大敵當前,馮治安仍然在敷衍,不斷地敷衍,敷衍張自忠,也敷衍部下,反正就是不肯使出全力。
隨棗之戰打響之前,張自忠給馮治安寫親筆信,說我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條是繼續敷衍,你敷衍我,我敷衍你。日軍沒來,我們敷衍着佈置,日軍來了,我們敷衍着防守。這樣看起來似乎很聰明,其實最笨了,看起來似乎很佔便宜,其實更吃虧!因爲這條路走到盡頭,只會是身敗名裂,不但國家會葬送在你我之手,就連我們自己的生命也要被我們自己斷送,所以這是一條死路。
第二條就是拼到底。今天不拼,明天還是要拼,在前面不拼,退到任何地方仍然得拼,不如現在就拼一下。萬一不幸而拼完了,我們也對得起國家,不愧做一世的軍人。所以,這條路是光明大道,是我們唯一應該走的路。
張自忠最後告訴馮治安,隨棗之戰必須拼——我們今後算人還是算鬼,就在這一仗中見出分曉。
如同當年“七七事變”時的宋哲元之於張自忠,張自忠如今也是在以兄弟骨肉之恩託付馮治安,然而是好是壞,他同樣沒有把握。
做英雄還是做狗熊
5月1日,隨棗會戰開始。
5月6日,右翼防線被攻破。張自忠第三十三集團軍配屬於襄河以東的兩個主力師均被日軍衝亂,兩個師長也不知所蹤。
5月8日,立於第二防線的桂軍難以支持,日本第十三師團佔領棗陽,第十一軍因此對五戰區部隊形成了第一層迂迴包圍——說是以消耗日軍爲主,可問題是人家根本還沒怎麼被消耗,自己卻已經陷入了包圍圈,且軍心渙散。
張自忠雖對隨棗會戰有過最壞估計,但也想不到會如此惡劣,如今必須有一個高級指揮官到河東去督戰,否則戰局不堪設想。
師長之上便是軍長,第一個該去督陣的應是馮治安,但是馮治安不見蹤影,於是張自忠決定親自出馬。
5月8日,張自忠到達襄河岸邊,卻在這裡意外地碰見了一個人:吉星文。
吉星文是第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的部下,他也同樣曾經是“七七事變”時的英雄。
提到盧溝橋,一般人都只知道吉星文,但“七七事變”發生時,吉星文其實還在南京受訓,死守宛平併發起盧溝橋之戰的是金振中。等吉星文趕回華北時,戰場上最激烈的一段已經過去了。
但是吉星文的運氣特別好,他回來的時候,正巧新聞記者來採訪,遂以爲盧溝橋前後戰事皆系其一人指揮,報紙上翻來翻去也就只剩下了吉星文一個人的名字。
第三十七師就是河東潰散的兩個師之一。看到吉星文,張自忠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厲聲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吉星文沒想到會在岸邊碰到張自忠,一時也有些蒙了,只得亂找藉口:我是來向總司令報告,請調援兵的……
張自忠一聽,怒不可遏。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部隊還在河東不知死活,身爲長官你竟然一個人跑回了西岸,還說要向我報告。你是盧溝橋抗戰的英雄嗎?我看你是狗熊!趕緊給我過河,再退就殺你的頭。
吉星文一縮腦袋,趕緊掉頭奔向岸邊。
其實岸邊不只吉星文,還有另外一個溜號師長——第一八〇師師長劉振三。
劉振三聽說張自忠來了,嚇得趕緊躲進了防空洞,連頭都不敢露出來。
吉星文是馮治安的直屬部下,所以張自忠尚算留情,如果撞到自己,很可能毫不客氣,兜頭給上一刀。
劉振三在進防空洞前,特意關照衛士:你就跟總司令說我已經過河東去了,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我在這裡。
隨張自忠一道渡河的,是他最得力的基幹部隊——黃維綱第三十八師,該師在張自忠的指揮下,立即對日軍發動了猛烈反擊。
張自忠直接坐鎮第三十八師指揮所,黃維綱則靠前到第一線進行指揮。隨張自忠過河的還有蘇聯顧問,跟其他老外顧問不同,蘇聯顧問向來以不怕死著稱,可是連他也提出異議,說自從一戰之後,還沒聽說過哪位總司令離前線這麼近,已經進入對方山炮射程了。作爲戰場的最高指揮官,這樣做太冒險,也太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張自忠不爲所動:我們在物質方面沒法和日軍相比,除了必死的決心,請問還有什麼討巧的方法可以戰勝他們?
戰鬥打得最苦的時候,第三十八師指揮部到處響徹着求援的電話鈴聲。
一個電話打過來:頂不住了。
張自忠手握耳機,大聲問:你說清楚,到底誰頂不住?
當官的頂不住,就槍斃當官的。當兵的頂不住,就槍斃當兵的。你頂不住,就槍斃你!
電話裡再無聲音。
又來一個電話:都打光了,沒有人了,怎麼辦啊?
張自忠連電話都沒去接,直接撂過話去:打電話的是誰?給我問問。他不是人嗎,打到他不能打電話爲止。
電話也啞了。
隨後的求援聲已經帶上了哭腔:不行啊,傷亡實在受不了,讓我們退後一點,喘口氣吧。
張自忠大怒:陣地就是墳墓,有進無退,後退者死!
最後一個是第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本人的電話,他沒敢再說往後退,而是報告有一處陣地被突破了,請求增援。
張自忠鎮定地告訴他:你再堅持兩個小時,等待大反攻。
隨即傳令下去,對錶。
5月10日,以第三十八師爲主,右翼兵團發起全線反擊,對第十一軍側後部隊造成重大殺傷,其中還包括一支拖運軍馬和運輸艇的輜重部隊。
據俘虜交代,第十一軍也有過偷渡襄河的計劃,不過隨着輜重部隊的覆滅,這個計劃當然只能泡湯了。
這就是“鄂北大捷”。
武將愛武將
隨棗會戰開始之初,李宗仁狼狽極了。在右翼防線被攻破之後,處於第二防線的桂軍也僅抵擋了兩天,就把棗陽給交待了,而棗陽是第五戰區司令部所在地,一時間戰區司令長官連到哪裡指揮都成了問題。
隨後,張自忠的渡河截擊卻又讓李宗仁變得樂觀起來,後者興致勃勃地擬了一個計劃,準備讓湯恩伯集團軍從左翼出擊,說是要像臺兒莊戰役那樣,將日軍裝進他的袋子裡去。
湯恩伯本在重慶述職,見戰況不佳,纔剛剛趕到前線。他雖然一直在後方,但對戰局的進展非常清楚。
張自忠東渡襄河後,截擊的僅是一部分側後日軍,改變的也只是右翼戰局。實際上,左翼戰局不是好轉,而是在繼續惡化。
繼第一層迂迴包圍後,岡村又派出騎兵旅團進行第二層包圍,位於桐柏山的湯恩伯第三十一集團軍如今處境十分危險。
臺兒莊大捷時面對的不過是半個師團,現在是三師一旅團,加上兩層包圍,這個時候出擊等於是投懷送抱,自投羅網。
因此湯恩伯不同意李宗仁的計劃。
五戰區司令長官還不甘心,仍然堅持說,棗陽已經失守,桐柏山也就此變成了後方,你從後方出擊,會有什麼危險?
這麼一說,卻把湯恩伯給惹火了。
你究竟懂不懂戰術,這不是胡亂拿部隊去犧牲嗎?
話不投機,壯湯來了性子,憤然拂袖而去。
說我不懂戰術,不懂戰術會有臺兒莊大捷?被湯恩伯當衆甩過臉子之後,李宗仁氣得臉紅脖子粗。在他眼裡,湯恩伯幾乎就是第二個韓復榘,驕傲自滿,目無長官,真恨不得到蔣介石那裡去告他一個御狀,讓這傢伙得到和韓復榘一樣的下場,心裡纔算解氣。
不過靜下心來一想,老李又嘆了口氣,算了。
湯恩伯畢竟不是韓復榘,那是所謂的中央軍嫡系將領,蔣介石的心腹。弄得不好,湯恩伯的不服從命令,可能正是那位“委員長”所高興的呢。
理由嘛,很簡單,我以前反過蔣,如果湯恩伯認真執行我的命令,可能倒要失去“天眷”了,所以他哪會把我這個戰區司令長官放在眼裡。
李宗仁甚至還想到,如果自己傻乎乎地真去蔣介石那裡遞了狀紙,蔣介石可能非但不會處分湯恩伯,反而還會將狀紙交給湯恩伯本人看,說你看你看,你的那個李長官正在告你呢!
哈哈,這樣一來,湯恩伯當然會感激蔣介石的知遇之恩,也會對蔣某更加服從。可他對我不是就更加記恨在心了嗎?現在不過偶爾發發牛脾氣,以後沒準就要天天拍着桌子朝我大叫了,何苦來哉。
所以算了,咱大人有大量,能忍還是姑且忍一下吧。
湯恩伯這樣不拘小節的牛人,恐怕不僅是李宗仁,任何一個直接上級都會感到頭疼,一句話,這人能耐是有,但脾氣太大,誰都管不住,大概就除了蔣介石。
不過在這件事上,湯恩伯倒不完全是有意犯上,而是他的第三十一集團軍當時確實很困難,因爲岡村發動隨棗戰役,主要矛頭就是衝着他來的,假如你再自己跳出來,豈不正好被其生擒活拿?
5月10日,湯恩伯開始組織撤退。他命令張軫第十三軍在桐柏山區繼續進行遊擊,其餘集團軍主力則以相互交替掩護的方式,向北轉移。
岡村在發起進攻後,一直在尋找湯恩伯及其主力的準確位置,但湯恩伯打仗跟其他人不一樣,每次臨陣,他的指揮所並不固定,也從不停留於某一地點。
他這樣做,其實並不是怕死,而是求學陸士的經歷以及與日多次作戰的經驗都告訴他,日本人偵訊手段很高超,一個不留神,你的行蹤就會完全暴露。
打運動戰的,要是讓對方準確掌握你的行止動向,那你就沒得玩了。
正是由於湯恩伯飄忽不定,所以岡村始終無法將之真正鎖定,在湯恩伯及其主力北撤後,他還誤認爲桐柏山的張軫第十三軍就是第三十一集團軍的全部主力。
5月12日,第十一軍在棗陽以北完成了雙重合圍,岡村當天就向三師一旅團下達了收縮包圍圈的命令。
就在岡村快要收網的時候,湯恩伯卻突然率第三十一集團軍主力南下,從外圍進行猛烈衝擊。第十一軍猝不及防,包圍圈也被擊了個千瘡百孔。
岡村費了牛勁,只換來一場空,連張軫第十三軍都沒能奈何得了,反而自身損兵折將。
5月14日,他不得不宣佈結束戰役,讓各軍全部退回原駐地,以免遭到更大的損失。
讓岡村感到格外惱火的是,這個時候,參謀本部卻發來了一份由參謀總長親自簽署的命令,讓第十一軍返回原作戰地區,繼續進攻湯恩伯。
岡村此時的心情就猶如湯恩伯對李宗仁:你們懂不懂戰術啊,這不是胡亂拿部隊去犧牲嗎?如果全都由你們這些坐在家裡的老大來指揮,還要我們這些前線軍司令官幹什麼?
岡村氣得要命,他也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仍維持原議。
5月15日,岡村乘飛機視察戰場,從半空中看到負責斷後的騎兵旅團已經在用門板擡着死傷者同行了,深感自己決策的明智。
雖然兩國交兵,各爲其主,但岡村認爲“戰爭是戰爭,武將愛武將”,所以對湯恩伯一直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同時,他對湯恩伯的性格和作戰特點也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那就是此人其實非常勇敢,只要你圍住他的一部人馬,那他必然要親率主力予以援救。
等着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還有重新見面、再次較量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