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山東濟南府往青州府的官道上,一輛雙馬馬車徐徐東行,在商旅如織的道路上並不顯眼。
馬車內,坐着一名紫袍青年貴公子正低頭沉思。
但見這青年約摸十八九歲年紀,身穿一件紫色玉錦綢袍,腰間綁着一根玄色龍鳳紋玉帶,身形高挑秀雅,一頭墨黑色的髮絲,有着一雙清澈明亮的星眸,當真是斯文優雅,英俊瀟灑。
青年身旁端坐着一名五旬上下的青袍老者,這老者腰間赫然佩戴的正是一條濟世醫社的白虎腰帶!
良久,青年貴公子嘆了口氣:“陳醫令,伯母中風日久,近來更是食不下咽,我每每思之,寢食難安……”
那陳醫令一臉討好之色:“小公爺,您可是天上的文曲星兒,若不是祖宗家法,勳貴不可科舉,大明獨中三元之人,恐怕就要加上您一個了。”
青年貴公子微微一笑,道:“就你會說話兒。”
頓了一頓,陳醫令又吹噓道:“小公爺,您可是三歲便能寫詩,八歲棄文學醫,十二歲便以醫術冠絕京師啊!”
青年貴公子絲毫沒有感到高興,反而帶着一絲落寞之色:“我朱永安雖貴爲成國公世子,卻不可能參加科舉考試,所以八歲便棄文學醫了!”
大明朝世襲罔替的鐵帽子公爵之中,最最顯赫的便是靖難之役中獲封的英國公張玉一系和成國公朱能一系。
這青年貴公子,竟然是當今成國公朱純臣的世子朱永安!
朱永安長嘆一聲,朗聲道:“不爲良相,便爲良醫!我既受身世所限,無法參加科舉,便早早下定決心,要在這醫術一途,名垂千古!”
陳醫令擊掌道:“好一個不爲良相,便爲良醫!”
朱永安笑道:“陳醫令,你早年出身於我成國公府,後來加入濟世醫社,前幾年更是榮升醫令之職,也算是一代良醫了……”
陳醫令趕忙陪笑道:“當不得小公爺誇獎,在下以前在國公府深受國公爺器重,這份大恩沒齒難忘。”
朱永安微微點頭,旋即臉色一變,露出一絲疑惑之色:“你說這次蓬萊縣瘟疫,那個醫士要‘效法神農,以身試藥’的,叫什麼來着?”
陳醫令應道:“呃,那醫士叫張力,乃是新晉之人,後來犯了死罪,便……”
朱永安點頭道:“濟世醫社五十年間,從未有人行過‘效法神農,以身試藥’之事,我倒要親自去看看——”
很快,朱永安神色一滯,眼光又黯淡下來:“先不說他了,伯母這病,真是棘手之極。”
朱永安沉吟片刻,道:“這中風之證,河間學派三位先賢各有主張。完素主火,子和主風,丹溪主痰,各有道理,委實難以抉擇。”
陳醫令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前朝的河間學派乃是醫界中非常著名的學派,其中劉完素、張子和、朱丹溪三位前輩更是醫術界中如雷貫耳之人。他們對中風的辯證,自然各有道理。英國公夫人中風之證已病入膏肓,恐怕非藥石所能救啊!”
朱永安嘆了口氣,道:“唉,誰說不是呢!我縱然聲名冠絕京師,卻也束手無策……”
陳醫令道:“小公爺醫術自然是通神的,若不是因爲日後要襲爵,無法加入濟世醫社的話……”
朱永安傲然道:“我若是加入濟世醫社,葉問天卸任之後,醫卿之位,必爲我所得!”
陳醫令連聲附和道:“那是!那是!”
沉默片刻,朱永安又道:“現在咱們剛從濟南府出來,到蓬萊縣還需幾日?”
陳醫令想了想,道:“原本走青州府,萊州府一線的話,三日便可到登州府蓬萊縣。不過現在萊州府北面有孔賊作亂,咱們爲了安全起見,只能從南邊繞行——這卻要耽誤不少路程了,約摸七八日才能到達吧。”
朱永安沉思片刻,道:“朝廷的公文走在我們前面,咱們還得加快行程啊!”
陳醫令連忙附和道:“是!”
朱永安接着道:“那賊子孔有德在山東鬧得挺厲害的,聖上也是龍顏大怒,連下數道聖旨,嚴詞切責登萊巡撫孫元化。若是年底不能平定叛亂,我看孫元化這巡撫官也當到頭了!以當今聖上的嚴厲,砍頭也是有可能的。”
陳醫令見小公爺朱永安談到時政,立刻噤如寒蟬。
這種事,小公爺可以隨意談論,他陳醫令卻是半個字也不敢說的。
朱永安見陳醫令不說話,也看出了他的心思,頓時覺得意興闌珊,便也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朱永安眼睛看着車窗外面的景色,怔怔地發呆。
陳醫令見朱永安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心裡便暗自揣摩起自己的事情來。
自己加入濟世醫社之後,早就累積了足夠的功績點,可惜卻遲遲不能獲得晉升。
最後暗地裡投入李醫丞門下,終於才獲得了這醫令的職位。
李醫丞命令自己暗地慫恿朱永安來趟蓬萊縣的渾水,現在看來是成功了。
小公爺朱永安雖說醫術高超,不過這城府卻差了老公爺朱純臣百倍……
李醫丞的計劃裡,小公爺乃是舉足輕重之人,葉問天這次的麻煩可不小喲……
蓬萊縣鼓樓大街上,張力一個人正行色匆匆地走着。
葉問天的麻煩小不小張力不知道,不過張力知道自己若是不準備幾樣物事的話,進了瘟疫區與病人同吃同住,那麻煩一定不小!
這幾件物事裡面,有一件卻是相當棘手,思來想去,恐怕只能找王縣令幫忙!
本來張力興沖沖地跑去登州府衙找王縣令,誰知卻碰了壁。
濟世醫社葉問天等人雀佔鳩巢“霸佔”了蓬萊縣衙之後,王縣令辦公地便移到了登州府衙。
而這府衙裡的老大——李知府,早帶着家人,以“督糧”的名義跑招遠縣躲瘟疫去了!
府衙看門的門子說,王縣令出城了,要晚點才能回來,故而張力也只能先去置辦其他物事。
這兩天張力心中一直在琢磨,進入瘟疫重病區以後,需要些什麼東西。
只見張力來到了一家綢緞莊子門口,那跑堂夥計正在打瞌睡,一見有顧客上門,立即便迎了出來。
“哎呀呀,這位客官,可是要買布料麼?”跑堂夥計一邊陪着笑臉,一邊將張力迎入了店裡。
張力一進店門,便打量着貨架上擺放的布匹面料。
“唔,夥計,你們這店裡……”張力看了半晌,似乎是找某種布料。
跑堂夥計一聽這話,連忙高聲道:“客官,本店布料品種齊全,綢,綾,緞,布,絹,棉,縑,綃,綈,紡都有!”
跑堂夥計瞅了一眼張力的打扮,見張力一身行頭都不便宜,更是來了幾分興致:“客官,您這身份,本店的白鷳紵絲和金陵綾紵都能配上您的身份呢!還有那邊的京緞,蜀錦,都是上等面料!”
張力微微搖頭,似乎不太滿意。
跑堂夥計摸不準張力的來路:這客官好生奇怪,竟然對這些名貴布料都看不上眼?
跑堂夥計一拍腦門,驚道:“莫非客官是要杭州織造的蟒衣尺頭?那料子五十兩銀子一匹,本店可沒有存貨啊!”
張力也不太懂這些面料名貴在何處,心裡微微有些尷尬:看來這跑堂夥計把自己當款爺了,我其實只是來買……
張力嘿嘿乾笑兩聲之後,開口道:“夥計,我是來買麻布和棉布的。”
“啊?!”跑堂夥計一驚,頓時大失所望:“呃,客官這身打扮也不像穿這些的呀!”
張力心頭火氣:“你管本少爺穿什麼?!去,給本少爺拿最好的麻布和棉布出來!聽清楚沒?最好的!”
跑堂夥計登時腳下一滑,連聲道:“是!是!給客官拿最好的!”
不多時,跑堂夥計抱了一匹上好的麻布和上好的棉布出來:“客官,這是最上等的魁光麻布和蘇杭梭綿,價格比普通麻布和棉布貴了十倍呢!”
張力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暗自忖道:似乎《金瓶梅詞話》中,西門大官人的鋪子裡便有這一種魁光麻布,記得進價是三倍於普通麻布,莫非這跑堂夥計想訛本少爺?!
不過這鋪子看起來生意不咋的,那店小二餓得面黃肌瘦。自己也不忍心砍得太狠,既然自己有所需求,便按成本價買吧。
張力收住目光,老練地道:“你唬本少爺呢!還貴了十倍?現在蓬萊縣鬧瘟疫,我看你這鋪子都開不下去了,就按那普通麻布棉布價格三倍算!貴一個字兒,本少爺掉頭就走!”
平時這魁光麻布和蘇杭梭綿的賣價也在普通棉麻的四倍以上,張力直接按進價還的這個價格,跑堂夥計頓時傻了眼。
不過現在瘟疫期間,這鋪子都好多天沒開張了,眼看就要關門大吉。
跑堂夥計正要拒絕,掌櫃的卻從裡屋走出來,有氣無力地道:“算了,賣了吧!”
跑堂夥計道了聲喏,滿懷希望地看着張力:“客官,您要幾匹?”
張力嘿嘿一笑,道:“給本少爺各來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