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的考量,與溫行閔相差不多,蕭安與太子,錯就錯在身份不合上。
景老先生伸出食指微屈,敲打着扶手,慢吞吞道:“是身份不合,還是將軍捨不得這手中的權勢?”
魏氏臉色一變,看向景老先生的目光就變成了利刃,“老先生過了。”
卻是不說這過在了哪。
景老先生不怕魏氏散發出來的殺氣,繼續敲着扶手道:“從如今入京城的部落來看,再過幾年,大慶邊關就要清閒起來了。蕭侯就是嫁與太子,又何妨?”
魏氏嗤的一聲,“縱然她是我的女兒,我也不希望她爲了自己,就置旁人於不顧。老先生覺得邊關無仗可打,我等就無關緊要,成全兒女一番心思也無妨。那也不過是老先生從未陷入這權勢裡掙扎過,才說得如此容易。”
“不說因她一人而壞多人前程就不該。就說太子如今心儀我兒,誰知十年二十年後是哪般模樣?彼時爲人父母如我,爲人至交如程謹安,誰能護她安危?男人恩情如薄紙,我身爲人母,焉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女兒深陷其中?”魏氏直言道。
魏氏的顧慮,自然不只在蕭安要是嫁了太子,只怕與蕭安相關的邊關人都要放棄手中得來的權勢,還有對蕭安自身的擔憂。
太子現下喜歡蕭安,那不過是年少罷了,日後太子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誰又知道?真到蕭安不得太子喜愛之時,身有殘疾,又可能沒有子嗣,作爲蕭安的母親,手無權勢,又能用什麼來保她的地位,保住她的命?
“老先生,不是我捨不得手中的權勢,而是我等手中的權勢,纔是蕭安最大的依仗!”魏氏擲地有聲道。
太子想娶蕭安,就得要蕭安失去最大的依仗,這裡面會牽涉到太多人,魏氏就是再愛女兒,也不可能拿別人的前程來換自己女兒一個太子妃之位。
然而就算別人願意,一個空頭的太子妃,武無兵權,文無依仗,如同空中樓閣,一吹就倒,這種事情但凡有半分愛女之心的長輩,都做不出來。
即便是,因此招了晚輩的恨。
魏氏的話說得太有道理,一般人也尋不到理由駁斥。
蕭安一是身有殘疾,二是子嗣有礙,若嫁給一般人家,許還能靠人家的良心活着,可皇室裡哪來的良心?
景老先生也明白其中道理,卻是道:“將軍何以爲太子能走到那一日?”
魏氏臉色一沉,“先生妄議過了!”
說太子不長命,誰腦袋不夠砍的。
景老先生半點不覺得自己說了不得了的話,又道:“還是將軍以爲,蕭侯能等到那一日?”
說太子也就罷了,說自己女兒,魏氏看向景老先生的眼神如見死人,手中的茶杯咔擦一聲碎成了碎片,茶水順着茶桌緩緩流入地面。
院子一下子靜默下來,魏氏的手心淌着被瓷器劃破的流出的鮮血而不自知,只順着茶水的痕跡而去。
景老先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並不去看茶座上的殘跡。
“老夫於醫道上頗通一二,偶得見太子一面,也看得出太子面色蒼白不見血色,乃是心血不足之故,並非長壽之相。與蕭侯相處甚多,更看得出蕭侯沉疾過多,如今也不過強弩之末。既是如此,將軍爲何不成全他們一番情義?還是將軍以爲,就這樣的兩個人,陛下會藉此奪了將軍與程侯爺及柳將軍等人的軍權?三關裡,如今已經是唯諸位號令以尊,當今不只仁善,也不是糊塗的人,不會多此一舉。”景老先生擱下茶杯,與魏氏微微一笑。
魏氏不動,“那不知,老先生又想從我兒身上得到什麼?”
也難怪自己大女兒能把人請到京中來,不是用的手段高明,而是這人本就是有備而來,想要從蕭安的身上得到一些東西。
景老先生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道:“老夫獨此一生,無妻無兒,若說年邁有什麼放不下,也不過只有那幾個不肖子弟罷了。”
世人都說景老先生的弟子滿朝野,其實也不過是誇張,許多人無非是得過景老先生的幾句點撥,多不過幾月教導,然後都打着景老先生弟子的名號了。
實際上,景老先生真正的弟子,不過四五,雖是仕途看着順暢,那也不過是因起點低才走得容易,但要真想要位極人臣,卻不是隻要有本事就可成的。
在仕途上有利益相爭之時,這些“景老先生的子弟”誰又會因是同門而不操戈?
魏氏起了身,道:“老先生想多了,蕭安不過一介武將,就如先生所言,也不過強弩之末,擔不起老先生這麼多的野心。”
這世間之事,總有那麼多的不如意,魏氏從未覺得有什麼命運不公,無非是每一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她和自己的女兒選的路格外辛苦一些罷了。
景老先生卻是看着魏氏的背影,再說了一句,“將軍若真有愛女之心,又爲何將蕭侯推在了朝廷裡來?無非將軍也有所圖,怕與某所圖並不一樣而已。”
魏氏回頭,景老先生又道:“女子從軍,自然是值得讚揚,然而女子想要立足朝廷,卻沒有那麼容易。讀書人苦讀幾十年,每三年才取三百士人,又怎會容得下另一類人來搶奪自己的機會?”
魏氏又嗤了一聲,調回頭,毫不遲疑的出了景老先生的院子。
跟着魏氏一道回京的郎中極快就得知了魏氏手受傷的事情,一邊給魏氏包紮,一邊與魏氏道:“想那老匹夫是見不得女人比男人強的,將軍又何必與那般的人置氣。”
魏氏沒說話,只是想景老先生後面那一句話,說的是實話,其實也看得出他對女子出入朝廷並未有排斥。
只可惜,也如他所言,蕭安的確是沒有那個在朝廷上能呼風喚雨,插足局勢的天賦。
蕭安下朝得知魏氏受傷嚇了一跳,連忙跑來問魏氏,“娘你怎麼那麼想不開啊?”
魏氏橫了蕭安一眼,就是個不會說話的,“我哪想不開了?”
蕭安抓着魏氏的手看來看去,發現包紮得得好才放心了下來,道:“景老先生就那個德行了,有時候迂得不行,可別跟他計較。無非是說我是個笨蛋,沒救了這種話,娘何必氣惱。”
魏氏看了蕭安一眼,心想怎的就不多長几個心眼,就道:“你以爲景老先生如何?”
要說蕭安對景老先生有什麼看法,看法就多了去,且從一開始到現在,看法都是在變的。
“還好吧。”蕭安想了想,綜合起來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魏氏就道:“好在哪?”
蕭安道:“唉,雖然嘴裡罵得厲害,可好歹也盡心盡力教我了。也不嫌棄我是個姑娘,說什麼姑娘讀那些沒用。就是後來在別院裡,也教導了女兒許多。可比一般的老夫人強啦。”
一般老夫子遇見蕭安,要麼覺得蕭安是個姑娘不願意教,要麼就嫌棄蕭安太笨不願意教,要遇着景老先生這樣的,也的確是少。
魏氏都恨不得戳蕭安的腦門了,“你可知你這先生那幾個關門弟子。”
蕭安點頭,“知道啊,寒門出身,都挺不容易的。”
魏氏冷哼,“也是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了,人家拿着聰明人不教,來教你這個笨蛋。”
蕭安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想要什麼?我能給他什麼啊?”
不是蕭安不自信,而是作爲一個武將,除了能在軍中塞人,她也幹不了別的事兒了,對景老先生而言,就是他弟子也是讀書人,從她身上撈不着好處來。
魏氏嘆氣,道:“你沒用,可太子有用啊。”
蕭安頓時沉默了下來,許是沒想到這麼一個人圖的也是別樣。
魏氏摸着蕭安的頭,“他說太子與你有聯姻之意,你可明白他的意思?”
蕭安擺頭道:“娘,我不傻。”
她不傻,所以才猶豫,明知道自己和太子的心意,也不肯給太子太多的迴應,她若是嫁給太子,要失去的太多了。不只是她,還有旁人。
魏氏點頭,就笑着道:“嗯。你不傻。那你對太子可有那樣的心思?”
蕭安又沉默下來,魏氏繼續揉着她的頭,“喜歡不喜歡,也就一句話的事情,說出來有什麼爲難的?又不是對別人說。”
蕭安低着頭,突然冒出來一句,“可我還能活幾年?”
魏氏聽不得這話,反問道:“他又能多活幾年?”
蕭安猛地擡起頭來,魏氏看着她道:“若論配,你沒哪配不上他的,不過是出身在武將之家了而已。前朝武將之女爲太子妃的,也不鮮見。你嫌自己短命,他也不是個長壽的。”
可話是這樣說,蕭安終是開了口道:“我是心儀他,可這份心儀要拿母親跟父親還有程謹安的軍權來換,這份心儀不要也罷!”
魏氏卻是道:“你若是真心,試一試又何妨,娘總不會見你爲難。”
說到底,還是被景老先生說得心動了。
蕭安本覺得要是自己的母親魏氏同意,自己就會應了,然而真聽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卻是十分的冷靜,搖頭道:“不用。”
這一句不用,卻是讓魏氏聽得心酸,道:“你啊。”
魏氏問景王妃,景王妃道:“之前是女兒不妥,只以爲景老先生是真名士,沒想到也有私心。”
“人活着,又哪沒有私心的時候。當初請他,我們有自己的私心,他能來自然也有他的私心了。這也不礙着他是真名士,說來他的心思,爲的也不是自己。”魏氏道。
見魏氏如此說,景王妃就垂眼,道:“太子的心意,女兒也看得明白,如今是真喜歡小安,但日後的事情,誰又摸得準。可小安要是沒了依仗,這種滋味如何,女兒比誰都要明白。”
當初外祖父一家出事,父親卻是落井下石,她只得避入佛堂。
那種日子,景王妃如今還記憶猶新,又如何看得蕭安也如自己有那一日。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上不會掉餡餅,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目的,利益一致,才能一起走到最後,達成自己的目的。老先生無兒無女,但是有一羣關門弟子想給他們籌謀前程,也是人之常情。魏氏不想女兒以後無依無靠,寧願她不能嫁給心愛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PS:拉肚子一天了,勉強碼出三千字,別嫌棄喲,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