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妃也花容失色快步過來,使勁搖晃着裕王的肩膀:“王爺,你不要嚇臣妾,你醒醒!”
裕王緩緩睜開眼,眼淚奪眶而出,怨怒驚怖又痛苦至極的瞧向李妃,長嘆了一口氣,慢慢推開馮保,搖晃着走到書案後,無力地坐在圈椅上,苦笑了一下:“將你私下做的大逆不道的勾當都說出來,本王不想到死還是個糊塗鬼。”
李妃翻身跪倒,馮保也急忙跪在了地上,叩頭道:“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奴才求王爺千萬保重身子,您若真有個好歹,奴才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都難贖其罪。”
裕王心灰意冷的苦笑道:“起來回話吧。”馮保偷偷瞧向李妃,李妃微點點頭,兩人都慢慢站起身來。
“王爺,是臣妾錯了,臣妾願受任何懲罰。”李妃流淚哽咽道。
裕王望着梨花帶雨讓他頓起憐愛之心的絕世嬌容,使勁硬了硬心腸,沉聲道:“說!”
李妃嬌軀一顫,驚懼的偷瞧了一眼臉色陰沉的裕王,蹲身道:“是,臣妾私下打發人找來吳雄,讓吳雄刺殺景王,他答應了,這件事原本萬無一失,可不成想景王府護衛江林那混蛋吃裡扒外竟然反水出手救了景王,讓咱們功虧一簣。”
“慢着,吳老三是馮公公的人,他怎麼會這麼聽你的話,連刺殺載圳這麼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裕王皺眉疑惑的問道。
李妃膽怯的瞧着裕王,裕王陰沉着臉,沉聲喝道:“回話!”
“是、是臣妾對他講,只要辦成這件大事,將來錦衣衛都指揮使就是他的,因此他、他就答應了。”
“混賬!朝廷爵祿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敢私相授受的!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嗎?!”裕王暴跳如雷吼道,身子劇烈哆嗦着,臉色泛起不正常的紅暈,不住的喘着粗氣。
驚得李妃撲通又跪下了,哭泣道:“臣妾知錯了。”
裕王喘着粗氣,瞧了一眼躬身肅立的馮保,煩躁的低聲吼道:“整日自詡自己聰慧無人能及,自作聰明想算計餘王妃,讓她對載圳,哼!愚蠢!這下反倒讓她把你算計了!如今怎麼辦?!你就知道哭,哭吧,等本王和你的腦袋搬家就不用哭了!”
馮保躬身說道:“王爺不必煩惱,這件事除了兩座王府的主事和當事人,沒有人知曉,當日景王到底出了什麼事,餘王妃娘娘心知肚明,她心裡有鬼萬萬不敢將昨晚行刺之事泄露出去的,王爺這裡更加不會,因此這件事會石沉大海,無人知曉的。”
裕王瞧着馮保,半晌,低沉的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馮保趕忙應道:“奴才用腦袋擔保!”
裕王輕吁了一口氣,一直哆嗦緊繃的身子慢慢鬆了下來,眼神慢慢望向書案上那盞仕女遊春薄胎粉彩茶碗,呆呆的出起神來。李妃和馮保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飛快的收了回來,一跪一站都垂下頭各懷心事沉思不語起來,東偏閣內陷入一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閣門口李芳的聲音將閣內沉思的三人都驚醒過來。“啓稟主子,高師傅來了。”
裕王臉色微變,急忙開口道:“讓高師傅稍候片刻,本王、本王這就出去。”
閣門輕啓,一名容顏俏麗的宮女手捧着湖綢長衫、玉帶走進閣內。裕王站起身來,走出書案,宮女服侍着裕王更衣,裕王接過玉帶,邊繫着,邊道:“不用梳頭了。”
“是!”宮女蹲身施了一禮,微垂着頭快步出去了,對跪在地上的李妃仿若壓根就沒瞧見一般。
裕王臉上浮動着心灰意冷之色,瞧了一眼李妃,沒有說話,邁步走出了閣門。
馮保覷見裕王的身影穿過花廳,走進書房正廳,急忙快步過去將閣門虛掩,轉身時,李妃已站起身來,絕色的俏臉露出陰狠之色,低聲問道:“餘王妃那個賤人吃錯了藥不成?”
馮保躬身低聲道:“回娘娘,昨晚之事,餘王妃當時並不知情,聽聞後大發雷霆,江林和景王府外事總管錢有祿被罰在寢宮門前跪了一個白天,如今已被餘王妃囚禁在了王府內。”
李妃微微一愣,恍然冷笑道:“原來如此,看起來他們當真是想反叛餘王妃了。”
李妃瞧向馮保,俏臉露出一絲尷尬:“當時哀家聽聞急報,時間上來不及通知馮公公,因此事急從權,馮公公不會心裡對哀家有所怨言吧。”
馮保苦笑施禮道:“奴才天膽不敢對娘娘心有怨恨,奴才只求娘娘,既然當奴才是自己人,再遇這樣的大事,萬望娘娘能先與奴才商量,再做行事。”
李妃微點點頭,淡淡道:“哀家會記在心裡的。對了,餘王妃那邊有何消息?”
馮保嘴角閃過一抹詭異的笑意,但稍顯即逝,垂首躬身道:“回娘娘,事情都探聽清楚了,韓茹繡那個賤貨將柳湘泉的女人葉仁慧賣到蘇州下坡的窯子街一家叫肉香飄的土窯館內,景王明日去見韓茹繡,弄不好會被那賤貨耍弄,空手而回。”
李妃美眸閃過一抹異光,沉吟了片刻,冷笑道:“暗害他的昔日逆臣被他在短短几日就輕鬆瓦解歸順了他,那個下濺的畜生長進不少,恐怕韓茹繡會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會很快找到那家土窯館的,馮公公,餘王妃那邊到底作何打算?”
馮保眼中閃過一抹驚歎:“娘娘高見,餘王妃也是這麼看的,因此餘王妃將再次襲殺全壓在了窯子街。”
李妃美眸閃過陰毒之色:“全力助她,這一次不惜一切代價只許成功,馮公公,咱們如今可是榮辱與共,事成,司禮監掌印可就非你莫屬了。”
馮保身子一顫,翻身跪倒,激動的低聲說道:“奴才一定披肝瀝膽,盡忠報主!”
李妃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蹲身攙扶起馮保。馮保擡頭瞧着羣花失色黯然的絕世笑靨,心裡一顫,臉上也露出玩味的笑意。
裕王來到書房,臉上剛浮起的勉強笑意又在瞬間消失了,急忙邊正着衣冠邊快步來到正廳中央,翻身跪倒在明黃蒲團上,隨廳內跪着之人跪拜正廳留白處大統親手所書的孝字豎幅。
片刻,跪拜之人拿起放在蒲團旁的四書講義,站起身來,李芳快步上前攙扶起裕王,裕王目露感激的瞧了一眼李芳。
“臣,高拱參見裕王殿下。”
裕王急忙上前一步,伸手阻止,笑道:“高師傅您今兒是怎麼了?應該是學生給您見禮纔是。”
高拱直起身子,一張國字大臉泛着紅光,兩道濃眉如筆刷一般又粗又黑,虎睛、獅鼻、鮎魚嘴,最引人矚目的是他那一把連鬢過胸濃黑的絡腮鬍子。魁梧高大的身軀竟比裕王高出半頭,頭戴純陽巾,身穿了一件青標佈道袍,腳下穿了一雙蘇州千層底官樣布鞋,周身上下透射出寧折不彎的剛烈霸氣。
高拱望着裕王,虎目內閃過複雜之色,勉強笑了一下。裕王忙道:“高師傅請坐,李芳,看茶。”
“多謝王爺。”高拱並沒走向正廳靠牆的客座,而是邁步走向書房左側靠窗的刷着紅漆的梨木偏座,將四書講義放在茶案上,正襟坐下了。裕王愣了一下,走向正座坐下。
站在門口的李芳接過一名身穿紅絹夏服頭戴平巾的聽事手裡的茶盤,先給裕王上茶,又來到高拱右側的茶案,將茶盞放在茶案上,陪笑道:“高師傅,請用茶。”
高拱欠了一下身子,望向裕王,臉上又露出複雜之色。
裕王端起青花薄胎茶盞,揭開蓋碗,輕呷了一口,笑道:“高師傅,接着昨天的開講吧。”擡眼瞧到高拱的面色,愣了一下,問道:“高師傅,您有心事?”
高拱抱拳深施一禮,沉聲問道:“王爺,可曾聽聞景王殿下回京了?”
裕王臉色微變,驚疑的問道:“高師傅是從何處聽聞的?”
“回王爺,今早臣蒙徐閣老相召,去內閣值房回事,是徐閣老親口對臣說的。”
裕王臉色微白,木然了片刻,強笑道:“這麼說徐閣老也知曉了。”
高拱虎目灼灼的看着裕王:“王爺是知道景王殿下回京了。”
裕王有些不自然的點點頭,又端起桌上的茶盞,正要揭開蓋碗,高拱洪亮如鐘的聲音再次響起:“臣再請問王爺,可知曉景王殿下昨晚酉時末在簾子衚衕遭人行刺之事嗎?”
裕王的手一顫,蓋碗掉落在右腿衣袍上,又翻滾着掉在了青磚地面上,摔成了粉碎。
站在裕王身旁的李芳臉色也是一變,驚慌的問道:“主子可曾燙着?”
裕王臉色蒼白望着高拱:“你、你怎麼知曉……”迅疾醒過神來,將茶盞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來,煞白的臉全是驚怒,沉聲喝道:“這真是反了!竟敢謀刺王爺,東廠、鎮撫司還有順天府、五城兵馬司都是吃乾飯的嗎?!”高拱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一直挺拔的身軀霎時間彎了下來。
裕王使勁嚥了一口唾沫:“高師傅,兇犯可、可曾抓獲?”話音剛落,突然擡腳將在腳前收拾的小聽事踹了個跟頭,咆哮道:“滾!滾出去!”驚得兩名收拾的小聽事急忙快步退出了書房。
李芳忙翻身跪倒:“主子息怒,都是奴才管教不嚴,奴才這就去教訓這兩個不長眼的狗奴才,給主子出氣!”鐵青着臉偷瞟了一眼默然的高拱,快步出了書房。
“高、高師傅,你怎麼不回答本王,行刺四、四弟的兇犯可曾拿獲?”裕王煞白着臉,強笑着問道。
高拱搖搖頭,嘴角輕微哆嗦了一下,一股悲憤從心底噴涌而出,猛地站起身來:“王爺,臣有肺腑之言,還望王爺容稟。”
裕王強笑道:“高師傅快請坐,有什麼事只管說。”
高拱沉聲道:“臣在大統三十一年任翰林院編修時,聖上爲王爺和景王殿下選侍講,當時聖上屬意臣做景王殿下的首席講讀官,但臣拒絕了,臣在向聖上遞辭罪摺子的同時,一日連上三道自薦摺子,懇請陛下讓臣做王爺您的侍講,王爺知曉爲什麼嗎?”
裕王眼角輕微顫抖着,低沉道:“本王愚鈍,請、請高師傅明示。”
高拱苦笑了一下:“因爲兩位王爺品性迥異。王爺天性仁厚,人品貴重儒雅,而景王殿下,性情乖張,喜怒無常,貪鄙無度,區區小事就隨意傷損他人性命,視人命如草芥。臣不願將畢生心血花費在這樣的人身上。”
裕王身子一顫,眼中閃過感激之色望着高拱,有些哽咽道:“本王知道,高師傅對本王名雖師徒,但恩如父母。”
高拱臉露悲憤淒涼之色,沉聲道:“王爺,高拱才疏學淺,擔任首席講讀這些年,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恐胸中陋學,貽誤王爺。但這些年臣心時時竊喜,聖人仁恕之道,王爺深有所悟,臣竊以爲,臣教導王爺能對得起我大明列祖列宗了。可是王爺,你、你怎能改弦易張,棄仁恕而行陰毒,行此大逆不仁之事,覬覦大位,兄弟相殘,與禽獸何異!”
“住、住口!”裕王臉色青白,猛地站起身來,暴怒的吼道:“高拱你放肆!胡言亂語污衊本王,你是何居心?”
高拱悽然一笑:“王爺,臣披肝瀝膽,泣血所奏,全是肺腑之言。王爺您這是在自毀啊!滿朝大臣,天下的子民之所以對王爺寄予厚望,就是因爲王爺宅心仁厚,有包容天下之心,天下臣民無不翹首企盼我大明能有愛民親民之主。可是王爺您被權欲迷了心竅,改弦更張,棄仁恕行陰毒,行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就算僥倖得逞,也是大失天下臣民之心,臣民離心離德,我大明恐將不國!”
“夠了!高拱你、你有何證據說行刺載圳是本王所爲?”裕王驚怒的吼道,身子已開始不住的顫抖起來。
高拱眼中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嘆了口氣,抱拳深施了一禮:“是與不是,王爺心裡知曉,臣已無話再說了,臣回去會寫好辭呈,王爺另選高才吧!臣告辭了!”高拱落寞的轉身向門外走去。
“高師傅!”裕王臉色一變,身子一軟,從椅子上栽落下來。
高拱扭頭,臉色大變,驚叫道:“來人啊,快來人!”飛奔過去,攙扶起裕王,大叫道:“王爺!王爺!”
李芳和躲在東偏閣內的李妃都聞聲飛奔進書房正廳,全都驚得變了顏色,紛紛驚叫道:“王爺(主子)!”
“快傳太醫!”高拱大聲喊道。
裕王身子顫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兩行淚水順着眼角滑落下來,低沉哽咽道:“高師傅你相信本王,不、不是本王所爲,真的不是本王!”
高拱臉色一變,目露驚疑之色瞧着滿臉孤苦可憐兮兮的裕王,脫口問道:“當、當真不是王爺所爲?可是徐閣老滿臉哀傷憂憤對臣說,是黃公公親眼所見,景王殿下是被鎮撫司理刑吳廣利帶人圍襲。”
裕王和李妃臉色都是一變,李妃哭泣道:“高師傅,王爺最敬重您,您要是再不相信王爺,那王爺可真的要冤沉海底了。剛纔您和王爺的話,我都聽到了,我想請問王爺,黃公公管着東廠鎮撫司提刑司,他說是鎮撫司的人所爲,一定不會看錯。可哀家想請問,鎮撫司的人行刺景王,與王爺有什麼相干?爲什麼您一定要說是王爺指使呢?”
高拱忙垂目答道:“回稟娘娘,黃公公如今管着廠衛是不假,可您別忘了,黃公公是從馮公公手裡接管過來的。東廠、鎮撫司提刑司內大多都是馮保的人,尤其是這個吳廣利是錦衣衛指揮僉事鎮撫司第三把交椅吳雄的親侄子。吳老三是馮保的心腹,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吳廣利帶人行刺景王殿下,不得到吳老三的許可,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幹此大逆不道抄家滅族的大罪。而吳老三要是沒有馮保授意,焉能讓自己的親侄子如此妄爲。”
“那也只能將矛頭對準馮公公,這又怎麼將污水潑到王爺身上了?”李妃哭泣道。
高拱瞧着臉色白裡透青,驚魂未定的裕王,猶豫着說道:“馮保自從景王殿下失蹤後,頻繁往來裕王府,沒有王爺指使,憑他一個閹豎又怎敢……”高拱停住話語,眼中全是懷疑看着裕王。
裕王長嘆了一聲:“看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真不是王爺指使?”高拱追問道。裕王流着淚,搖搖頭。
李妃流淚瞧着高拱:“高師傅,哀家也有肺腑之言,高師傅可願聽?”
高拱忙垂目正色道:“娘娘請說,臣洗耳恭聽。”
“實不相瞞,王爺的四弟載圳昨晚遇襲的事,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了。是馮公公對我和王爺說的。”高拱一愣,擡頭吃驚的瞧着李妃。
李妃苦笑道:“高師傅,景王殿下離奇往事您也是有所聽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