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一震,驚喜的快步走了過去:“柳夫人,是我,我是陳……”
陳燁挑開布簾,話音噶然止住,臉上的驚喜也僵滯住了,瞧着衣裙殘破已衣不蔽體,左手緊攥着胸口撕破的粗布小褂,右手則緊攥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蜷縮在一張鋪着破舊涼蓆的硬板木牀跟的柳夫人。
在柳夫人對面靠門簾一側的牆角還簇擁蜷縮着一名年過四旬濃妝豔抹的夫人和三名小衣襟短打扮獐頭鼠目的男子,看其打扮,不消問,一定是老鴇子和茶壺們。
儘管心裡有所準備,可當親眼瞧到柳夫人的慘況,陳燁的心仿若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住,讓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眼中露出歉疚自責,深吸了一口氣,屋內古怪腥臊的氣味,又讓陳燁皺了一下眉頭,邁步走了過去。
蜷縮的柳夫人立時臉露驚慌,尖聲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陳燁忙停住腳步,聞聲說道:“夫人不要害怕,是我,我是陳燁,我來救您了。”
柳夫人雙目定定的望向陳燁,憔悴驚恐但依舊極富風韻的俏臉一滯,驚疑不敢相信的問道:“你、你說你是誰?”
陳燁盯着柳夫人晦澀渾濁的雙眼,眼中露出驚疑之色,悄悄向邊上挪了一步,柳夫人依舊直勾勾盯着陳燁剛纔站立處,對陳燁的舉動視若未見。
陳燁使勁皺了一下眉頭,點漆如墨的雙眸露出深深的自責歉疚和憤怒,臉上強擠出笑意,溫柔的說道:“夫人,難道你真的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柳夫人嬌軀一顫,眼淚立時奪眶而出,放聲大哭道:“真的是你!你、你這小子混蛋!你怎麼、怎麼現在纔來?”
陳燁邁步走過去,蹲下身子,笑道:“讓夫人受罪,是陳燁無能,請夫人責罰。”
柳夫人扔了剪刀,揚起手臂,顫抖着伸向陳燁,陳燁微笑道:“夫人我在這,請您責罰。”
柳夫人的手顫抖着碰觸到了陳燁的臉,嬌軀如過電一般顫抖了一下,緊接着揪着小褂衣領的左手也鬆開,撲進了陳燁懷裡,使勁的擊打着陳燁的後背,號啕大哭起來:“臭小子,你看我遭罪,你很開心是嗎?你這混蛋!我不就是沒給過你好臉色,也沒怎麼着你,你就這般害我,這沒天理啊!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爲什麼?”
陳燁眼圈內溢動着淚光,微笑道:“都是陳燁的過錯,請夫人狠狠責罰。”
柳夫人緊緊地抱着陳燁,大哭道:“不要再把我一個人扔到這,我怕!我一刻都不想呆在這,你求求他們,放我走吧!”
陳燁忙點頭道:“夫人放心,誰也不敢再把你一個人丟在這,我這就帶你離開,咱們回家!”
陳燁輕輕攙扶起哭泣的柳夫人,突然臉色一紅,想要推開柳夫人,柳夫人雙手死死的攥着陳燁的右臂,哭道:“臭小子你甭想扔下我跑了,我警告你,你要敢有絲毫不軌,我就讓弟弟辭了你,讓你去要飯!”
陳燁紅着臉,將頭扭向一邊,低聲道:“夫人的衣裳破了,陳燁想爲夫人換件衣裳。”
“呀!”柳夫人尖叫一聲,急忙鬆開陳燁,雙手抱住胸膛,羞惱的尖叫道:“臭小子,你竟敢對我不敬,我挖了你的眼……”叫聲突然止住,柳夫人呆怔住了,任由眼淚如溪流一般從臉頰滑落。
陳燁忙脫下自己身上的長衫披在柳夫人身上,柳夫人自失的一笑,喃喃道:“我竟忘了,我現在已是個瞎子了。”
陳燁沉聲道:“夫人放心,陳燁一定會治好夫人的眼睛,讓您重見光明!”
柳夫人臉色一變,驚喜不敢置信的問道:“治好我的眼睛?!已經瞎了,還能、能治好嗎?”
陳燁笑道:“夫人難道忘了,陳燁可是個有兩把刷子的郎中!”
柳夫人驚喜的連連點頭:“對對,我竟忘了,你這臭小子好像是有些騙人的本事。”
“夫人,什麼叫騙人的本事,那是真本事!”陳燁觀察着柳夫人晦澀渾濁的眼眸,眼中流露出憂色,笑着說道。
柳夫人擡手擦去臉頰的淚水,破涕笑道:“臭小子,先不要急着吹牛,你若真的治好我的眼睛,我纔信服你有真本事。”
門簾輕挑,黃錦和鄭三刀走進裡屋,黃錦瞧向柳夫人,扭頭沉聲道:“速去拿一身上好的衣裙。”
“是!”門簾後一名東廠擋頭快步出了土窯館。
陳燁回身施禮:“草民多謝黃公公。”
黃錦賠笑躬身道:“先生客氣了。”
柳夫人緊張的抓住陳燁的手臂,顫抖問道:“臭小子,是誰來了?”
陳燁笑着剛要張嘴,黃錦已陪笑道:“柳夫人,咱家黃錦,在宮裡當差。”
柳夫人臉色大變,脫口驚叫道:“你是黃公公?!”急忙撲通跪倒:“犯官柳湘泉罪妻柳葉仁慧叩見黃公公。”
黃錦忙快步上前,雙手虛攙柳夫人,笑道:“柳夫人快起,咱家可不敢受夫人如此大禮。”
陳燁忙攙扶起柳夫人,柳夫人敬畏的嚥了一口唾沫,驚喜的說道:“黃公公能親自到此,莫非奴家的夫君被聖上赦免了?奴家母女自由了?”
黃錦瞟了一眼陳燁,笑道:“柳夫人,柳大人的案子,咱家不太清楚,不好說什麼。”
柳夫人臉上的驚喜慢慢消失了,眼中又涌起了淚光,哽咽道:“原來只是空歡喜一場,這麼說奴家母女還、還……”眼淚如掉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陳燁沉下臉,緊張的瞧着柳夫人,忙笑道:“夫人不要再哭了,若再哭壞了身子,陳燁可真要頭疼了。”
黃錦暗吃一驚,忙笑道:“先生說的對,柳夫人不要傷心難過,天無絕人之路,柳大人的案子也許會有轉機的。”
柳夫人苦笑了一下:“多謝黃公公的勸慰,這也許就是奴家母女的命吧。”門簾挑開,那名東廠擋頭手裡託着一身簇新的錦絲衣裙走了進來。
黃錦陪笑道:“倉促之間,不知合不合夫人的身。”
陳燁抱拳施禮道:“草民代柳夫人多謝黃公公。”
“不敢。”黃錦忙躬身還禮,笑道:“先生,咱們迴避一下吧。”
陳燁忙笑着點頭:“公公,請!”
黃錦轉身,眼神陰冷的瞟向蜷縮簇擁在一起的老鴇子和茶壺們,冷聲道:“你留下,服侍夫人更衣。你們幾個狗才都給咱家滾出去!”
老鴇子和茶壺們激靈站起身來,三名茶壺慌不迭的如喪家犬挑簾出了屋。老鴇子則滿臉驚懼諂媚點頭哈腰的接過錦絲衣裙,走向柳夫人:“夫人,讓老婆子服侍你更衣。”柳夫人嬌軀一哆嗦,臉露驚懼向陳燁身旁躲。
陳燁溫聲道:“夫人放心,我就在屋外守着,她若敢有絲毫不敬,我扒了她的皮!”
老鴇子驚得一哆嗦,急忙強擠出笑意,點頭哈腰道:“先、先生,放心,老婆子一定像服侍親孃,不不,親祖宗一般服侍夫人的。”
陳燁冷冷的瞧着老鴇子,眼眸深處閃過一抹強烈的殺機,冷哼了一聲,邁步走向門簾。
黃錦微眯了一下眼,笑着挑簾:“先生請!”
陳燁忙躬身笑道:“草民不敢,黃公公若不先請,草民萬萬不敢僭越先行。”
黃錦猶豫了一下,笑道:“那奴才就放肆了。”邁步出了屋。
鄭三刀輕輕長吐了一口大氣,如釋重負的低聲道:“娘啊,這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了,主人,這究竟是咋回事?怎麼連東廠大太監都來了?”
陳燁微微搖搖頭,眼中也是疑慮重重百思不解,這位歷史上在海瑞上書後,替海瑞求情的大太監黃錦怎麼會莫名其妙的如此禮敬自己?陳燁心裡既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也有詭異不解的滑稽感。
輕吁了一口氣,陳燁挑簾走了出來,擡眼瞧到秦十六也在外間大屋,微笑輕點點頭。秦十六臉上急忙露出諂媚的笑意,躬身施禮。
黃錦瞟了一眼秦十六,又飛快的將眼神挪開,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淡淡道:“吳老三走的倒是蠻快的嘛,不過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就先讓他溜達溜達吧,老十六不用心急。”
秦十六忙躬身施禮,陪笑道:“十六不敢,十六謹候黃公公吩咐。”
黃錦淡淡一笑,轉而望向跪在地上渾身戰抖的三名茶壺,細聲慢語問道:“你們三個能否告訴咱家,柳夫人身上的衣裙是誰撕破的?”
陳燁心神一顫,別有意味的望向黃錦,好本事!眼神顧盼之間,黃錦竟然就猜透我心中所想,只是他這樣示好與我,爲的什麼?難道是因爲我與李準交好?可這也說不通啊,李準不過是聖濟殿兼北直隸御藥庫總管太監,可黃錦是司禮監第二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兩人的地位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黃錦又豈能因爲李準示好與我,可這究竟是爲什麼?
三名茶壺身子都是劇烈的哆嗦了一下,偷偷互相瞧了一眼,跪伏在地都沒有說話。
黃錦咧嘴一笑:“既然都不想說,咱家也就沒心情問了。”
話音剛落,站在外屋內的幾名東廠擋頭中如奔兔躥出三人到了三名跪伏的茶壺身後,蹲身出手,清脆的頸骨扭斷聲幾乎同時響起,三名茶壺吭都沒吭一聲身子就如軟泥癱倒在地上,反觀那三名東廠擋頭已全都站回原來的位置,彷彿從來都沒動過一般。
黃錦滿臉堆笑道:“他們竟敢對先生尊敬之人如此無禮,就是死上一百次也難贖其罪。”
陳燁默了一下,抱拳深施了一禮,“先生這是爲何?莫非奴才剛纔所爲有不妥?”黃錦驚疑的急忙還禮,問道。
“黃公公,草民一介布衣,自問除了有幾間還算過得去的藥鋪,可說是別無長物,黃公公如此恩待草民,草民實在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草民斗膽能否請黃公公明言,您這麼做究竟爲何?”
陳燁清楚自己這番話問出,得到的答案禍福難測,但發生的這一切更是讓他詭異難解,心亂如麻,實在讓他無法再裝傻下去,索性直來直去,無論結果爲何,也比這波譎雲詭窒息的恐怖感強上許多。
黃錦目光閃爍,笑道:“先生少安毋躁,稍時請隨奴才去一個地方,到了那裡,先生心中的疑惑自會有仙神解惑。”
陳燁一愣,遲疑的問道:“敢問黃公公,您要帶草民去什麼地方?”
黃錦躬身笑道:“先生見諒,奴才現在不能說。”
話音剛落,門簾掀起,老鴇子戰戰兢兢攙扶着亂髮挽起成髻,墨綠色比甲對襟束腰繡花錦絲長裙,周身又流露出幾分大家貴婦氣勢的柳夫人從裡屋走了出來。
柳夫人清瘦的臉色閃動着驚惶,輕聲叫道:“陳燁,臭小子,你在哪裡?”
陳燁忙道:“夫人莫慌,陳燁在。”
柳夫人循聲,右手顫抖着向前摸着,邁步走了過來,陳燁急忙上前將手臂伸出,柳夫人顫抖的手摸到了手臂,急忙緊緊抓住,推開老鴇子,躲靠在陳燁身旁。
黃錦輕努了一下嘴,一名東廠擋頭無聲的閃身到了老鴇子身後,右手閃電探出,卡住老鴇子的咽喉,左手則緊緊緊抱住老鴇子的雙手和腰身,又穩又狠的慢慢將老鴇子憋死了。
擋頭小心的瞧了一眼毫無所察依舊緊緊抓着陳燁手臂的柳夫人,抱着老鴇子的屍身,無聲的後退了幾步,輕輕放在了地上,衝黃錦施了一禮,退回到行列內。
陳燁冷漠的瞧了一眼屍首,轉而望向黃錦,雙目露出感激之色。
黃錦急忙討好的一笑,心裡暗自讚歎,古人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爺失蹤這大半年,何止讓奴才刮目相看,簡直就是深不可測,究竟是何奇遇,竟將喜怒無常,遇事毫無定力的王爺變成了沉靜如淵,喜怒不形於色的氣質。這才無愧我大明的貴胄龍種,奴才竟從他身上瞧到了主子的影子。
陳燁溫聲笑道:“夫人,陳燁要隨黃公公去辦些要緊的事,不過你放心,我讓三刀留下侍候您,三刀和我雖名爲主僕,實爲兄弟,他一定會像我一般侍候您的。”
鄭三刀猶豫了一下,不情願的翻身跪倒:“鄭三刀叩見柳夫人,夫人放心,俺一定會盡十二分小心保護夫人的。”
柳夫人驚慌的使勁搖着頭,手依舊緊緊的抓着陳燁的胳膊,這幾日的苦難簡直就如地獄一般,已將性格豪爽潑辣的柳夫人摧殘的心膽俱寒,心裡已將陳燁當成了救命稻草,一刻也不願陳燁離開。
黃錦笑道:“柳夫人,咱家有幾句話不知夫人能否一聽?”
柳夫人忙道:“奴家不敢,黃公公有什麼話要吩咐,奴家一定遵從。”
黃錦笑道:“柳夫人言重了,咱家請問柳夫人,您信得及咱家嗎?”
柳夫人微一猶豫,輕輕點點頭。
“多謝夫人。”
黃錦臉色一沉,沉聲道:“你們都聽好了,要好生保護柳夫人,一應吩咐,不可推諉懈怠,否則咱家扒了你們的皮!”
幾名東廠擋頭翻身跪倒,齊聲道:“是!”
黃錦笑道:“夫人您看還有什麼吩咐?”
柳夫人猶豫了片刻,慢慢鬆開陳燁的手臂,蹲身施禮:“奴家多謝黃公公。”
黃錦笑了笑,揚聲道:“老十六你也別閒着了,去抓魚吧!”
秦十六興奮的跪倒:“多謝黃,廠公爺成全!”秦十六站起身,笑着衝陳燁施禮道:“先生,不怕先生笑話,這回老十六抓的魚有些大,想求先生借三刀兄弟幫忙,還求先生能應允。”
陳燁笑道:“三刀,隨十六兄去抓魚吧。”
“主人,俺想守在您身邊!”鄭三刀不滿的橫了秦十六一眼。
陳燁微笑道:“不用了,我和黃公公在一起若是還能出什麼事,那這大明天下恐怕就沒我容身之地了。”
黃錦笑道:“三刀兄弟放心,說句放肆的話,先生若是少了一根頭髮,咱家用這條殘命償還!”
秦十六也躬身笑道:“還有我這顆頭也任由三刀兄弟砍下來當球踢!”
鄭三刀瞧向陳燁,眼中全是不捨擔心之色,陳燁微笑點點頭,鄭三刀一跺腳,不情願的走向秦十六。
秦十六笑着拉住鄭三刀的手,快步出了土窯館,低聲笑道:“三刀兄弟你就將心放到肚子裡吧,先生這一次不僅無災無險,而是要飛龍在天了!”
鄭三刀一愣,驚疑的瞧着秦十六開花一般的小臉,心裡的擔憂不覺輕了一些,低聲問道:“你的意思,黃公公帶走俺主人是有好事?”
秦十六心裡和臉上都是狂喜,笑道:“何止是好事,簡直就是天大的好事!三刀兄弟,哥哥我不是眉眼高低的人,叫你出來幫忙,一則吳老三的少林大力鷹爪手和鐵布衫混練的功夫很有一手,老十六恐怕絕非所敵,讓兄弟來是扶危救難的,二則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幕後黑手就是這個吳老三,這一回黃公公發了話,這王八蛋的末日到了,兄弟難道你不想宰了他,爲先生和你自己出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