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眼眸深處閃動着深深的恐懼和擔憂,猶豫道:“主子,今日父子相見,是天大的喜事,奴才以爲還是不要擾了主子的興致,也不在乎這一晚,明日再傳徐閣老他們……”
大統咧嘴陰笑打斷黃錦的話,聲音尖細發飄道:“不必了,朕之所以沒先見他們,也存了不能讓他們擾了朕見兒子的心情,如今萬事俱備,朕的心情大好,是該與他們鬥法的時候了,黃錦,傳!”
“奴才遵旨!”黃錦無奈叩頭,起身下了坐檯,來到金鉤前想要摘下絲幔,“不必了!”
“是。”黃錦暗歎了口氣,臉露憂慮的邁步走向殿門,拉開殿門,出了精舍,站在過道,沉聲說道:“主子有旨,宣徐階覲見!”
跪得兩條腿已有些沒了知覺的徐階忙伏地,大聲道:“臣徐階叩謝天恩!”低聲道:“子實兄,幫我一把。”
跪在徐階身後的李春芳急忙伸手託了一下徐階的右手,徐階借力站起身來,正了正衣冠,感激的瞧了一眼李春芳,邁步慢慢慢沿着過道走了過去,來到偏殿,撩袍費力的要邁門檻。
黃錦急忙攙扶:“徐閣老,慢點。”
徐階感激的低聲道:“多謝黃公公。”黃錦勉強一笑,攙着徐階進了偏殿,來到謹身精舍門前,徐階撩袍又要跪倒,黃錦低聲道:“主子吩咐,閣老可直接進去。”徐階眼露激動,輕點點頭。
黃錦推開精舍的殿門,徐階邁步走進,前行了兩步,正要翻身跪倒。坐檯上的大統微笑道:“不必跪了,黃錦,賜座!”
“臣叩謝天恩!”徐階激動地跪倒,伏地哽咽道。
大統嘴角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黃錦忙搬來一把繡龍墩放在徐階面前。徐階又躬身施了一禮,這才半坐在繡龍墩上,雙目微垂,靜候着大統問話。
黃錦的宣旨將正殿內,負手站立,雙目瞧着法臺出神的陳燁驚醒過來,扭頭瞧着徐階的背影,點漆如墨的眸子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剛纔面對三清坐檯陷入的沉思,其實是在一遍遍的問自己,玩笑?真實?
黃錦微帶沙啞的公鴨嗓將他糾結如九連環的心緒喚醒了回來,如果說那隻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之手的撥動,讓自己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時代第是玩笑的話,那麼這一次的玩笑更讓他震駭。玩笑加玩笑,就不再是玩笑了,而是扯淡了!可自己偏偏就是這被扯着蛋的主角。
陳燁的目光閃爍,從左側偏殿跪着的大明中樞閣臣們不時偷瞟過來神情複雜的臉上掃過,慢慢掃視了一圈萬壽宮四周,又將目光望向夜幕籠罩下的殿外大坪,深邃的眸子深處閃動着刺眼的光芒,狂跳難以抑制的心跳裹挾着翻江倒海般的恐懼不斷在體內狂嘯洶涌。
陳燁心裡清楚自己若當真冒險邁出了這未知的一步,稍有不慎,輸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這條命,腦海中閃過一張張含羞俏媚多情的臉龐以及鄭三刀、李二、金虎等人的身影。
可是咫尺天涯,一步登天,大到難以想象的誘惑試問天下間又有誰能抵擋拒絕?陳燁眼眸深處恐懼掙扎如賭徒般孤注一擲的瘋狂糾結在一起。
若是我退了,今後怎麼辦?今晚發生的這一切都能當作不存在嗎?還能輕鬆的回去開我的藥行,心靜如水的診治病患,有條不紊的繼續我心裡的理想嗎?
眼前閃過大統陰冷清瘦的臉,陳燁微露苦笑,輕微搖搖頭,若說出實情,自己不是景王,恐怕沒等我走出這萬壽宮,人頭就已不在項上了吧!
陳燁有些煩亂的輕吁了一口氣,突然腦子一閃,一行文字如閃電在腦中亮起,天與弗取,必受其咎!
陳燁身子微微一顫,雙眸異樣的瞧向右側過道深處的偏殿,恍惚間,自己的身影與大統瘦削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了一起,激靈打了個冷戰,幻象消失了,微喘着粗氣,嘴角綻起一抹邪魅詭異的笑意,但乍現即逝。
當務之急,一定要弄清兩件事,景王到底發生了什麼,是生是死?還有爲什麼他們都如此堅定地認爲我就是景王?
心念及此,陳燁邁步要走向過道,腳剛踏出又停住了,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意,輕鬆愜意的舒展了一下雙臂,瞧向望過來的驚愕目光,衝他們微笑點點頭。
李春芳等閣臣和申時行等六部九卿的堂官忙都露出帶着尷尬不自然的笑意,都不由自主拱手施禮。
陳燁揹負雙手,微笑淡淡點點頭,腦海中回想着大統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將每一個字都碾碎細細咀嚼着。心裡浮起疑惑,若真是景王妃殺夫,大統數月不聞不問,難道僅僅是當真認爲景王沒死?這理由也未免太站不住腳了!難不成這個信道走火入魔的大明皇帝當真相信自己的兒子被仙人救走了?
陳燁腦海閃過大統那雙渴望希冀的眼神和帶着喘息的問話。一個瘋狂大膽的念頭讓陳燁心絃顫動,討價還價,利誘君王,古往今來誰敢如此?!陳燁嘿嘿得意的笑出了聲,空曠的正殿內響起了低沉詭異的迴音,還沒等那幫大臣驚愕的望向突然失態發笑的陳燁,一聲透着狂怒的虎嘯龍吟從過道深處的偏殿內傳出。
“去年朕準了內閣呈交的應天巡撫吳思成請調撥銀的摺子,戶部撥三百萬兩銀加固吳淞江、白茆河河道,朕還記得今年開春吳思成不是上折,信誓旦旦說河道修葺加固完畢,固若金湯嗎?!可這才短短數月過去,竟然上奏兩條固若金湯的河道竟然決口了?!”精舍內,徐階跪伏在地,臉色蒼白,一聲都不敢吭。
大統惡狠狠的瞪着徐階,冷笑道:“朕記得你徐閣老不也拍着胸脯說,此次修葺加固完畢,可保南直隸數十年無水患嗎?”
徐階身子一顫,慌忙答道:“臣昏聵,萬沒料到應天巡撫吳思成竟敢辜恩誤國,欺瞞君父,吳思成其罪當誅,臣未能察覺吳思成欺君,犯失察之罪,懇請陛下治罪!”
大統居高臨下冷冷的盯着跪伏在大理石地面的徐階,沉吟了片刻,慢慢站起身來,坐檯下的黃錦忙要上來攙扶,大統擺了一下大袖,邁步走下坐檯,來到徐階面前。
徐階眼神的餘光瞧到了站在咫尺的灰色棉袍下襬和露出的同樣灰色面子的元寶棉布鞋,心裡一緊,跪伏的姿勢越發誠惶誠恐了。
大統瞟了一眼徐階右手旁放着的三道奏本,眼神微眯了一下,徐徐說道:“吳思成辜恩欺君,你雖有失察,但也不能全都怪你,這事既然出了,接下來替他擦屁股的事,還要有勞你徐閣老多費心!”
徐階懸在半空的心落了下來,兩顆豆大的汗珠濺打在大理石地面上,低沉的話語透出了顫音:“陛下如此說,臣惶恐欲死。臣尸位內閣,昏聵踟躕誤國,遺君父之憂,臣死罪難恕其咎。”
“好了,說說接下來怎麼辦吧,內閣可曾拿出什麼條議來?”大統打斷徐階的話,問道。
“回陛下,當務之急是調撥賑濟糧銀,安撫災民,以防生變。”
大統笑了一下,幽幽問道:“朕請問徐閣老,戶部能拿出多少賑濟糧銀?”徐階身子一顫,眼中閃過驚懼之色,動了動嘴脣,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大統嘿嘿冷笑道:“去年過年,發給在京大小臣工的欠俸好像就不是現銀吧,對了,朕記得還是你徐閣老和內閣閣員六部九卿這些大員們一同想出的法子。好像是蘇木胡椒折抵了欠俸,朕沒記錯吧。”
徐階嚥了一口唾沫,嗓子眼一陣生疼,乾澀的說道:“回陛下,陛下說的沒錯。皆因戶部已無銀可用,臣等萬不得已纔出此下策。”
“那就奇怪了,這才短短數月,難不成你徐閣老就生財有道,讓戶部有銀子了?”大統怪笑道。
徐階身子又是一顫,乾澀的說道:“回陛下,沒有,但臣等商議,可否一是讓毗鄰的未遭災的其他省比如說浙江、安徽先調撥一些糧食救救急。二是再讓應天一些家裡有糧的大戶平價賣給朝廷家裡的餘糧,兩下相抵,也許這場洪災就能比較順利的度過了。”
大統眼神閃爍着,沉吟了片刻,哼了一聲:“既然徐閣老和內閣六部九卿都覺着這個法子好,那就這麼辦吧。”
徐階忙將放在右手旁的最上面一道奏本拿起,雙手託着,黃錦瞧了一眼大統,快步過去,接過奏本,來到一旁的紫檀書案前,拿起硃筆,蘸着硃砂,在奏本最下角工整的寫了個準字,落款寫上黃錦兩個工整的小楷字,小心的吹了吹,轉身拿了回來,放在徐階的手裡。
徐階打開瞧了一眼,伏地道:“臣代蘇州、常州、鎮江、松江數十萬災民謝皇上如天之仁!”
大統陰沉着臉,瞧着地上那兩道奏本:“還有何事,一塊說出來吧,朕今日一併解決。”
徐階急忙放下奏本,又拿起第二道奏本,臉露微笑道:“雖然今年應天遭遇數十年不遇洪水,但仰賴聖上如天之德,應天布政使使大小臣工用命,由內宮尚衣監和應天布政使司督辦的淞江棉業作坊所織棉布並未受到影響,棉商們都知這批棉布關係重大,因此洗染、織布日夜不停,共上繳上等棉布三萬匹,中平棉布五萬匹,雖然洪災剛過,河道淤積還在疏通,但棉商們和布政使司還是克服困難,全都悉數裝船,臣估摸最多兩個月就能到京師了。加上戶部所存兩萬餘匹布,今年與蒙古俺答的議和就能談下來了,這樣今後數年,我大明宣大、薊遼邊鎮就能和平,朝廷也無需再派重兵鎮守,軍費也能大幅裁減下來了,朝廷也能鬆口氣了。”
大統靜靜的瞧着徐階臉上恭順開心的笑容,嘴角也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如此於國於民都有利的大好事,徐閣老公忠體國,思慮甚遠啊!不止如此,徐家對我大明也是一片忠心,居功甚偉啊!”
徐階滿臉笑容的臉微微一僵,忙又笑道:“陛下誇獎,臣誠惶誠恐。”
大統微微一笑,眼神瞧向地上最後一道奏本。徐階猶豫了一下,拿起最後一道奏本,笑道:“陛下,這是南京鎮守太監孫朝用上奏表彰棉商、棉農公忠體國的奏本,此次吳淞江、白茆河數處河道決口,不少棉商、棉農的地都被水淹了,可他們不計個人得失,日夜趕織,保證了上繳的棉布按期交付,免除了我大明後顧之憂。臣等也以爲,這樣忠心朝廷的商農,理應得到朝廷的褒獎。”
大統望向黃錦,黃錦急忙上前接過徐階手裡的奏本,雙手付與大統。
大統瞧着奏本,眼角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眸深處滾動着壓抑的暴怒,伸手接過,打開瞧着,半晌,擡起頭,微笑道:“很好,一體棉農、棉商能如此公忠體國,朕心甚慰,尤其是徐閣老的兄弟子侄更是對朝廷一片忠心,確實應該褒獎,黃錦。”
“奴才在!”
“賞徐閣老的二弟徐陟入國子監。”大統眼中異色頻閃,不止眼角連嘴角都開始輕微抽搐起來。
徐階伏地叩頭,語聲已難掩心內狂喜:“臣肝腦塗地,也難報陛下對臣一家的恩遇!”
大統臉上全是怪異的笑意,喃喃道:“肝腦塗地?!真能肝腦塗地嗎?”突然身子一晃,雙眼上翻,向後栽去。
驚得黃錦一個箭步撲了過去,身子摔在了堅硬的大理石地上,大統癱軟的身子重重的砸在黃錦背上。
“皇上!(主子)!”徐階和黃錦全都尖厲的大叫道。徐階臉色煞白,激靈打了個冷戰,大聲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黃錦也從被砸蒙的狀態醒了過來,顧不得後脊骨斷了一般的劇疼,急忙小心的翻身,抱着大統抽搐的身子,也驚怖的大叫道:“人都死哪去了?!快傳太醫!”
正殿內的陳燁和過道跪着的大臣們臉色都是一變,呼啦,大臣們全都站起身來,互相看了一眼,又都慌亂的望向正殿內的陳燁。
守在門外的兩名監丞也手忙腳亂的飛奔進來,陳燁沉聲喝道:“慌什麼!”
兩名監丞驚得一哆嗦,驚恐的躬身道:“回、回王爺,黃公公在喊叫傳太醫。”
“還不速傳!”陳燁陰沉着臉喝道,快步向過道走去。
兩名監丞又急忙慌亂的飛奔出宮,邊下丹樨邊尖着嗓子叫道:“快,快傳太醫!”
萬壽宮大坪四周勁風四起,一隊隊一身大紅的錦衣衛從大坪四周的陰暗角落內冒出,如離線的箭激射過來,倏忽間已將萬壽宮四周圍成了鐵桶一般。
兩名監丞在丹樨下跳腳嚷道:“都死哪去了!快傳太醫!”
“秦公公、劉公公莫慌!牙牌聽事們已經去傳太醫過來了。”大坪對面的拱道內傳來中氣十足的話音,話音還未落下,一道紅影已到了兩名監丞面前。
來人頭戴竹骨黑紗小帽,身穿麒麟過肩飛魚補子的紅色曳衫,年約三十上下,軒昂的國字大臉不怒自威,彪悍的身材透射着仿若永遠也使不盡的活力。
左邊驚慌的臉色煞白的監丞瞧到來人,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作揖:“是二爺來了,謝天謝地,嚇死咱家了。”
來人微拱手:“今晚是黃霸當值。秦公公,到底出了何事?”
秦公公驚慌地搖搖頭:“咱家也不清楚,想必二爺知曉,景王爺進宮了,主子打兩個時辰前,就吩咐,讓我和劉公公在宮門口當值,又將宮裡的一干聽事、奉御也都打發出宮了。我們好好在殿外當值,可不成想突然偏殿精舍內傳出黃公公叫傳太醫的驚叫,因此我們才……”
秦公公的話還沒說完,黃霸已如一道狂風從兩人身旁席捲而過,兩位監丞吃驚的扭頭瞧去,黃霸已到了萬壽宮大開的殿門前,猶豫了一下,邁步走進殿內。
謹身精舍內,徐階一干大臣全都跪倒在地,臉上全是驚恐不安之色。
陳燁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搭在依靠在黃錦懷裡,兩眼翻白,臉上全是怪異笑意,身子劇烈抽搐的大統雙臂的寸關尺上。邊診脈,邊皺着眉,眼中閃動着猶豫瞧着大統慢慢開始漲紅的臉色和越來越如牛喘般的喘氣聲。
突然,陳燁鬆開手,站起身來,將身上的長衫快速脫下。黃錦吃驚的瞧着僅穿着內衣褲的陳燁:“王、王爺,您這是做什麼?”
陳燁使勁將藍布長衫撕成了兩截,綁在一處,蹲下身子,將劇烈抽搐的大統從黃錦懷裡扶起,將長衫纏繞在大統身上。
黃錦驚駭的尖叫道:“王爺,你在做什麼?快住手!你怎敢如此大不孝綁自己的父皇!”驚駭惶恐的徐階等大臣臉色更是大變,眼露驚怒,紛紛站起身來,要上去阻止陳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