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祥也哭着跪爬了過來,同樣使勁磕着頭:“奴才不是人,奴才這就去領死,只求主子能善保龍體!”
陳洪哭喊着也要爬過來,大統一甩大袖,冷笑道:“別介,陳老爺,你就別過來了,你要是再跪過來,我就只好將這裡讓給你們,朕出去!”
大統最後一句如虎嘯獅吼一般咆哮而出,震得精舍嗡嗡直響。馮保三人驚得立時不敢動了,也不敢再哭了。
大統使勁喘着粗氣,喉管發出水壺燒開般的唿哨聲,黃錦低聲哭泣着,跪着伸手想捋大統的胸口。
大統暴怒再一次將黃錦的手撥打開,身子向前一探,猙獰的瞪着馮保三人:“真是好啊撒尿擤鼻涕兩頭都拿啊可你們也得有那玩意朕就納悶了,朕怎麼就養了你們幾個吃裡扒外狼心狗肺的狗奴才!”
馮保哽咽道:“奴才不是人,是個良心讓狗吃了的雜碎。主子,請允許奴才最後再給您磕幾個頭吧,主子天高地厚的大恩,奴才下輩子作狗作豬再來報答。”馮保重重的磕了三個頭,站起身要往外走。
“跪下!”馮保撲通又跪在了地上。
大統瞪着馮保,那雙厲芒暴射的雙眸出現了些微的平復:“幹什麼,耍光棍去死?你既然要臉想以死謝罪,當初爲什麼還要去偷?”
“奴才是賤骨頭賤骨頭……”馮保邊說,邊使勁抽着自己耳光,緊接着滕祥和陳洪也邊抽着耳光邊嚷着:“賤骨頭賤骨頭……”精舍內響起了連綿不絕清脆響亮宛如打快板的耳光聲。
大統冷冷的看着他們,僅才片刻,馮保三人已將自己抽的嘴角冒血,臉如豬頭一般。
大統慢慢躺下,又將眼睛閉上,黃錦急忙從雲銅盆內拿出一塊冰冷的溼手巾,擰乾,疊好,放在大統額頭上,大統不知是舒服還是痛苦的低聲哼了一聲,黃錦惶急的低聲問道:“主子,是否太冰了,要不奴才給您拿下來?”
大統沒有說話,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行了,要做戲都滾回自己的府監演去。”
馮保等人聞聲都急忙停住了手,腫的眯成一條縫的雙眼飛快的互相瞧了一眼,眼中都閃出如釋重負的輕鬆,又都伏地含糊不清的哭道:“主子,奴才們錯了!”
大統冷哼了一聲:“擡進來!”
話音剛落,精舍的殿門輕輕開啓,六名頭戴竹骨剛義帽,身穿大紅飛魚補子曳衫的少監擡着三口包銅紅木大箱走了進來,將箱子放在地上,翻身跪倒叩了個頭,又急忙站起身來,躬身倒退回殿門,輕悄悄的退了出去,殿門隨之又關閉了。
跪伏在地的馮保三人都驚懼的悄悄扭頭瞧了一眼紅木大箱,又急忙低垂下頭。
大統睜開雙眼,慢慢掃視着殿頂仿若曲廊的殿樑上三十二盞華美的宮燈,嘴角輕微抽搐,眼前一個勁的眩暈,體內的燥熱讓他有一種恨不得跳進冰水裡的衝動,緩緩深吸了一口氣:“都瞧瞧吧,三位老爺真是能幹啊光賬簿都能裝了滿滿一大箱子。”馮保三人的心立時又提了起來,跪伏着一動不敢動。
大統冷哼道:“朝裡的那些齷齪腌臢官員們,他們貪墨除了自己享受,還想着子孫後代接着享受。朕就納悶了,你們連那玩意都沒有,貪這麼多銀子做什麼?難道跟着朕吃不上飯嗎?”
馮保含糊不清的哭道:“主子,奴才知錯了,是奴才的貪心作祟,才幹下這愚不可及的蠢事,奴才現在悔過了,情願將這些髒銀全數獻給主子。”
“奴才們也是。”
大統使勁咬了一下牙,青灰的臉上露出了蒼白,鬢角的汗水已如雨一般滑落,哼了一聲:“當、當朕是要飯的嗎?”
“奴才們不敢。奴才們但有一絲這樣的心思,就讓天雷將奴才們殛成飛灰!”驚得馮保三人急忙辯解道。
大統呻吟道:“熱,朕快要熱死了。”煩躁的將身上的棉袍扯開,身子在躺椅上左右折騰片刻,將棉袍使勁扔了出去,大口的喘着粗氣,喉管內又發出噝噝的哨響。
驚得跪在紫竹躺椅旁的黃錦邊輕輕撫着大統的胸膛,邊惶急的嚷道:“快、快傳太醫!”慌了片刻神,又手忙腳亂的將大統額頭上的溼手巾摘下,急忙從冰水內撈出一塊冰手巾,輕輕擰了一下,就慌亂的敷在大統額頭上,哭泣道:“主子,您再忍忍,太醫馬上就來了。”
冰水順着手巾的邊角流了下來,如小溪一般順着鬢角流進了脖頸內,隨着棉袍的脫下和這股冷意刺激,大統的身子一顫,驚喜的感覺身上的燥熱消了不少,睜開眼輕輕吁了一口氣,眼神瞧向黃錦,臉上浮起怪異的笑意,輕聲道:“黃錦你放心,朕死不了。”
“主子,您是天上的仙神下凡,您怎麼會死,您可是長生不老之體,只是您、您別嚇奴才,奴才禁不得嚇的,主子。”黃錦失聲痛哭道。
跪伏的馮保三人也放開嗓子大哭了起來:“主子,都是奴才將您氣成這樣的,奴才該千刀萬剮啊!”
“朕還沒死呢!”精舍內的哭聲戛然止住了。大統嘴角勾起一抹陰森的冷笑:“盼着朕死的很多,朕若是真死了,恐怕他們會如小民百姓家過年一般,放鞭炮吃餃子吧。”
“主子,這怎麼可能,您是君父,天下的臣民都是您的兒子孫子,哪有兒子孫子盼自己的父親祖父死的。”黃錦強忍着悲意,哽咽道。大統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一雙望着殿頂的雙目卻閃動着陰霾猙獰之色。
“啓奏主子萬歲爺,太醫院院使徐偉奉旨爲主子瞧病。”精舍外的內宮少監話音剛落,又響起另一名少監的公鴨嗓:“啓稟主子萬歲爺,徐階殿外求見,說有本啓奏。”
大統猛地抓住黃錦的胳膊,擡手將額頭上的溼手巾摘下,掙扎着坐起,蒼白清瘦的臉上奇蹟般的涌起血色,露出猙獰的冷笑:“朕估摸着他也該到了,朕寂寞了這麼多年,終於又有人要和朕打擂臺了。都跪着幹什麼,該幹嘛幹嘛去!”
“奴才們謝主子。”馮保三人急忙搖晃着站起身來,倒退着,慌不迭的退出了精舍。
“宣他們進來。”大統冷笑道。
“皇上有旨,宣徐階、徐偉進殿。”黃錦揚聲喊道,隨即低聲道:“主子,奴才侍候您更衣。”
黃錦要站起身去殿門方向將大統的棉袍撿回,大統一把抓住黃錦,冷笑道:“不必了,朕這樣更舒服。”
片刻,殿門輕輕開啓,徐階微躬身,右手握着奏本走進精舍內,太醫院院使徐偉緊隨其後,徐階步入精舍,正要整衣冠,跪下叩拜,身後的徐偉突然先一步撲通跪伏在地。
徐階微微一愣,黃錦怒喝道:“徐偉你放肆!”
“回,回皇上,黃公公,微臣並非故意失儀,而是突然看到皇上的龍袍掉落在地上,微臣一時受驚,才,微臣驚駕,死罪。”
徐階這才注意到扔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青灰棉袍,吃了一驚,急忙擡眼望去,瞧到了在一圈盛滿冰塊的銅盆圈內,坐在紫竹躺椅上,僅穿着如雪杭絲褻衣褲的大統。
徐階臉色立時大變,急忙翻身跪倒,聲音透出哭音:“聖上您這是?臣不知聖上龍體違和,貿然進殿奏事,臣真是死罪啊!”
大統微笑道:“朕沒什麼,黃錦扶徐閣老起來,賜座。”
黃錦急忙過去,攙扶起徐階,徐階眼含淚花徵詢的看着黃錦,黃錦強笑了一下,來到精舍左側嵌玉屏風前,搬來繡龍墩,放在徐階身後。
徐階躬身哽咽道:“臣謝聖上賜座。”
大統笑了一下,目光掃了一眼徐階手裡的奏本,閃過一絲疑惑,又瞧向跪伏在地的徐偉,微笑道:“徐偉。”
“微臣在。”
“你很會說話,朕很滿意,黃錦,傳朕旨意,賞徐偉黃金五十兩,御貢湖綢錦緞十匹。”
“微臣叩謝天恩。”徐偉伏地叩頭,眼中全是驚喜疑惑之色。
坐在繡龍墩上的徐階眼神飛快瞟向地上的棉袍,眼中的疑惑瞬間化作恍然,活人在地上,死人在地下,徐偉說龍袍在地上,寓意聖上病情無礙。
“徐閣老,有何事稟奏?”
徐階忙欠身道:“聖上,先請院使徐偉爲皇上診脈瞧病,臣稍後再奏事也不遲。”
大統笑了一下,站起身,阻止黃錦攙扶,走向左側御案旁的紫檀矮几,盤膝坐下。
徐偉急忙躬身過去,將藥箱放下,從裡面拿出綠翡翠脈枕。大統將手放上,徐偉低聲道:“微臣放肆!”手輕抖着輕輕按在寸關尺上,神情緊張的診起脈來……
兩匹神駿拉着親王規制的銀頂重檐紫色錦緞馬車停在西苑禁宮宮門前,在馬車後面跟着長長一溜足有四十輛黑呢裹紮的馬車。
趕車的錢有祿跳下馬車,車簾掀起,李準和陳燁依次下了馬車。陳燁瞧了一眼滿載六和錢莊存銀和自己奉獻的四百萬兩白銀的車輛,沉聲道:“你們在這守着,沒有我的命令一律不許卸銀。”
錢有祿和李準都是一愣,李準疑惑的問道:“主子,您這是?”
陳燁轉身瞧着宮門前跪着的幾名牙牌聽事和錦衣衛,淡淡道:“這一次咱們弄得雞飛狗跳,又殺人又搶銀子,辛苦操勞了一場,最後還要搭進去自己的四百萬兩,本王不能連個響都沒聽到,就這樣白白打了水漂。”
李準和錢有祿驚疑的互相瞧了一眼,李準低聲道:“主子萬歲爺不是將全國的藥醫大權交給了主子,主子才,奴才不明白,主子怎麼會說銀子打了水漂這樣的話?”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冷笑:“父皇是說過將舉國的藥醫大權交給了我,可你們瞧到聖旨了嗎?既沒有明發各省曉諭全國的旨意,那不過就是一句空話而已。”
“可是東家,君無戲言啊!”錢有祿低聲道。
陳燁冷笑道:“沒看到旨意,那就是一句戲言。這回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你們聽好了,沒有我寫的東西,無論是誰來,都不準動一兩銀子,聽清了?”
“是。”李準和錢有祿躬身齊聲道。
四人擡的明黃擡輿又飛快的從宮門內奔出。“主子,您可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李準擔心道。
陳燁微微一笑:“放心,本王心裡有數,但是賠本的買賣,咱們不幹!”
陳燁邁步走向擡輿,跪着的一名聽事急忙站起,挑起輿簾,臉上全是討好諂媚的笑意:“殿下,請。”
陳燁瞧了聽事一眼,微笑道:“又是你們,看來咱們很有緣嘛。”微躬身進入擡輿內。四名聽事擡起擡輿,健步如飛的奔回進宮門內。
李準和錢有祿擔憂的互相看了一眼,沒說話,都向後面停着的馬車奔了過去。
擡輿內,陳燁靠在明黃錦緞靠背上,微眯着眼,腦中一遍一遍再次深度挖掘着史籍記載的嘉靖的性格以及見到這位假父皇后可能發生的一切可能性。
陳燁嘴角露出一抹邪詭的笑意,喃喃道:“這一仗只許勝不能敗,要不然今後的前景可是絕對的不妙!”
聽事們擡着擡輿穿過假山遊園,亭臺樓閣,跨過座座漢白玉石橋,又從宮牆甬道經過一座座飛檐殿宇,來到萬壽宮大坪,一股股濃郁的檀香氣息撲面而來,陳燁挑開輿簾,吃驚的瞧着大坪上坐滿的唸誦道訣的道童以及七星銅燈。
聽事們擡着擡輿沿着蹕道健步如飛來到雕刻着龍上鳳下的漢白玉丹樨前,齊刷刷停住了腳步,穩穩地放下了擡輿,不待聽事挑簾,陳燁已挑開輿簾出來,臉色陰沉的瞧着大坪上烏煙瘴氣的景象,沉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名聽事躬身陪笑道:“回景王殿下,主子萬歲爺已頒下御旨,明日子時起,要封宮七七四十九日行齋醮大典。丹樨上的各位真人和朝天觀玄都觀等處的道童們這是在爲這次齋醮提前祈福。”
另一名聽事也諂媚的笑道:“景王殿下看到的這只是朝天觀等處的一部分道童,還有數百位道長和千餘名宮娥沒有來,過了子時,不僅萬壽宮大坪,連着萬壽宮的玉熙宮和已修葺一新的永壽宮那可是日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齋醮向上天祈福的道童、道士和宮娥全都會齊聚三宮,那場面真是熱鬧非凡。”
陳燁苦笑着喃喃道:“勞民傷財,耗費數以億計國帑民膏弄這些糊弄鬼的騙人玩意,無怪這大明朝窮的快要賣屁股了!”擡輿的四名聽事臉色都是微變,急忙裝作沒聽到將頭扭向一邊。
陳燁轉身陰冷的瞧着丹樨下襬放的一排各種造型的青銅大鼎,半晌苦笑了一下,我掏心窩子地勸諫看來全當了耳旁風,史籍記載你最終死於吃丹修道上,你的命看來是怎麼都逃不過註定的軌跡,我想改變歷史,真是有些癡心妄想了。
突然陳燁的臉色一變,怔忪的擡眼瞧着丹樨上的陣陣煙霧繚繞,若是歷史無法改變,那裕王朱載垕就必然會登基繼位,成爲隆慶皇帝,那我這條命豈不就只有四年活頭?
冷汗從陳燁的後脊樑骨緩緩流下,陳燁下意識的搖搖頭,不會的,一定不會落得掉腦袋的悲劇的,因爲這已經不是歷史上那個按既定軌跡運轉的大明朝,很多事情我都親眼瞧到了和歷史記載的偏差。
再說了,若是那個看不到摸不着的命運之手把我穿越到這個混亂的大明朝,就是想讓我這個穿越者被用刀砍下腦袋,那這也太滑稽了吧!
陳燁輕吁了一口氣,將心裡的恐慌壓了下去,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反正我不會束手待斃,用四年時間保住我這條命,值得拼上一把!
陳燁一甩袍袖,邁步上了丹樨,淡淡的瞧了一眼丹樨上的九名裝神弄鬼唸唸有詞的老道們,八卦陣內正中盤膝端坐、鬚髮皆白的御賜真人封號的藍道行瞧到走上丹樨的陳燁,臉上忙擠出諂媚的笑意,其他八名半老不老的道士也都停下唸叨,衝陳燁稽首行禮。
陳燁微笑拱手施了一禮,邁步走向殿門,守在殿門前,被從殿內狂涌而出的檀香菸霧薰得一雙眼如爛桃子昏頭漲腦的兩名少監急忙跪倒:“奴才叩見景王殿下。”
陳燁笑道:“兩位公公請起。”從袖內掏出兩張嶄新的五十兩匯合錢票遞給兩名少監。
兩名少監喜得眉開眼笑,連連躬身:“王爺如此擡愛,奴婢真是受寵若驚。”
“有勞公公們通稟一聲,朱載圳求見父皇。”陳燁笑道。
“王爺這是怎麼了,您難道忘了,主子萬歲爺可是有旨意給宮中的奴才們,王爺進宮無須稟告,王爺自去便是。”一名少監諂笑道。
陳燁笑着拱手:“如此,本王就放肆了。”邁步跨過硃紅門檻,瞧了一眼張着大嘴噴煙,嵌着綠翡翠的巨形青銅蟾蜍,淡淡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