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準臉色漲得如醬豬肝一般,微垂頭,既委屈又哀怨的瞧着陳燁,低聲道:“主子訓斥奴才,奴才領受,可是主子說得玄虛,奴才愚鈍,確實沒瞧出來。”
陳燁吧嗒了一下嘴:“聽你這話,你還是不服啊,好,我問你,父皇並沒祭拜天地祖廟,冊封我爲皇太子,突然弄出這麼一出,意在何爲?”
李準道:“徐閣老說了,這是主子萬歲爺對您得恩賞,也許等您進宮面聖,主子萬歲爺就會對主子說,擇吉日冊封大典的事。”
“恩賞?咱們這次出京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於國於民都有大福祉的大事,父皇爲何要如此恩賞與我?再說了,太子乃國之儲君,未來的大明天子,就算父皇屬意於我,他老人家是何等英明銳斷的皇帝,他又豈會做這種未冊封就先讓我隨意享受太子榮耀的糊塗事?”陳燁冷笑道。
李準一愣,臉色也慢慢變了,目光閃爍沉吟了片刻,臉露驚慌的低聲問道:“主子,那主子萬歲爺這麼做又是爲何?”
陳燁緩緩搖頭,低沉道:“我也猜不透,因此我剛纔才說出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話。”
“難不成有小人奸佞作祟,在主子離京這段時日進了讒言?”李準眼露兇光瞪向徐階身後的郭樸高拱。
陳燁微笑道:“你不必瞎猜疑,父皇是何等英斷睿智,他老人家御極四十餘年,一直乾綱獨斷,更何況立儲關係宗廟社稷,既是國事又是家事,外臣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惹禍上身,離間君臣父子感情,除非他不想活了。”
“那難道是?”
陳燁順着李準扭頭的目光瞧了一眼裕王,微笑道:“三哥是局內人,這麼愚蠢的事他是不會也不敢做的。”
話說到這份上,就是傻子也聽出陳燁的弦外之音了,李準目光閃爍,臉色透出青白,不敢再問下去了。
陳燁收住笑容,低聲道:“你也不必驚恐,父皇不是要動我,否則也不會弄出這麼一場戲,只是他爲何要這麼做,我現在猜不透,不過我想這個謎不會讓咱們猜很久,咱們人已回到京城,父皇到底想做什麼,也許等我進了宮,他老人家就會掀開底牌的。”
李準臉色發青的默默點點頭,瞧着陳燁的眼神依舊閃動着既緊張又擔憂之色。
陳燁低沉道:“李準你再去告訴徐階,迎接禮節皆超出本王想象,雖是父皇恩賞,但身爲兒臣應知有所爲有所不爲。逾制超出身份的恩賞,爲臣子的絕不敢受也絕不能受。懇請徐階帶爲轉奏父皇,身爲兒臣對父皇如此恩遇,感激涕零,但兒臣不敢借此褻瀆國之大禮,藐視父皇和宗廟社稷,因此泣血懇請他老人家收回成命,否則兒臣就跪在這裡,不敢進城。”
“是。”李準急忙站起身來,飛奔向城門口。
陳燁扭頭對跪在身後數米外的胡廣達招了招手,胡廣達急忙起身,快步過來,翻身跪倒:“景王殿下有何吩咐?”
陳燁微笑道:“有勞胡校尉將本王的三哥請過來。”
“卑職遵命!”胡廣達站起身,轉身飛奔向裕王。片刻,引着神情淒涼,腳步有些踉蹌的裕王走了過來。
胡廣達躬身施禮:“殿下,卑職覆命。”
陳燁笑着點頭:“有勞了。”
胡廣達又衝裕王躬身施了一禮,轉身退回到數米外,跪伏在地。
陳燁擡眼瞧着站在自己身旁,滿臉悲涼,失魂落魄的裕王,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意。
裕王同樣瞧着陳燁,苦笑着抱拳躬身施禮:“臣兄朱載垕恭聽殿下教誨。”
陳燁微笑道:“三哥,你那套裝神弄鬼的伎倆就不必在弟弟面前耍弄了吧。”
裕王臉色微變,眼神有些發虛的躲了一下陳燁那雙黑瞋瞋流露嘲弄的雙眼,瞬間,雙眼又迎了上去,滿臉淒涼的一笑:“勝負已定,你贏了,臣兄俯首稱臣,乞念殿下能看在同胞手足的情分上,不要相煎太急。”
陳燁撲哧一笑:“三哥,我今兒才發覺你的演技還真不是一般的好,你剛纔淋漓盡致的表演,已都落在滿京城大小臣工眼內,就不必再在弟弟面前再畫蛇添足了,要知曉過猶不及。”
“我、我沒演戲,臣兄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裕王臉色又是微微一變,悲苦的說道。
陳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低沉道:“三哥睿智,今兒永定門城門口這一出,以三哥的才情,不會看不出的。看來剛纔弟弟那番掏心窩子的話算是白說了。”
陳燁吧嗒了一下嘴,微眯着眼看着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裕王:“你的心裡就這麼恨我?非要看我出醜不成?三哥,做弟弟的仁至義盡,最後再提醒你一句,你可不要弄巧成拙,把假戲給演成真戲,真到那時,你就是真哭恐怕也找不到該哭的墳頭了!”
裕王心裡一震,眼角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強笑道:“你、你這話是、是何意?我、我說了,愚兄沒有演戲。愚兄剛纔的話句句出自肺腑。”
陳燁靜靜地瞧着裕王,半晌,點點頭:“好,你既然這麼有表演慾,我就成全你,我現在就起身,走過去,登上城門口停着的太子金輅,就這麼大張旗鼓的進宮見父皇,見到父皇后,我也不來虛的,直接懇請父皇下詔欽天監勘定良辰吉日,準備弟弟我的太子冊封大典,三哥你意下如何?”裕王臉色大變,雙目閃動出驚疑猶豫之色。
陳燁笑眯眯道:“怎麼三哥不相信?我心知肚明,你心裡清楚父皇安排這一出,名爲對我的恩遇,實際上等待我的還不知是福是禍呢。可是你和父皇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什麼事?”
陳燁嘴角綻起邪魅的笑意,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越發白的刺眼:“那就是弟弟我這個人要是不顧一切發起瘋來,可是很難纏的。我真要是登上了太子金輅,我立刻就會打發李準還有城門口迎候我的府內奴才們,讓他們可着京城嚷嚷,讓全京城的百姓都知曉弟弟我已是咱大明未來的儲君了。怎麼樣,三哥你覺着弟弟這手先斬後奏,仿若劉備過江招親的伎倆一旦實施,會不會真的就成功了?嘿嘿,劉備可是真娶了個東吳美人回來的。”
裕王身子輕晃了一下,臉色蒼白如雪,震驚的看着滿臉邪笑的陳燁,眼前一陣陣的發花,模糊間陳燁已變成一隻呲牙得意發笑的餓狼。
“三哥,小弟告辭了,您就靜候小弟的佳音吧。”陳燁笑着甩了一下大袖,作勢要站起身來。
“慢!”裕王脫口驚呼道。
陳燁得意的一笑,擡頭瞧着裕王:“怎麼,三哥還有什麼要交代弟弟的嗎?”
兩滴冷汗順着鬢角滑落,心裡一陣陣強烈恐懼,朱載圳若當真這麼做了,京城悠悠衆口,父皇、父皇也許說不定真會迫於天下臣民的壓力,讓他,不絕不能讓這個瘋子登上金輅!
裕王使勁嚥了口唾沫,顫抖着問道:“不知、不知三哥我若是勸阻四弟過去,需、需要做什麼?”
陳燁微笑反問道:“怎麼?三哥不想耐心看看弟弟我是如何出醜的?也許父皇會因此震怒,以造謠意圖覬覦皇儲之位的罪名,削去我的王爵,廢爲庶人的,這不正是三哥想看到的結果嗎,到那時皇儲你就不用爭,它都跑不了了。嘿嘿嘿。”
裕王強擠笑容道:“四弟,說笑了,咱們是兄弟手足,王兄怎能有這樣不齒的心思。四弟,聽三哥一句勸,不要做傻事。這樣吧,爲了四弟,三哥我拼着被父皇責罵,這就親自去西苑禁宮面見父皇,懇求父皇收回成命,四弟,你、你看如何?”
陳燁故作沉吟了片刻,綻顏抱拳笑道:“那就有勞三哥了。”
裕王強笑着抱拳拱拱手,快步向城門口走去,如釋重負的剛要輕輕籲一口氣,身後突然傳來陳燁不冷不熱的聲音:“三哥留步。”
裕王身子一顫,一顆心立時又提到嗓子眼,慢慢扭頭,臉上的笑容比哭都難看:“四、四弟還有何吩咐?”
陳燁微笑道:“三哥出手相助,弟弟是感激不盡,不過,一碼歸一碼,你欠我的銀子,明晚之前還請三哥務必送來,切莫傷了你我兄弟的手足之情。”
裕王木然了片刻,苦笑道:“三哥受教了。”轉身加快速度,幾乎是跑着奔向城門口。
陳燁瞧着裕王仿若逃命的清瘦背影,臉上全是得意的笑意,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這個德行就是哼想漁翁得利,想得倒挺美,爺又不是傻子,豈能讓你看笑話。朱載圳,有勞了嘿嘿嘿。陳燁笑着笑着,雙眼又微眯起來,眼眸中閃爍出沉思探究之色。
城門口,李準吐沫星子飛揚你來我往的正跟徐階交涉着,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說話的語氣也由最初的恭敬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生硬起來:“徐閣老,咱家的話說的已經很明白了,如何復旨交差,那是你的事,咱家管不着,也不敢管。但咱家最後再明白告知,咱家主子沒有任何妥協通融,您要是不即刻上奏皇上,咱家主子就只能在官道跪着了,告辭了,哼!”
李準臉色鐵青,心裡怒罵着,拂袖轉身,剛要邁步,臉色一變,急忙露出幾分諂笑,躬身施禮道:“奴才李準見過裕王殿下。”
裕王臉露溫和親切的笑意點點頭,望向面露苦笑的徐階,拱手道:“徐閣老。”
徐階急忙躬身施禮道:“臣不敢,殿下請吩咐。”“剛纔本王與四弟相談,對四弟的忠孝之心感動不已,因此本王想請徐閣老隨本王一同進宮,懇請父皇收回成命。”裕王微笑說道。
徐階一愣,擡頭望向裕王,身後跪伏的郭樸和高拱也都驚愕的擡起頭望向裕王,躬身站在一旁的李準眼中也閃過驚疑之色,偷眼瞧向官道上依舊跪伏的陳燁。
徐階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異色,躬身道:“殿下,迎接景王殿下的金輅儀仗皆是皇上御旨,聖意已決,殿下與臣進宮懇請恐怕……”
“徐閣老的意思,本王明白。但爲了四弟那片忠孝之心,本王也顧不得許多了,要是徐閣老爲難,也罷,本王就自行進宮面見父皇。”
裕王沒有瞧向徐階身後跪伏的郭樸和高拱,瘦削清秀的臉上溢動着濃濃的兄弟情義,遠處跪伏的各品階官員中立時傳出一陣低沉的嘖嘖讚歎之聲。
徐階深深地瞧着裕王,眼眸深處閃過讚賞之色,躬身施禮道:“兩位王爺的手足之情,讓臣等感動不已。臣願隨殿下進宮面聖,肯請皇上收回成命。”
裕王臉露開心驚喜:“多謝徐閣老,閣老,請!”
“殿下請!”裕王笑着攙扶住徐階的左臂:“本王與徐閣老同行。”
徐階身子微顫了一下,深深地瞧着裕王,眼眸內露出激動之色,笑着點點頭。裕王攙扶着徐階沿着大紅地毯走向永定門。
李準微擡頭,斜睨着眼瞧着裕王和徐階的背影,嘴角輕動,露出一抹陰冷的笑意,想相逢一笑盡消昔日之怨,再度聯手對抗咱家主子?
李準的眼中閃過一絲鄙夷,瞧着徐階的背影,心裡冷笑道,老東西想得倒挺美,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動錯了棋子,哪有那樣的好事讓你悔棋,哼,你就乖乖的給咱家腳踏兩條船吧!
李準直起身子,瞧向跪伏的閣臣中同樣斜睨眼瞧着徐階背影的郭樸和高拱,尤其是高拱,臉上已露出不加掩飾的妒恨不滿之色。李準轉身,臉上露出笑眯眯奸詐得意的一笑,快步走向陳燁……
一個時辰後,永定門內,一頂四人擡明黃輿轎在四名一身大紅麒麟過肩曳衫,頭戴黑紗竹骨小帽,腳蹬紅底黑麪軟靴的錦衣衛護衛下,又平又穩的走向城門口,在輿轎後兩米遠,跟隨着一頂無護轎兵丁護衛開道,顯得孤零零的八人擡綠呢銀頂官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