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本王……”
高拱搖頭笑道:“不瞞王爺,臣直到進入王府,心中依舊憤懣不已,可在聽王爺細述您與景王交談時,臣的心靜了下來。王爺您千萬不要自責,因爲您不僅沒有做錯,反而做的比您與臣等謀劃商議的更出色。”
高拱出人意料的話讓正廳內所有人都愣住了。裕王茫然不解的看着高拱,轉而苦笑道:“高師傅,你、你就別安慰本王了。”
“王爺,臣並沒有在安慰王爺,臣說的都是實情。”高拱笑道。
郭樸激動的說道:“肅卿兄,快說說這其中的道理。”裕王也神情一振,剛纔自責愧疚了半天,壓根沒想到高拱卻突然說出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話,自己竟然不僅沒做錯,反而做得比事先謀劃的更出色?瞧着在自己心裡隱隱看作父親的高拱臉上的微笑,心裡的陰霾壓抑也隨之一掃而空,眼中露出激動迫不及待的詢問之色。
高拱嘴角綻起一抹陰森玩味的笑意:“說起來,臣對景王能在倉促間領悟出皇上用金輅儀仗迎接他背後隱藏的用意,這份急智,臣還真是有些佩服。”裕王臉上露出尷尬之色。
“王爺不必如此,皇上宣旨禮部用金輅儀仗迎接景王,臣等還在焦慮憂急時,是王爺第一個猜出皇上這道旨意後面隱藏的用意。”高拱急忙說道。
裕王臉色稍緩,擺手道:“高師傅不必如此,本王這點心胸還是有的,說正事吧。”
“是。王爺和臣等都明白,景王突然回京,之所以能在短短數日就掀起軒然大波,公然明目張膽無所顧忌的上惑君王,下保一衆貪墨官員,弄得京城烏煙瘴氣,依仗的就是自己的財勢。”
裕王點點頭,嘆了口氣:“國事凋敝致使國庫枯竭,國家幾無可用之銀,父皇也是萬般無奈,這才讓景王如此放肆無忌。”
高拱和郭樸互相瞧了一眼,但稍碰即收,都沉默不言。裕王心裡明白大明如今財力枯竭的危局,其實都是自己那位剛愎的君父殆政修玄,任用諂媚奸佞盤剝搜刮,耗盡民財大興土木供其享樂所致。可明白歸明白,卻是絕不敢有任何微詞從嘴裡說。
裕王急忙收住話語,笑道:“高師傅,請接着說。”
高拱躬身道:“皇上用金輅儀仗迎接景王進城,爲得就是用逾製做局,將景王套住,讓景王出銀子爲皇上重修萬壽宮。王爺與臣等當時計議,決不能在這件事上做文章掣肘,反而要表現出恭順配合,爲得就是借皇上重修萬壽宮,盡最大可能消耗景王的財力。雖然重修萬壽宮,不會讓景王破產,但事出突然,景王倉促之間籌集數百萬之巨修萬壽宮,就算他富可敵國,也會進退失據,舉步維艱。
他所經營的藥行生意必然會受到很大的影響,甚至會傷到元氣。這不僅打亂他回京後所有的步驟,短時間內不能再仗恃他的財力,興風作浪,收買人心。更會給咱們騰出時間,趁其元氣受損,尋其薄弱,收集掌握景王不法斂財的證據,一舉瓦解他的生意。
景王沒了財力做依仗,圍聚在他身邊的那些唯利是圖阿諛諂媚小人也會慢慢作鳥獸散,最重要的是,皇上見他沒了利用價值,他今日的風光還會再有嗎?哼,到那時,景王不過就是一隻無牙的老虎,再想興風作浪純粹是癡心妄想。對王爺來說,淪落到這般境地的景王也就沒什麼可慮的了。”
裕王嘆了口氣,點點頭。
“這確是咱們當初謀劃商議的,可是沒想到朱載圳竟然能識破父皇給他設的局,致使咱們的計策功虧一簣。不僅如此,他還反過來利用金輅儀仗相要挾,本王只能不得不被他擺了一道,想想真是窩囊!”
郭樸躬身道:“王爺不必自責,王爺這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不然景王若當真狂悖登上金輅,後果確實不堪設想。”
裕王正要點頭。高拱冷笑道:“登金輅,陷自己於必死之地,景王不會幹的。”裕王、郭樸、李妃和李芳都是一愣,驚愕的看着高拱。
“高師傅,哀家不解,爲什麼景王登上金輅是陷自己於必死之地?”李妃出言問道。
高拱眉骨微動,瞧了一眼裕王,裕王一臉驚疑迫切的看着高拱。
高拱微一猶豫,衝李妃躬身道:“皇上用金輅儀仗迎接景王回京,一層意思是爲了重修萬壽宮。另一層意思則是爲了兩位王爺。”
裕王又是一愣,驚疑的問道:“爲我和載圳?”
高拱點點頭:“皇上是想看看王爺對此有何反應,金輅儀仗乃是東宮太子配享,皇上恩賞景王乘坐金輅進城,其用心也是很想看看您是什麼反應,王爺您會不會因此有什麼怨言甚至有什麼不該有的舉動。”
裕王臉色大變,震駭的看着高拱。
高拱躬身笑道:“王爺睿智仁孝,雖沒瞧出皇上的這一層意思,但王爺恪守爲人子的本分,不僅沒有絲毫不滿和怨言,還派臣和質夫去禮部監工金輅的建造,嘿嘿,五天時間就建造完畢,真是難爲禮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了。”
裕王感覺仿若有一隻小蟲在緩緩沿着後脊樑骨向下爬行,扭頭看向李妃,眼中露出感激之色。
高拱臉色微變,心裡暗暗一震,目光飛快的瞟了一眼香脣含笑,美目溢動如水柔情的李妃,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陰鬱,難不成她竟猜出了皇上的第二層意思?
郭樸沉吟了片刻,默默點點頭,贊服的看着高拱,笑道:“王爺這些時日所做的仁孝之舉,皇上都看在眼裡,心裡一定會對王爺很滿意的。”
高拱笑道:“這也就是王爺進宮爲景王說情,皇上沒有撥王爺面子的原因。”
裕王喜不自勝的咧嘴笑了:“高師傅,若是今兒載圳真的坐着金輅進城,也當真打發李準等奴才在京城散佈謠言,父皇難道真會對他?”
高拱嘴角綻起一絲陰森的冷笑:“一定會的。雖然景王覬覦儲君之位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下臣民可說是無人不知。但想和做是兩回事。他若真敢打發他的奴才們在京城散佈謠言,藉此逼迫皇上,想讓皇上迫於民情鼎沸,承認他這種既成事實的大逆不道之舉。哼那他可是打錯了算盤,在找死臣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御極四十餘年,表面上殆政修玄,由內閣輔政,可王爺心裡清楚,內閣說白了不過是聾子的耳朵,天下大事皆決於皇上乾綱獨斷。”裕王默默輕點點頭。
“這也就是這麼多年皇上一直不立儲君的根本緣由所在。像皇上這樣英武睿智的君主,又豈會因市井小民和一些無恥阿諛官員的羣情議論,就被迫與他人分享國政,就算是自己的親兒子,他也絕不能容忍。還有更深一層,景王敢操縱民意逼迫皇上立他爲儲君,待他根基立穩,他也會故伎重施,逼宮,脅迫皇上將地位讓給他。”
裕王臉色一變,點頭道:“高師傅言之有理,以載圳的心性,難保他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
高拱微笑道:“這就是臣爲什麼說景王若真敢這麼做,就是陷自己於死境的緣由,不過,虎毒不食子,殺他,皇上不會這麼做的。但削去王爵,廢爲庶人,景王是無論都逃不掉的。”
郭樸扼腕,嘆息道:“真是可惜,竟然讓他逃過去了,不然此刻王爺已高枕無憂了。”
裕王臉上也露出懊悔之色,心裡的腸子都要悔青了,愚蠢若知是這樣,我又豈能去爲他求什麼情我應該是激怒他,激得他登上金輅,召集奴才們在京城造謠,甚至我還要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讓火燒得更旺纔是。
高拱笑着躬身道:“這也沒什麼可懊惱的,景王既已識破皇上爲他設的第一個局,根本就不會入套,做金輅進城。因此皇上設的這層暗局,原本就對他無用。不過景王這麼做雖然看似乖巧,躲過了皇上爲他設的局,但他也將皇上得罪了。畢竟萬壽宮還是要修的嘛,因此景王這次回京,日子不會好過。”
郭樸笑道:“肅卿兄言之有理,皇上決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必會層出不窮的算計景王的。”
高拱笑着點頭:“景王一日不掏銀子出來重修萬壽宮,他一日就得如履薄冰小心提防無處不在的明槍暗箭,不過,依臣看,修萬壽宮的銀子,景王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還有臣剛纔說王爺今日做的比與臣等事先謀劃預想的還要出色,其中之一指的就是這裡。再有,今日當着百官的面,王爺親自進宮爲景王說情,促成了兄恭弟愛,父慈子孝的大團圓結局,王爺的仁厚謙遜,更讓士林清流們讚頌不已。王爺,這些人才真正是我大明的人才,國家的根本。他們這些人在天下讀書人心中都有着很高的地位,可說是敢爲天下先,立身清正的士林領袖,王爺得了他們的心,就等於盡得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這話當真?”裕王驚喜的問道。
“回王爺,肅卿兄說的不錯,臣與肅卿兄在來王府的路上,聽聞了不少清流在交口稱頌王爺的仁孝寬厚。”郭樸站起身,躬身說道。
“他們實在是謬讚本王了。”裕王強抑得意,滿臉喜色,故作謙虛道。
高拱躬身道:“王爺仁厚謙遜,嚴己寬人,虛懷若谷,心憂天下,天下的士林清流無不歸心頌之。景王奸狡殘暴,寡恩涼德且滿身銅臭,唯利是圖,依附者皆是阿諛諂媚的奸邪小人。孰優孰劣,一目瞭然。上蒼必會厚待王爺的。”
“王爺仁愛仁心,天下人的民心必歸於王爺。”郭樸也躬身激動的說道。
裕王臉色泛起紅暈,激動地看着對自己躬身施禮的高拱、郭樸,哽嗓間一股熱流不斷涌動,心中涌動着豪情壯志,正要張嘴也說上幾句不爲貪慕權勢,只爲天下蒼生的話語之際。
一名頭戴平巾,身穿青色曳衫的聽事,急匆匆奔上臺階,跪倒在正廳門前:“啓稟主子,司禮監陳公公來了,有旨意,請主子和李妃娘娘接旨。”
裕王一激靈,滿腔的豪情壯志啥時間煙消雲散,臉色也一下子沒了血色,驚疑慌亂的望向李妃:“這、這是怎麼回事?父皇怎麼會有旨意給你?”
李妃絕美的小臉也變白了,一股天威難測的強大恐懼瞬間瀰漫全身,但瞬間又被李妃強行壓了下去,聲音微顫道:“王爺,無論禍福,旨意都是要接的,臣妾爲您更衣。”
“對對,更衣,馬上更衣!”裕王手足無措的連連點頭。李芳急忙攙扶着裕王向廳外走去。
李妃蹲身衝同樣面露驚疑的高拱和郭樸施禮道:“高師傅雖已入閣,但依舊還是王爺的侍講師父,既趕上了,接旨是一定要隨同的。郭閣老,就只能委屈你在此稍候片刻了。”
高攻和郭樸急忙躬身還禮。郭樸躬身道:“娘娘客氣了,臣無妨,娘娘快請更衣接旨吧。”
李妃點點頭,俏臉蒼白着,也快步出了正廳。
“肅卿兄,王爺就拜託了。”
高拱拱手道:“質夫放心。”也大踏步的出了正廳。郭樸滿臉禍福未知的驚憂瞧着高拱離去的高大背影。
站在裕王府門外的陳洪臉上浮動着淡淡的笑意,瞧着裕王府緊閉的中門。雖然站在門外快半個時辰了,可陳洪臉上依舊一臉輕鬆悠閒,心裡默數着九、八、七……
一剛從心裡冒出,裕王府緊閉的硃紅鑲銅釘正門開啓了。陳洪嘴角綻起一抹了然開心的笑意,不多不少,果然又是整半個時辰。
緊接着裕王府內傳出禮樂和鞭炮齊鳴的聲音,穿着一身簇新大紅飛魚服,頭戴黑紗竹骨剛義帽的內府總管李芳,在一片火藥味濃烈的煙霧中,快步走出府來,滿臉堆笑,躬身道:“奴才李芳見過五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