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大統嘴角露出一抹玩味陰冷的笑意:“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你倒是很高看你三哥嘛。宋江?哼他不是宋江,也沒這個本事做宋江。在朕看來,你三哥論智謀與你不相伯仲,論心機深沉,你不是他的對手,他那套裝出來的溫文爾雅,品行敦厚的假象很是迷惑了一些人。這方面你是遠遠不及,從前不及,如今也不及。”
陳燁躬身道:“這一點上,兒臣一直非常佩服三哥。”
大統臉上浮起淡淡的嘲諷笑意:“佩服?是蔑視吧心口不一,不想說假話,就不要說。”陳燁嘿嘿笑了。
大統負手,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你心裡清楚,朕一直在你們兄弟間有所取捨。原本你三哥勝你一籌,但是他卻有個致命的缺陷,就是好謀無斷,行事拖泥帶水,猶豫不決,可偏偏又好耍小聰明,很多時候明明可以一擊斃敵,就讓他軟弱的性格和自作聰明給毀了!”大統眼神一閃,瞧着陳燁。
陳燁默然不語,微躬身靜靜地聽着。
大統玩味的笑了:“還有你三哥的心太浮了,一旦自認爲所掌控的局勢出現偏差或者有失控的可能,他就會方寸大亂,手足無措,進退失據,這時候就容易被別有用心者鑽了空子。要知道王莽可是天下太平篡了漢劉江山。”
陳燁眉梢一挑,擡眼飛快的瞧了一眼大統,沒有說話。
大統沉聲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朕並非專指他那個師傅。”
“回父皇,兒臣沒這樣想過。”陳燁忙躬身道。
大統靜靜地瞧着陳燁:“在這方面,你強過你三哥太多了。”
“兒臣誠惶誠恐,謝父皇謬讚。”
“你也不必謙虛,可是這長處用之不好,反不如你三哥的短處。”大統淡淡一笑,道。
“兒臣請父皇教誨。”
“你做事有自己的主見,且意志堅定,認準的事會一往無前絕不退縮,很好但是太剛了。剛則易斷的道理,你應該懂。你的心思朕都清楚,朕正因爲清楚,所以才擔心,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在你們兄弟間取捨難決。”大統低沉的嘆了口氣。
陳燁咬咬牙,躬身道:“父皇,兒臣以爲,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如今咱大明積弊叢生,若再不施以猛藥,恐後果有傾覆之危。”
大統沒有說話,默默地看着陳燁,眼中漸漸閃動出淚光。
陳燁大驚:“父皇。”
“圳兒,你實話告訴朕,真的有神仙嗎?”大統低沉顫抖的問道,閃動淚光的雙眼露出哀求期盼之色。
“父皇,您怎麼了?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兒臣、兒臣不是清楚地告訴你了嗎?”陳燁聲音有些晦澀地說道。
大統默默的點點頭,仰天長嘆了口氣,聲音有些壓抑地說道:“沒什麼,不必擔心,朕、朕只是心裡有些難受,圳兒,朕知道,其實在你心裡是怪朕的。”
陳燁驚得急忙翻身跪倒:“兒臣天膽也不敢在心裡有絲毫責怪父皇之意。”一旁躬身站立的黃錦和馮保臉色也泛起蒼白,驚慌的偷瞟着大統的神情。
大統默默地瞧着陳燁,身子輕微的搖晃起來。陳燁驚得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大統的雙腿:“父皇!”黃錦和馮保慌忙過來攙扶,大統擺手,低沉道:“朕沒事,都退下!”
陳燁慢慢鬆開大統的雙腿,瞧着大統輕微顫抖的嘴角以及那雙原本亮的驚人的雙眸內突然涌動出的淒涼下世的傷感,心裡劇烈跳動,眼露驚恐,不可能不會這麼快的!
“父皇,讓兒臣給您瞧病吧。”陳燁跪伏在地,痛哭失聲道。
大統靜靜的瞧着陳燁,臉上露出傷感的笑意,輕輕拍拍陳燁的肩頭:“圳兒,你起來。”
陳燁流着淚站起身來,淚眼哀求的瞧着大統。大統苦笑着輕拍拍自己的心臟,低沉道:“朕的病在這裡,這不是藥石所能治的。”
“可是父皇……”
大統搖頭打斷陳燁的話,目光發虛複雜的望向仰承殿:“你剛纔說朕的天下積弊叢生,若再不從根本上治理,就有傾覆之危。儘管朕非常不願聽也不願承認,可、可你說的卻是事實。海瑞在奏本上說,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顧其家者。他說的是。朕御極四十餘年,無恩德加於百姓,朕有負列祖列宗,有負天下臣民。”
陳燁躬身道:“父皇,海瑞的狂悖無父無君之言,父皇千萬不要記在心裡,在兒臣看來,父皇御極這四十餘年,力除前朝一切弊政,剪剔權奸,又剿倭抗蒙,固守祖宗之基業,天下翕然稱治。雖有些許瑕疵,但無損父皇聖明。千秋萬代,煌煌史冊,必會頌美父皇文治武功的。”
大統身子微顫,驚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瞧着陳燁:“圳兒,你、你說的可、可是心裡話?千秋萬代後,他們真的會這樣看待朕嗎?”陳燁違心的使勁點着頭。
大統輕輕吁了一口氣,綻顏開心的笑了。陳燁瞧着大統的神情,如釋重負的輕吐了一口氣,但眼中依舊閃過深深地擔憂之色。
“圳兒,你認爲朕該怎麼處置那個畜生?”大統突然道。
陳燁沒有絲毫猶豫,躬身道:“斬立決!”
大統微微一愣,深深的瞧着陳燁:“真心話?”
“海瑞狂犬吠日,詈罵君父,兒臣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大統目光閃爍了一下:“海瑞可是關係到你江南大局,你真的捨得?”
陳燁慷慨激昂的說道:“兒臣身爲人子,若不能盡忠盡孝,與禽獸何異。只要父皇龍體康泰,就是要兒臣這條命,兒臣也絕無二話,何況不過是一些黃白阿堵物而已,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再說了,來日方長嘛,是兒臣的,它就跑不了。”
大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意,輕輕點點頭:“你的話朕信。”突然話鋒一轉,說道:“譚論也到京了。”
陳燁早已習慣了大統這種仿若精神分裂似的問話,沒有絲毫的愕然,躬身道:“請父皇放心,三百萬兩軍餉兒臣隨時都可以交給譚論,決不會耽誤他剿倭大事。”
大統微笑道:“剛進項五百萬兩銀子,果然說起話來財大氣粗。”
陳燁一激靈,猛地扭頭惡狠狠的瞪向黃錦和馮保,兩人都神情尷尬的低垂下頭,不敢瞧向陳燁。
大統微笑道:“你不必多心,他們沒那麼大膽子監視你,只是巧合而已。”陳燁心裡對大統的話鄙夷地豎起中指。
“朱英僉的命不久長了。”大統淡淡的說道。
陳燁心裡一跳,微垂頭,沒敢接話。大統斜睨了一眼陳燁,玩味的笑道:“你放心,那女人若是真的懷了朕的孫子,朕不會怎麼樣她的。你告訴她,她肯拿出三年的糧米支援朝廷剿倭,朕很領她這個情。”
陳燁艱難的說道:“兒臣、兒臣一定會轉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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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統瞧着陳燁吃癟的樣子,玩味的一笑,低沉道:“朕的這兩個兒子,一個在女人身上下作得很,一個嘛,從前很下作,但是現在,倒是很有些香餑餑的意思。不過,朕承認,朕在你的家事上是有些關心不夠。”
陳燁心裡鄙夷道,你不是關心不夠,你是太關心了,餘氏的事,你遲遲不發話,不就是認爲奇貨可居,盤算着如何最大限度敲詐你這個假兒子嗎?
陳燁嘴上虛僞的說道:“父皇每日操心國事,兒臣怎敢以兒臣的家事來煩擾父皇。”
大統微微一笑,沉聲道:“馮保。”馮保急忙快步過來,從袖內掏出一道旨意。
大統拿過旨意遞給陳燁:“這是針對你那位新王妃的冊封恩旨,朕就不讓這個新兒媳進宮謝恩了。”
陳燁激動地接過旨意,翻身跪倒:“兒臣叩謝父皇天恩。”
大統嘿嘿笑道:“臭小子,說了這麼半天話,就這句話,朕看是出自你真心的,起來吧。”陳燁興奮地站起身,將旨意珍而重之的揣進大袖內。
大統擡手輕拍拍陳燁,眼中閃動着異樣之色深深的瞧着陳燁,半晌,微笑道:“朕有些累了,你退下吧。不必跪了。馮保,送送景王。”
“兒臣告退。”陳燁躬身後退到丹樨前,轉身興奮的飛奔下了丹樨,馮保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大統面帶微笑瞧着陳燁的背影,身上的黑色紋繡星辰圖案的道氅輕微的抖動着,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黃錦面帶緊張的過來要攙扶大統。
大統顫抖道:“不要扶朕,朕不願讓自己的兒子看到朕虛弱的樣子。”
“主子!”黃錦眼淚奪眶而出,低聲哭泣道:“奴才這就去傳召徐院使,讓他在給主子開劑湯藥。”
大統臉色露出青白,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已如雨點般滾落下來,但臉上依舊保持着微笑,瞧着陳燁離去的背影,顫抖道:“朕,已無藥可用了。”
黃錦滿臉悲慼,撲通跪倒在地,淚如涌泉,但死死的咬着牙,不敢哭出聲。
大統瞧着陳燁進入仰承殿,臉色終於一變,露出痛苦之色,身子劇烈的搖晃了一下,向後倒去,驚得黃錦一把抱住大統,驚叫道:“主子!”
“不要喊,黃錦,背、背朕回、回去。”
“哎!”黃錦急忙將大統背起,慌亂的奔向玉熙宮內。
陳燁邁步下了仰承殿臺階,目光飛快的掃視了一下不遠處綠柳輕拂的堤岸,臉上的笑容猛地一收,陰沉着臉,低聲問道:“馮保,是院使徐偉給父皇開的託陽湯?”
馮保臉色大變,顫抖道:“奴、奴、奴……”
陳燁眼中爆閃出冷厲的寒芒:“馮保,命懸一線了,你還在動搖嗎?”
馮保撲通跪倒在地:“回王爺,昨晚主子召見徐階前,確實讓徐偉開了一劑湯藥服下,但、但奴才確實不知徐偉給開的是託陽湯,這、這麼說主子他、他……”
“閉嘴!”陳燁陰冷的打斷馮保的話,沉聲道:“你要不想死,就豎起耳朵聽着,父皇恐怕是見不到明天日頭出來了。但過了今晚子時,最危險的卻是你!”
馮保臉色煞白如雪,驚怖的瞧着陳燁,一句話都說不出。
陳燁冷冷道:“他們不敢動錦衣衛和鎮撫司,因爲那樣動靜太大,稍有不慎就會驚動五軍都督府。因此掌管東廠內外廠的你馮保就是他們最佳的下手目標,只要控制了東廠內廠,西苑禁宮甚至紫禁皇城最起碼在兩三個時辰內控制在他們手裡,馮保,不想淪爲魚肉,任人宰割,你應該知曉怎麼辦吧。”
馮保急忙連連點頭,但驚疑的問道:“王爺,這、這麼做是不是有些太多心了,他們怎麼會知曉主子……”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陰森的冷笑:“你馮保是不是享福享得太久了,腦子都讓豬油糊死了吧。你難道忘了徐偉的老婆是御用監太監總管陳洪的遠房表妹了嗎?這可還是你馮公公告訴本王的。”
馮保一激靈,反應過來,臉色大變:“陳洪和高拱?”
陳燁冷冷一笑,拂袖邁步走向海子邊的堤岸,馮保急忙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臉上露出一抹猙獰陰冷,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子時,裕王府正廳內,裕王焦急的在廳內來回踱着步,高拱陰沉着臉坐在橫椅上,手裡端着茶盞,不住的喝着滾燙的茶水。
“怎麼宮裡還沒有消息傳出來?難不成出了什麼變故?”裕王猛地停住腳步,臉色青白,眼中閃出驚恐之色,喃喃道。
高拱剛要張嘴,一旁的李妃手裡拿着雪白的淞江棉布手巾過來邊擦着裕王額頭上的冷汗,邊柔聲道:“王爺,您無需焦躁擔心,您放心,不會出任何事的。用過午膳,父皇就下旨,移駕回返乾清宮,這說明父皇自己也知曉自己的身子是迴天乏力了。一個時辰前,陳洪不是傳回消息,徐院使奉旨進宮爲父皇診病,您再耐心等等,陳洪一旦從徐偉那得到確實的消息,他就會馬上控制住馮保,封鎖皇宮,到那時大事必成!”
高拱臉色微微漲紅,眼中閃過嫉妒猜忌之色瞟了一眼李妃,深深地用鼻息吐了一口氣,又大口的喝着早已淡的如白水的茶水。
“對對,愛妃說的在理。”裕王自嘲的點點頭,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猛地一把抓住李妃的手,驚叫道:“壞了,有紕漏,有天大的紕漏黃錦掌管着鎮撫司提刑司,咱們光控制馮保而不控制黃錦,這要萬一真的行動,一定會功敗垂成的!”
李妃強忍着疼痛,微笑道:“王爺怎麼忘了,黃錦如今一天到晚守在父皇身旁,連內官監都有日子沒去了。咱們一旦控制了禁城,對黃錦不過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再說到時大事已成,他還敢翻天不成。”裕王虛脫的鬆開李妃的手,蒼白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
丑時中,紫禁城乾清宮緊閉的大門打開,兩名牙牌少監手捧着聖旨急匆匆快步而出,飛奔下丹樨,分別進入大坪上八人擡明黃重檐輿轎內,幾乎同時尖着嗓子催促道:“快快,去裕王府(景王府)!”擡轎的錦衣衛擡着兩乘八人擡明黃輿轎健步如飛向禁城外飛奔而去……
禁城內廠值房內,馮保臉色青白坐在長條書案後,手裡端着茶盞,不停的用蓋碗撥着茶水,可是自始至終沒有喝一口,一雙眼微眯着,不時閃過驚恐陰冷的寒光,嘴裡不停地喃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突然值房的門,不急不緩的響起敲門聲,馮保一激靈,尖聲問道:“誰?”
“是我陳洪,馮公公。”值房外傳來陳洪沙啞發飄的笑聲。
馮保嘴角綻起一抹獰笑:“是陳公公啊,門沒鎖,請進!”
值房門發出低沉發瘮的吱呀聲推開了,陳洪笑容可掬站在門前,坐在書案後的馮保瞧着陳洪也開心的笑了……
寅時中,兩乘八人擡明黃重檐輿轎穩穩地停在乾清宮丹樨下的大坪上,轎簾掀起,陳燁和裕王幾乎同時從輿轎內走出,掃視了一眼大坪上跪得黑壓壓的官員們,目光慢慢碰到了一起,陳燁咧嘴露出一排整齊明亮的牙齒,笑着點點頭。
裕王微眯了一下眼,感覺宮燈輝映下,陳燁那排亮的驚人的好看牙齒似乎閃爍着嗜血的寒光,勉強笑了一下。
乾清宮門口閃出黃錦的身影,沙啞強忍着悲聲的喊道:“主子萬歲爺有旨,宣,裕王朱載垕,景王朱載圳,內閣首輔徐階覲見!”
裕王聞言急忙轉身,邁步上了丹樨,轉而有些尷尬的站住腳步。陳燁微微一笑,攙扶着徐階也邁步上了丹樨,裕王也伸手扶住徐階另一側,三人互相瞧了一眼,又都將目光挪開了,並肩同時進入乾清宮內……
卯時初,隨着東方天際浮起第一絲浮白,預示着天即將要亮了之際,蒼涼悠長的景陽鐘聲一聲一聲的響起了……
京都,西郊,中西醫欣康安定醫院二樓重症室內,傳出飽含着悲怒的淒厲嚎叫聲:“你們這羣下濺的奴才,竟敢如此虐待本王,本王發誓一定要將你們抄家滅族!”
……
“混賬本王還要說多少遍,本王是太祖嫡系子孫,當今大統皇上的第四子,景王朱載圳本王是朱載圳……”
重症室的門打開,兩名戴着口罩的護士端着治療盤走了出來,一名護士摘下口罩,露出俏麗的臉龐,伸了一下舌頭,笑道:“瘋起來真像是頭犛牛,連打了三針,才安靜下來。”
另一名護士也摘下口罩,嘆了口氣道:“真是可惜了,一個醫學天才就因爲給首長的女兒治病,進入德盛堂密室,竟失足摔壞了腦子,變成了瘋子唉!”
“麗姐,陳燁胡嚷嚷什麼他是景王朱載圳,這景王我倒是知道,是明朝嘉靖皇帝的第四個兒子,可是他怎麼說是什麼大統皇帝的兒子,明朝哪有年號叫大統的皇帝。”
“一個瘋子的話,你較什麼真,我看你也有病哎,不對,你這麼較真,該不是看上他了吧?”
“你瞎說什麼,不理你了!”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