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大亮, 天還是那片天,樹還是那棵樹,東邊朝陽升起萬丈光輝, 將我的眼睛刺痛。
我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 這是我的那副身子, 我還活着。
我捏了妖印想快速挪移到別苑, 可是不行, 元丹剛剛纔恢復,甚弱,不能使用妖法。
突兀的一聲馬的嘶吼, 是那匹寶馬,它還在旁邊候着。
我翻身上馬, 馬鞭一甩, 向着原路折返。到底是誰救了我, 這是我頭腦中唯一所想的。
腦海中翻滾着那寥寥可數的幾種可能,是誰, 是誰,是誰……
絕對不要是他……
風將我的髮絲向後揚起,馬蹄聲在我耳邊不斷迴盪,路邊的綠樹紅花一一後退。路太遠,怎麼甩自己手上的馬鞭也看不到我想見到的, 爲什麼要離開他這麼遠, 我現在好後悔。
墨晨, 你可安好……
傍晚纔到我昨日一早出發的別苑, 翻身下馬, 快步進了大門。
別苑一片清冷,寒意徹骨。
那院中的桃花一夜凋盡, 枝頭不留一片。
書房空空蕩蕩,書案上一疊宣紙被窗外拂過的風吹得嘩啦嘩啦響。
房中長榻上的矮几放了一盅茶,泛着幽光的白瓷杯盛滿雨後的西湖龍井,無人飲用,早已涼透。
溫暖的春風穿過木格子窗吹進來,捲起了那一簾青色的帷簾,吹起又吹落,涼意更甚,一如嚴冬。
墨晨不在了……
從邢鬼出現在我的面前開始,他便一直覬覦墨晨的魂魄,如今,他救了我,那是不是……
小倉化成了人形,站在我的面前,伸出手,掌心靜靜躺着一塊玉,金玉良緣之中的金玉,我從他手中接過那塊玉,放在手心,將懷裡的良緣也取了出來,放在了一起。只是,金玉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墨晨的魂魄被邢鬼取走,身子化作了這塵世中的塵埃。
我以爲,一直都是我在瞞着墨晨,瞞着他我快要灰飛煙滅的事,到頭來,卻是被他瞞了去。他早就知道了此事,並與邢鬼定下約定,取了他的魂魄之後救我。
我離開時,墨晨給了我金銀珠寶,足夠我幾百年衣食無憂,原來,他一早就計劃好了。
我跪坐在一株繁花凋盡的桃樹前,小倉說,墨晨就是在這個地方被取走了魂魄,而後湮滅的。我撫着地上沾了水珠的草,是不是這裡還有他湮滅後的塵埃?灰濛濛的天開始下着小雨,絲一般細密的雨由天而降,潤溼了我的衣裳。
躺在墨晨曾經睡過的牀榻之上,睜眼看着牀樑。被褥還是那張被褥,枕頭還是那枕頭,只是上面早已沒了我熟悉的溫度。閉了眼,眼前是墨晨那頎長身影,白衣繾綣,身姿挺拔,那一抹白影漸漸化成星星點點,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淹沒在那星星點點的光芒裡,眉梢依舊淺淺攜笑,我驀地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空空蕩蕩牀樑,原來,這只是個夢。
倘若,墨晨不在了這件事也是個夢那該多好。
抱着墨晨曾撫過的琴,指腹摩挲着每一根琴絃,這裡每一個地方都有他的痕跡,我看不到,但是觸摸得到。
伏在墨晨的書案上,看着一副用墨跡繪出的畫,畫上是一個身着襦裙的女子,衣袂翻飛,眉目含笑。而那個女子正是我,是他畫的,但是他卻不曾告訴過我。
我站在書房中那一扇木格子窗前,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看着一場春雨落盡後,簇擁的綠葉在暖陽下閃着耀眼的星星點點。窗外那一株繁花凋盡的桃樹上瞬間綻開了無數朵桃花,在那紛繁的桃花底下站了一名絕世男子,白衣翩翩,墨眉淺淺攜笑。
我渾身微微顫抖,對着外面的人微微笑了笑,只是一眨眼,他便不見了。桃樹還是那株桃樹,綠葉苒苒不帶半點紅。
墨晨最後站的那顆桃樹下長出了一株幼苗,看不出是什麼,黃豆大小的頭頂着一點黃泥土,在風中顫顫巍巍。
墨晨,是你嗎?
小倉化成人形在我面前,“小白,你吃些東西吧,你幾天沒吃東西了。”
我擡起眼看着他,“我不餓。”
這是我那天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小倉哭了,流着淚搖着我的肩膀,“小白,你醒醒,墨晨已經不在了,他用性命換來了你的性命,你要爲他好好活着!不然,你怎麼對得起爲你死去的他!”
墨晨不在了……
我好想騙自己墨晨還在這個世上,始終騙不了。我對墨晨施了覓魂術,若是他魂飛魄散,我對他下的覓魂術也會解除,覓魂術解除那時候我還在一片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當時並沒感覺,直到前幾天,我在地上畫出了覓魂術的陣法圖,覓魂針消失了。說明我要找的魂魄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小倉還在搖着我的肩膀,“小白,我求你,你吃點東西吧,不然這樣下去你會餓壞的!要是墨晨知道你這般待自己,也會傷心的!”
我愣愣地看着小倉,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一句:“好。”
我坐在膳房的飯桌上,上面擺了美味佳餚,我只看着。
旁邊的人曲着食指在我的鼻尖上一點,笑容可掬,眉目如畫,柔聲道:“怎麼不吃飯,看着我作甚?”
我看着他,脣角微微攜笑,只一會,他便消失了。
小倉在我的對面看着我,“小白,你快吃啊。”
我低頭,看着裝滿了菜的碗,持起筷子往嘴裡塞了些。不是這些菜餚失了美味,而是沒了那個人,我失了味覺。
蒼弦來了。他一身紫衣,頭髮用玉冠束起,是他前世的裝扮。
“聽師父說是你救了我,今日特意過來道謝。”蒼弦看着我說,而後微微蹙起了眉,放柔了聲音,“秦逸,你的臉色不太好,怎了?”
我看着蒼弦不知說甚,不是我救了你,是墨晨,是墨晨救了你,他不僅救了你也救了我。
“你肩上的傷可好些?”蒼弦面帶愧疚之色,“上次在彌虞山,我……實在是對不起。”
過了這麼久,那點傷早就好了。現在受的傷在心裡,心受傷了,這一輩子也好不了。
蒼弦看着我,眉間依然鎖着,“你到底怎麼了?”
我緩緩開口,“沒什麼,我很好。”
“只是,你的臉色看起來……”蒼弦有些心疼的看着我,“你可是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
蒼弦與我相對站着,他沒了話語,我也沒說話了。他上前一步過來擁住我,“秦逸,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亦不奢求你原諒我,只是,給我一個機會補救可好。”
我雙手撐着蒼弦的胸膛拉開與他距離,“蒼弦,一直都是我欠你,你對我沒有甚可補救的。”
“那你可願意與我回紫陰山?”
我擡眼,對上他那一雙眸子,他的眸子與墨晨的一樣好看,如一汪千年深潭。看着看着,我的視線一片黑暗,最後只聽得蒼弦喚我的名字。
我醒來的時候,蒼弦守在身旁,小倉也在,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小倉說我昏迷了三天,這三天我一直在叫墨晨的名字。
蒼弦爲我掖了掖被角,看着我,聲音低沉,“我都知道了。”
我沉默不語。
蒼弦說:“他即是爲了你而失了性命的,你就該將他的那一份也活下去,不然,又怎對得起他?”
原來,他說的知道是指這件事。
後來,我答了蒼弦在我昏迷之前問的問題,我不隨你回紫陰山,我該回的應該是紫陽山,那纔是我活了五百年的地方。紫陰山與紫陽山是兩座相鄰的山,但是,蒼弦,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從我遇見墨晨開始就註定回不去了。
離開別苑之前,我將金玉良緣放進了一方錦盒裡,在墨晨最後站的那株桃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坑,從此,就用金玉良緣來陪着墨晨罷。
我與小倉一同回紫陽山的,蒼弦沒有與我們一起。最近,小倉經常化成人形,大抵是怕我太孤獨,便化作人形來陪我。
在回紫陽山的路上,聽到了關於蘄國皇宮的事。年逾半百的皇帝因爲痛失愛子,舊病復發便纏綿病榻,這幾日連早朝也沒上。聽說前不久便急急召回了前些年被派去邊境做藩王的二王爺,如此緊急,只怕那皇帝也知曉自己命不久矣。
我跟小倉說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來。這裡離蘄國的京城不遠,我捏了妖印,快速挪移到皇宮裡頭。
我在病榻上的皇帝見了我也不驚訝,只是淡淡道:“你是來帶朕走的罷。”
我答:“不是。”
他咳了幾聲,臉上一片泰然,看着牀樑,他微微開口道:“朕好像,好像看到朕的的晨兒了……”
我看着他,“你說的是墨晨?”
“唔。”他繼續撕心裂肺地一陣咳,病得不輕。一陣巨咳之後,他仍緩緩道:“他是,他是朕最喜歡的一個兒子,從小,朕就待他嚴苛,每日查看他習武唸書,從來不曾誇過他亦不曾對他笑過,現在他不在了,朕想對他笑一次再誇他一次……咳咳咳……”
我看着喘着息難受的樣子,一雙下陷的眼睛積滿了淚水,幾分蒼老的容顏上盡是悲涼。
我看着他,心裡愧疚,他最引以爲豪的那個兒子是爲我而死的,我欠了他的。他依舊在咳着,我掐指算了一下他的陽壽,還有些日子,但是這些日子他註定是要在病榻上痛苦地挨着。
我知道若是我用妖力強行延長他的陽壽會讓他無法在入土後轉世投胎,所以,我便用妖法爲他療了傷,讓他這些日莫要活的這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