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還未竣工之前,她就住在龍涎殿,這裡的路,她很熟悉。似乎已經隨着那段支離破碎的感情,融入到了她的血液深處,即便十八年時間匆匆流逝,依舊淡化不了那些縱橫交錯的路線和紅瓦高牆。
"老奴參見皇后娘娘。"
張德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蘭羽凝眸看着他,微微一笑。
"原來是張公公,好久不見。"
張德一愣,沒想到她還記得自己,她臉上笑意清澈而溫柔,彷彿還是十八年前那個青澀的小姑娘,依偎在心上人懷裡,羞澀微笑,傾了這朱玉繁華和宮廷奢靡。
他在這宮裡呆了幾十年,見慣了勾心鬥角笑裡藏刀,唯有這個皇后,無論多少年,依舊如嬰兒般單純善良,對所有人都笑意溫和,從沒有脾氣。這樣單純如白紙的女子,也難怪陛下情深義重念念不忘。
他將腰彎得更深,道:"是老奴。娘娘,陛下在裡面等着您,請隨老奴這邊走。"
和龍涎宮其他人不同,他是知曉皇后早已瘋癲的,也有些擔心她會時刻犯病,所以與其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索性蘭羽今日狀態十分好,臉上沒有任何異色,點點頭。
"有勞公公。"
……
鳳暝在寢殿內等得焦急,一會兒想着見了羽兒該說什麼,她的病好些了麼?這些日子沒見,她瘦了還是胖了?
她……還恨他麼?
最後一個問題劃過腦海,心裡邊浮上沉沉壓抑的哀涼,之前的所有欣喜慌張急切頓時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怔怔的坐着,目光穿過重重珠簾,等着她。
……
蘭羽來到寢宮門前,腳步頓住,對旁邊的蘭華說道:"小華,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出來。"
蘭華不放心,"兮兒離開的時候叮囑我一定要時刻跟在您身邊。姑姑,還是我陪您一起進去……"
蘭羽搖搖頭,"放心吧,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蘭華有些猶豫。
蘭羽又道:"就隔着一扇門而已,我若出事,必定叫你,
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蘭華畢竟不是鳳淺兮,沒她心思深沉細膩,仔細一想也有道理,便點點頭。
"那我在這裡等您,您一切小心。"
……
蘭羽跨進內殿大門的時候,鳳淺兮剛穿越常常御街,前方就是龍涎殿。
門開着,蘭羽直接走了進去。
深垂宮幔,重重疊疊,像那年他執着她的手層層穿越,走向那帝王枕榻,共度良宵。
而此時,宮幔深處,那人正襟危坐,隱約可見他似有些焦急惶惑,幾次想要站起來卻又忍住了。
屋內所有宮女太監全都被趕了出去。
她掀開宮幔,一步步的往前走。
近了,就差最後一層帷幔。
她站定。
帷幔後鳳暝呼吸微滯。
隔着不薄不厚的帷幔,昔日恩深愛重的夫妻久久凝望,一個忐忑欣喜一個無動於衷。
長長的沉默之後,蘭羽輕輕道:"十八年了,這裡還跟從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
宮幔後鳳暝已經剋制不住自己的呼吸,顫巍巍的喚。
"羽兒……"
一聲出他便無法等待,急切的起身要走進。
蘭羽忽然低喝一聲,"別過來。"
他立即站住,手指僵硬在半空中,以一個掀開帷幔的動作,久久僵硬不動,所有的熱情期待欣喜全都凝結在眼底深處,化爲深重的淒涼落寞。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深重帷幔後鳳暝低低呢喃的時候,鳳淺兮已經到了龍涎宮。她有鳳暝特許,不需要稟報,直接就走了進去。腳步帶風,匆匆跨越數道宮門,直逼內殿。
……
隔着帷幔,蘭羽聽着那低喃落寞的聲音,神情無波,開始慢慢的講述。
"十八年前你我初遇在棲霞峰,那時我流落民間懵懂無知,不知前路何方。而那時你是一國太子,金堂玉馬尊貴非凡。你遇仇敵追殺陷入絕境,我救了你,你看出了我的身份……"
闖過最後一扇門,玉階之上,蘭華負手而立。
鳳淺兮身影一閃躍上去,"我娘
呢?"
蘭華看了看緊閉的大門,道:"在裡面。"
鳳淺兮推開要來阻攔的張德就要踢開門,忽然聽見裡面傳來母親的聲音,頓了頓。
屋內蘭羽平靜的說着。
"那時我初入塵世恐慌害怕,你對我溫柔呵護照顧有加,久而久之我便對你暗生情愫,隨你入宮。"
空氣再次陷入了寂靜。
門外鳳淺兮推門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後緩緩放下。
屋內夫妻二人依舊隔着帷幔,互相聽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那年我十六歲,而你已經是十六個孩子的父親。"
帷幔後鳳暝呼吸清淺,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久久而沉默的凝望着她模糊的容顏。
蘭羽低垂着眼睫,記憶彷彿回到了十八年前。
"你長我十歲,囚禁了我十年。"
兩句漠不相關的話被她這樣輕飄飄又沉凝時光的意味說出來,聽的人便覺得格外荒涼悲傷。
鳳暝呼吸一滯。
門外鳳淺兮眼神微暗,袖中手指緊握成拳。
"十年後我們的女兒又在棲霞峰邂逅了她愛的男子……"
這一句飄出來,鳳淺兮呼吸有片刻的停滯,腦海裡不受控制的想起今夜在掖庭的那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蘭華站在她不遠處,很敏感的察覺到她氣息的變化,凝眸望過去。
廊前紫色的宮燈在風中搖曳,朦朧而幻滅。她沉寂在夜色裡的容顏也如那蒙了月色的宮燈般模糊,看不清此刻她心中如何的千山萬歲或者靜水一瀾。
屋內蘭羽似乎在走動,腳步清淺而緩慢,像走過這十八年深宮生,步步皆殤。
"這些日子我想起了一些事。"她說:"當年兮兒出生的時候被下斷魂殤,沒人比我更清楚那種毒有多厲害。十多年前楚曄成名天下的時候,世人傳言他先天不足身有痼疾活不過二十五,我便知道,他和兮兒一樣,都中了高麗趙氏姐妹的斷魂殤……"
鳳淺兮將頭貼在了門上。
月色照下來,她閉着眼睛,眼睫微微顫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