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工資

4.領工資

任衛東快步來到換衣箱前,摘下膠殼帽,扒下礦靴,脫下工作服,扔進下層箱子裡。

煤礦工人工作服,剛穿上是嶄新的,洗過一兩次以後就成立舊衣服。

所謂工作服,只是下井前穿上,到了掌子面很多人就脫下來,掛在巷道幫上,赤着上身幹活,上井時再穿上,穿前先把衣服使勁抖一抖,把浮着在上邊的煤塵抖落下,然後用毛巾把身上的汗水和煤粉擦一遍,當然肯定是擦不乾淨的,因爲毛巾本身就被汗水溼透,也被煤粉染黑。

不穿不行嗎?當然不行。

上井路上,要在運輸大巷步行,還要坐斜井人行車上井。沿途呼吸的是地面下去新風流,不穿衣服,風一吹就會感冒。感冒不能上班,也就不能下井,更不能掙錢,所以工人們就想方設法避免感冒。

一路坐車來到井上,身上的煤粉就會粘到工作服上。加之工作服掛在上平巷,而上平巷又處在迴風流中,炮煙裡夾雜着大量煤粉,就像日本鬼子掃蕩一樣,狠狠地把它侵染數遍。

如此反覆,下井不超過三次,工作服就像從煤堆裡扒出來一樣,髒乎乎黑兮兮的。

三天兩頭洗呢,衣服就會很快磨損,因爲工人多,洗衣工作量大,爲了提高效率,就採用機器洗滌,而長時間使用洗衣機,對不是化學纖維衣服損傷很大。

煤礦裡,工人們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工作服不是穿壞,而是洗壞的。

任衛東赤着身體,拿着毛巾,帶上肥皂,趿拉着拖鞋,匆匆進入澡堂。一邊大聲咳嗽,一邊走到水溝旁,一口口地吐出帶有煤末的痰。

澡堂裡,已經有了不少人。有人嘴角里叼着點燃的菸捲走進水池,嘴以上部位露出水面,嘴裡冒着煙,雙手不停地揉搓着身子,在澡塘熱水裡泡着。

一開始,池裡的水是清的,隨着洗澡人增多,水的顏色很快就會變成黑色的,由於使用肥皂,水中就會出現白色泡沫,不長時間池中水慢慢就會黑中泛白,稠乎乎的。

工人們對水的清渾不太挑剔,只要水熱乎乎的,不涼就好。泡在冒着熱氣的水裡,逼出身上的寒氣。

看澡堂人實在看不下去,就用手捏着水管子頭,用形成壓力的水流把池子裡稠乎乎的白泡沫衝出,然後加入涼水,池子水顯得清徐很多,打上熱氣。

熱水是用熱氣管子打熱的,看澡塘的人打開熱氣閥門,熱氣從管道里流出,“咕咚”“咕咚”地發出響聲,不一會兒熱氣將池水翻涌起來。

看到有人到池子外面覆蓋着鐵篦子的下水道上去撒尿,一不小心摔倒,並把屁股摔成兩瓣,引得衆人一陣鬨笑。

任衛東有個洗澡習慣,先淋浴,後池子,再淋浴。

淋浴頭下,讓水沖洗一邊,頭上打一遍肥皂,兩手來來回回揉搓着,水沖洗一下,再打上肥皂再揉搓再衝洗;黑色毛巾打上肥皂使勁搓,黑色粉末就會溜走,如果還不乾淨,就要在牆壁上猛摔幾下,隨着連續不斷地“啪啪”聲,黑水從牆上淌下,流至地面,再流進水溝裡。隨後再塗上肥皂,揉搓出泡沫,用毛巾自上而下,身前身後,胳膊腿上,眼圈四周,耳郭周圍,指甲縫裡,屁股上,腰周圍,鼻孔裡,嘴角邊,手指間,腳趾間,手掌上,腳心裡,掖窩下,膝蓋上,就是那個神秘的東西也不能落下,全部擦拭幾遍。

回到淋浴頭下,邊沖洗邊用毛巾全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來來回回地擦拭。

差不多了,進入水池,埋頭入水,站起來,再埋入,再站起來,走出水池。重新在毛巾上打一遍肥皂,按剛纔的程序再擦拭一邊,用池子邊公用塑料盆舀起一滿盆水,澆在身上,把肥皂沫沖掉,再舀起一盆澆在身上,肥皂沫基本沒了,跳進水池,猛地站起,猛地蹲下,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數次,激起朵朵浪花。

走出池子,回到淋浴頭下,渾身沖洗一邊,把水擦乾淨,這樣算是洗澡完畢。隨着陣陣咳嗽聲,又吐出幾口煤末黑痰。

今天是開心的日子——發工資了,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這是第一次拿到用自己雙手和汗水掙來的錢。

有人視金錢如生命,有人視金錢如糞土,其實誰也離不開它,離開它寸步難行。

金錢,在咱們國家就是人民幣。生活中沒有金錢不行,但一切爲了金錢就要走上歧途。盜竊犯,搶劫犯,貪污犯,受賄的,行賄的,挪用公款的……,哪個不是和金錢有關,哪個不是爲了給自己多弄一點錢,最後走上犯罪之路。

有人咒罵金錢是萬惡之源。其實人們真的冤枉了它,因爲它只是一個人們利用的工具,本身沒有錯,有錯甚至是有罪的是豪奪強取或者是以不法手段獲取金錢的人。有人獲取金錢是爲只爲滿足自己一私之利,有人則是爲多數人服務過程中獲得自己生活所需的一定報酬。

有人服務於金錢,有人讓金錢服務於大衆。

當然現在的任衛東不會有這些悟性,因爲他現在還沒有多少人生經歷。

洗完澡後,他直奔段裡,工資在心裡早已有了大體數目,自己是段裡工資最少的一級工人,加上下井費、夜班費,差不多可以領一百多元喱。

哇,自己也能有這麼多錢啊!

到了段裡,副段長李士前值班,看他正在值班室裡和一箇中年男人說話,就來到書記室兼文書室,這時已經有五六個人,把自己私章放在文書左在青桌子上排隊,等他叫號呢。

任衛東放下章子排好隊,和工友說着話,眼睛卻楸着左在青拆開的一捆捆散發着濃郁油墨味的嶄新十元人民幣。

左在青數好錢,把私章一塊遞給工人,大嗓門道:“數一數啊!離開這個門口再回來找,老子一概不認。”

有個領了工資的人,“噗”地一聲,口水吐在右指上,左手拿錢,右指一張張地取開人民幣數着,隨後問道:“文書,錢不夠啊。”

左在青大聲罵道:“睜開你的狗眼,給我好好地看看,你爪子裡有張白條,加一加,夠不夠?”

那人知道自己手裡有一張白條,就是專門問他,嘴裡嘟唸道:“損壞鎬把一根,扣一元。丟杴一張,扣三元。加起來,夠了,夠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裡這些錢裝進貼身衣兜裡,以便回家交差,沒再說什麼,離開了。

個別二流子上班少,悄悄來到段裡,看看段長書記不在,躡手躡腳地領了工資趕緊離開,怕段長書記看到捱罵。

一邊等着,任衛東又咳嗽幾聲,吐到門口痰盂裡,又是一口黑痰。

總算排到自己,左在青說:“了不得啊!任衛東,新工人裡你最多,別忘了請酒喝。”

任衛東接過錢,沒有像別人一樣數錢,直接就放進上衣內袋裡。

左在青看到提醒說:“任衛東,數一數。”

“不用數,還信不過你?!”任衛東迴應道。

李士前從值班室裡出來,看到任衛東從文書那裡過來,樹起大拇指,道:“衛東啊,好好幹,你是新工人裡的這個。”

任衛東雖然不抽菸,看到李士前抽出菸捲,立即從他手裡接過火機給他點上,道:“李段長,值班啊,您過獎了。剛纔您和那個人說話,我就沒有打擾。”

煤礦上的人,面對面和領導打招呼,如果對方是個副職,人們一般會如對待正職一樣,直接把前面的“副”字省略掉。

這種打招呼方式,就是人們說的雙贏——打招呼的人不必彆彆扭扭地帶出那個詞,被打招呼的人心裡美滋滋的,愉快地點頭回應。

李士前道:“你說那個人啊,是個量面的。負責給咱們分產量,手裡有權,他們個個都是大爺,這些人可了不得,咱惹不起。人家來了就要高看一眼,這不到月底了嘛,說是有事找黎段長,實際上就是要些好處,每月都這樣。”

任衛東辭別李士前後,去找一個老鄉。

幾天前,與約一個老鄉約好,讓他把50塊捎給家裡年邁的奶奶。過兩天,這個老鄉休班回老家,兩家相距五六裡地,老人們彼此熟悉,知根知底。

兩人見了面,那人叫道:“老鄉好!”

“老哥,您把咱這關係搞亂了,到底是老鄉好,還是老相好啊!”任衛東打趣道。

那人哈哈大笑:“沒想到啊,你小子比以前活泛多了,說話也知道幽默了。”

來礦上這些天,任衛東慢慢地體會到,幹煤礦是沒有情調的,沒有電影裡演的那些人物的羅曼蒂克,沒有鳥語花香,沒有蔭林小道,只有無盡的單調,單調和單調。醒來就是喝水吃飯,休息一會兒或再補一覺,就去段裡開班前會,然後是下井榦活,上井吃飯,再睡覺。

這是三點一線——宿舍、段裡、掌子面。想幹點別的,精力卻不允許,井下活體力支出太多,累了就不能不休息。一天時間是有限的,人的精力是有限,不睡覺就沒有精神,沒有精神就什麼也幹不了。

睡覺,吃飯,上班,再睡覺,再吃飯,再上班。

日復一日,循環往復,枯燥乏味,乏味枯燥。

能夠讓任衛東自己能夠感到希望和饒有趣味的事情就是看書,還有那個紅格子姑娘。每次去職工大院食堂買飯,只要那個紅格子姑娘在的話,總會有意無意地給任衛東多舀些菜或加一點肉。

沒人的時候很是關心,問這問那:“習慣了嗎?適應了嗎?”

“沒磨破手吧?”

“這幾天累嗎?”

“這段時間看什麼好書了?給我推薦幾本。”

還問一些讓人尷尬的話語,比如:

“下面很黑嗎?”

“你們吐出來的痰黑乎乎的,是真的嗎?”

“真光着膀子幹活啊?”

任衛東有些疑惑,儘管他明顯感覺出來這裡面是滿滿關切之情,難道這個姑娘對自己有意思?

這個想法剛一冒頭,他立即否決。根本不可能,自己就是一個採煤工,沒有什麼能力,也沒有什麼背景,憑什麼讓她看上自己,也許這個姑娘好奇心強些罷了,別自作多情了。

昨天晚上,上井後幾個人炒上幾份菜,喝了幾瓶白酒,暈暈乎乎。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九點多,任衛東起牀後,喝了幾杯茶水,就端着藍色鐵瓷碗去離宿舍不到三百米的飯店。

說是飯店,其實就是一個具有蒸饅頭和炒菜功能的飯鋪,菜品不多,規模不大,屬於礦多種經營公司經營,爲了安置農轉非的大姑娘和小媳婦開辦的。

任衛東吃的飯菜大多來自這裡,這兒自然就是人員聚集地,沒對象的小夥子經常光顧,當然大門外面也有鎮上一些人員開辦的飯館,只是沒有單身宿舍裡面的實惠些,也離得近點。

任衛東端了飯菜回到宿舍,飯後喝了幾口水,鎖上門來到段裡,值班的告訴他,範修正調去其他班當班長了。

別人三個月學徒,自己還不到兩個月拐彎,師傅去別的班,現在就讓自己單飛,這理和誰講啊,任衛東心裡嘀嘀咕咕。

開完班前會,任衛東提着班長安排帶的一大捆呢絨繩向更衣室走去,工段辦公室離更衣室也就是三百米左右,步行幾分鐘樣子。

更衣室門外面積不大不小的空地上,礦上安全文化宣傳隊正在表演節目。

爲豐富業餘生活,倡導積極向上安全文化,讓員工家屬不出礦區就能看到喜聞樂見的文藝節目,礦上委託工會組建了一支安全文化宣傳隊。

宣傳隊裡這些人,大都是兼職業餘人員,段隊或廠子裡都有他們自己的崗位。平常是普通工人,上臺就是演職人員。崗位不輸任何人,舞臺就是文藝人。雖然日常是一些小演出,他們卻不會輕輕鬆鬆地,馬虎對待,姿勢、造型、步伐力求完美表現。這些演員節目在專業人員眼裡可能顯得有些稚嫩,卻能博得工人們一片片叫好聲,也豐富了礦區文化生活。

日常練習都是各自爲戰,只有在春節、元宵節、五一節、中秋節、國慶節等重大節日,礦上安排演出時,他們才聚在一起進行排練。

這時候,礦工會會請礦務局或地方的一些專家來進行專門訓練,從每一個動作着手,手把手地逐個給隊員傳授姿勢、造型、步伐,細小環節解決後,再從整體效果上進行反覆排練,經常爲了做好一個標準整齊動作,隊員們要進行上百次的練習。

功夫不負有心人,宣傳隊的表演技藝,在堅持不懈的刻苦鍛鍊中,技藝得到大幅度地提升。

他們散是滿天星,聚是一團火。這一團火,點燃人們心中希望,鼓舞失落士氣,化解沉積鬱悶。這些人,絕不是知名演員,只是一羣連普通話也說不標準,卻是愛好文藝的普通工人。

沒有絢麗舞臺,職工澡堂門前,段隊樓前空地,段隊會議室和礦區大街小巷,就是他們展示才藝的舞臺。沒有專業水準,絕無高超才藝、靚麗嗓子和流利口才,有的只是爲礦工演出的熱情,和臺下同樣沒有多高欣賞水平而渴望得到文化文藝薰陶的熱心礦工兄弟和家屬孩子。

唱首安全歌,跳個自編舞,說段三句半,講個小笑話,打一段快板,祝福安全,祝君快樂,這是最美的語言和最美好的祝福。

付出的是辛苦,得到的是掌聲。幸福是最美好祝願,安全永駐心間,工人安全是對這些業餘演員最好地回報。

去年8月,聞州礦務局舉辦了“舞動聞礦”歌舞大賽,來自礦務局20多家隊伍參賽,梅莊煤礦宣傳隊一舉奪得了團體亞軍,得到礦領導和廣大職工家屬一致好評。

這不,安全文藝宣傳隊的一位小媳婦正在拿着一個話筒大聲道:“尊敬的礦工大哥,我們接下來進行有獎猜謎活動環節,請大家踊躍參加,會的請舉起你的右手。提示一下,猜中的會有一個小小的獎勵噢。

注意,大家請聽好,我現在提問第一個問題:

什麼是三違?”

她身邊不遠處,就有一個小夥子立即舉手示意,小媳婦把話筒遞到他跟前。

小夥子答道:“三違就是,違章作業,違章指揮,違反勞動紀律。”

“回答正確。請工作人員獎給他一塊肥皂。”小媳婦話音剛落,就有一位安全文藝宣傳隊的大嫂把一塊毛巾遞給答題的那個小夥子。

小媳婦繼續提問:“第二個問題,猜一個謎語:

分娩順利。

打一個詞語。

提示一下,這是和我們行業有關的。

會的,請大膽舉手,不要不好意思啊,也別像小媳婦那樣扭扭捏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場鴉雀無聲。

小媳婦看了看四周,還是沒有人回答,就提醒道:“我們常常講的,井口也有張貼的,請大家想一想,那個在井下一定要注意什麼什麼。再說我就把答案說出來了。哈哈”

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舉手道:“安全生產。”

小媳婦離得,沒有聽到他說什麼,看到他舉手,就快步走到他跟前,遞給他話筒,道:“您剛纔說什麼?我沒有聽到請您再說一遍答案,剛纔離得遠,我沒聽清楚你說的什麼。”

小夥子接過話筒,大聲道:“安全生產。”

小媳婦道:“請說說理由,爲什麼是安全生產?”

只見小夥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右手拇指搓了幾下中指和食指,無奈地小聲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是這個答案,只是您一說井下一定要注意什麼,我第一反應就是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生產,所以順口就說了出來。”

小夥子這一番解釋,引得小媳婦和衆人一陣子哈哈大笑。

小媳婦也笑了,道:“沒錯,答案就是安全生產。

雖然他沒有說出所以然來,也算對。

人類生產有兩種:一種是物的生產,一種是人的自身生產。物的生產包括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生產,人們通過生活資料的生產,保證衣、食、住、行等生存活動,通過生產資料的生產,提供生產生活資料的生產工具等。人的生產就是人自身種的繁衍。人的生產和物的生產,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制約。

分娩順利,不就是孩子順利出生嗎,也就是安全生產。

剛纔這位,答案是正確的。

請工作人員獎給他一塊毛巾。”

隨着話音落下,剛纔那位大嫂拿着一塊毛巾走過來,遞給了答題的那位小夥子。

小媳婦回到場子中央,繼續道:“第三個問題,很簡單。

大家都知道孫悟空大鬧天空,百變除妖,助力師傅千辛萬苦取得正經。有誰知道電視連續劇《西遊記》的總導演,請說出她是誰?”

話音未落,就見一位大姐舉手示意。

小媳婦看到後,走到她身邊,把話筒遞到跟前。

大姐一把拿着話筒,立即道:“楊潔。《西遊記》總導演的是女的,她叫楊潔。”

小媳婦道:“大姐,您是哪個單位的?這個點怎麼還在礦裡,沒回家吃飯啊?”

“我是支護工段的,車間裡活多加班,就在食堂買飯,準備吃了回車間繼續幹呢。”

小媳婦笑道:“回答正確。看來大姐不只工作勤奮,平常也喜歡看《西遊記》,總導演是誰都記得清清楚楚。

請工作人員送給她禮物,一份!”

那位大嫂走過來把一塊肥皂遞給這位大姐。

小媳婦回到場子中央,道:“問答環節告一段落,下面請聽歌曲。”

只見一位清秀女子款款深情地來到人羣中間,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主題曲《枉凝眉》飄蕩在空中: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啊......

啊......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啊......

啊......”

歌曲悽婉柔美,情真意切,歌詞處處觸動人心,透着一股子悽慘,特別煽情,最容易賺取眼窩子淺人的淚珠。

在福利室門口唱這樣淒涼的歌曲,讓人感覺不吉利,不知道編排節目時,不知策劃者怎麼想的,肯定是沒考慮周全。

任衛東不忍再聽下去,來到更衣室。

更衣室分上下兩層,澡堂在底層,更衣室與井口、礦燈房、自救器室、洗衣室有走廊相連通,人們不需要外出,就能完成更衣、洗浴、領下井器具全過程,有利於冬天防寒,設計者考慮周全,也特別人性化。

任衛東在二樓換衣服,打開換衣箱,取出一塊一米見方的藍色碎花布攤開。第二次下井前,任衛東也學着他人在鎮上門市部扯了一塊包布。

把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脫下,闆闆正正地疊好,放在包布上,四角對角繫好,放進上層。從下層拿出汗酸臭味刺鼻的工作服穿上,而後用兩塊本是白色,現在卻是黑色的棉布裹在腳上,伸進礦靴,戴上膠殼帽,向樓下走去。

下井前,最令人礦工頭疼的一件事,也許就是穿工作服的那一刻,因爲上個班上井晚了,洗衣房不再接受洗衣,或者是怕衣服沒有穿壞,反而洗壞了,就不再天天去洗,直到實在覺得難受,纔拿到洗衣機房去洗。

也有的拿回宿舍或家裡自己洗,很多人既好面子讓別人看到髒工作服說三道四,或者是怕麻煩,很少拿回自己洗。

乾淨衣服穿一兩次之後,如果不洗直接穿的話,那種滋味一般人是感受不到得。

尤其是寒冬臘月穿在身上,又溼又涼。很多人只得咬咬牙,孃的,穿!上身一兩分鐘後,習慣了就好了。

任衛東換好工作服下樓,沿着走廊走到礦燈房。爲方便工人領取礦燈,設置了很多小窗口,人們把燈牌放進去,裡邊會有人根據燈牌號碼,找到屬於你的專用礦燈,擰開開關觀察亮度合格,把礦燈遞出來。把腰帶穿進礦燈鼻裡提着,走到走廊一側的自救器窗口,領取自救器。

礦燈和自救器各自在走廊的東西兩側,發放礦燈和自救器的窗口,是個小推拉門,使用時拉開,不用時推上。發放礦燈和自救器的,大多是女人。她們被水泥牆保護得嚴嚴實實,以免有些輕薄之徒揩油,但還不是有些不自覺的男人在接這些器具時,裝作不小心地觸摸一下女人的白淨嫩嫩得手。

任衛東接過自救器後與礦燈穿在一起,向腰間一束,手拿燈頭穿過通道臺階,步行到等候室,早有準備下井的工人在這裡坐着排隊等候。人們大多是沉默寡言,有的閉目養神,只有少數人家長裡短談着,或是開一些葷素玩笑,前邊的人隨着前邊的人坐車下井了,後邊的人就向前移動位次。

輪到自己,走出等候室,進入副井,人形車已經穩穩當當地停好,任衛東找個空閒座鑽進人行車裡,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傳來隨着押車工“嘟嘟”哨響,信號工發出開車指令,人行車在“咣噹”“咣噹”聲中運行,十二三分鐘後到井底。

這時候任衛東感覺肚子不舒服,就去離車場較遠的地方去解決,回來的時候,同伴們已經乘車走遠,他自己肩扛呢絨繩向裡走去。

走了不遠,任衛東感覺見肩上呢絨繩漸漸加重,離工作地點還有近一千多米,那是不輕鬆的。心裡正嘀咕呢,就看見前面一個岔口處紅燈閃爍,嘿,這下好了,有輛電機車!

緊跑幾步,一問司機,這輛車正好是向他們採煤工作面方向去送材料,任衛東對司機好言好語一通,他雖然有些不悅,但還是答應把呢絨繩給他捎到工作面聯絡巷門口放下,但卻對任衛東警示道:“東西可以捎,你要自己走。想搭電車,門兒都沒有,我可不想讓安監員逮住。”

任衛東心想,只要把呢絨繩給捎到就行,其他的不奢求,就隨口答應下。

電機車飛速離去,任衛東空手行走沒多遠,就有一輛電機車在身後鳴笛轟轟而來。

車輪碾過鐵軌聲及電機車鳴笛聲聽起來那麼悅耳,車頭前大燈強光照亮前方巷道。

任衛東忽然想到:前面那個司機到位後把呢絨繩扔下,被其他單位人員拿走,肯定要自己賠償,怎麼辦?

靈機一動,計上心頭,在列車駛過的一瞬間,任衛東不假思索地抓住尾車跳上撞頭。

電機車速度加快,任衛東心跳也在加速。

隆隆機車飛速向前,通過一個聯絡巷不遠,就看到前面有兩束強烈燈光向這裡移動而來。

不好!

這個時間點怎麼還能有這麼亮的燈光,肯定是礦上領導或者是哪個科室負責人,這些人都有違章指標。我這行爲就是嚴重三違,如果被他們發現,不僅進學習班狠狠地挨剋,還要進行數額很高的罰款,如果這樣那損失可就大了。

不行!立刻跳車!

顧不得車速快慢,心一橫,以手、膝蓋爲着地受力點,身體猛地向前跳去。

任衛東知道應該這樣跳車,受慣性影響向前俯衝,如此可以緩衝一些身體受損害程度。

跳下車,任衛東不顧得疼痛,立即爬起來把礦燈握在手裡,不讓人看到燈光閃現。

說來也巧,落腳點前方三四米處就有一個壁龕,這是用來存放交通信號設施的。一瘸一拐地快緊走幾步,進入裡面坐下,假裝着讓列車通過繼續前行的樣子。

好在迎面而來的兩人不是什麼領導,只是普通巡道工人,任衛東一顆怦怦直跳的心終於落下。

略一休息,後怕伴着疼痛襲上心來。這種車真不是那麼好坐的,不僅冒險還是違章,沾一點便宜弄不好要吃大虧。這次跳的巧,跳的好,如果行車途中礦車掉道或者是跳車時落點不平整,那可就不是鬧着玩的,輕者受傷,重者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愈想愈怕,任衛東後悔不已。自己年輕輕生命因此而失去,太不值過!

痛下決心,自此以後絕不能再有類似行爲!

什麼也沒有生命重要!

來到工具房,任衛東見那捆呢絨繩已經靜靜地躺裡面。還好,總算帶到了。

一打聽才知道,捎帶呢絨繩的那趟機車,在聯絡巷摘掛車完畢後,任衛東同事已經從後面跟上來,司機就讓他們捎了過來。

掌子面正在放炮。人們在上平巷出口三四十米以外一字排開等待着,有的從料場裡拿捆竹笆攤在底板上,屁股坐在上面。有的取兩塊穿頂用的米多長半圓木,一塊按四十五度角斜放在煤幫上,另一塊放底板上,身體斜倚着,屁股歪放着,那感覺真好。懶點的人,乾脆摘下膠殼帽或礦燈盒子直接坐在屁股上,身體靠在煤幫上。

這一刻,人們實在閒得慌。一下井,礦工們就想馬上幹活,每天任務都是固定的,幹完才能上井,幹不完沒錢。不如早幹,早完,早上井。早上井,早吃飯,早休息。

掌子面工作程序是死的,自己那段沒有放炮,想幹也幹不成!

“咚”“咚”“咚”,沉悶聲音從面上傳來。

這不是第一次聽到炮聲,任衛東心裡仍“咯噔”一下,誰知扭頭一看,與他一起參加工作的王栓來正在用兩手捂住耳朵,這一幕剛好被一個老工人看到。只見他拿起礦燈照着王栓來,大聲喊道:“快看看。快看看。放個屌炮就嚇成這樣,還真是個新蛋子。”

隨之笑聲一片,王栓來一邊用手撲打着震得從頂板上掉落至脖子裡的煤粉,一邊怯怯地道:“咋呼什麼,剛參加工作時,你可能還不如我呢!”

隨着炮響,煙霧飄又過來,有人用毛巾捂住了嘴和鼻子。大家一邊開着玩笑,一邊等待。

在這個狹小空間裡,最怕的就是悶屁,裡邊的不知哪個人沒有忍住,一股無聲臭氣順着風流飄出,有人捂住鼻子向裡看去卻沒說話,有的則大聲嚷嚷:“誰家鍋蓋沒蓋嚴?”

煤礦工人生活單調,閒着沒事,大家自娛自樂,發泄發泄,以某種方式消遣消遣。

下班從地下鑽出來,一部分人走進小餐館,吃肉喝酒;一部分人坐在牌桌前,來一場不大不小的小賭;還有一部分人,到卡拉OK廳吼上一陣。也有極少數人,偶爾會到某個角落裡,找女人消遣。這是井上消遣。

現井下不能抽菸,也無煙可抽,只得天南海北胡吹海侃,發發牢騷,議論女人。有人開頭,下邊就有人跟上。

張會泉半倚半躺在木板上,道:“社會上很多人看不起我們,有句順口溜:遠看煤礦像天堂,近看煤礦像銀行,走近煤礦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人人都說煤礦好,傻冒才往煤礦跑,煤礦賺錢煤礦花,根本沒錢寄回家,年輕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生了孩子管不上,蓋了房子住不上。”

“不要看不起自己,我們也是人。”坐在膠殼帽上的王栓來,激動地站起來大聲道:“沒聽人家說嘛,我們是神聖的盜火者,是奉獻光明的勇士,眼睛是黑夜中最閃亮的星,手雖然粗糙,卻在地球心臟爲人間奉獻光和熱。我們是燃燒的太陽,是意志的化身,是光明的使者,是力量的象徵。”

“哎哎,不要聽那些戴眼鏡的文人,沒事在那裡瞎咧咧,淨說好聽的。讓他們下井試試,不超過一天,就不會說這些漂亮話了。”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卻道:“你說我們在井下,正上邊地面會是什麼地方?說不定上面就是綠油油的農田,或者是一條波瀾不驚的小河,也可能是一個花香四季的小村莊。”張會泉說得眉色飛舞。

有人立即接話道:“也說不定還是人家的新房,剛結婚的兩個年輕人正在你頭上光着屁股,一絲不掛地顛鸞倒鳳,不辭勞苦地造人呢。”

衆人一陣子鬨笑,話語開始發酵起來。有人從礦燈房小窗口遞燈女人的手談起,說到和女人睡覺各種粗俗不堪的細節。道聽途說或是親眼見過的,填油加醋地說一大通。還有的說着鎮上錄像廳三級片情節裡的細節,坐着裡面各種動作。

有的談論礦上、多種經營公司那些有些權勢的人物,今天和這個女人這樣,明天又和另一個女人那樣。

有的談論附近農村看電影,這個男人摸女人捱打,那個聞人家大姑娘頭髮捱罵。談論美髮廊裡賣淫女價格,他媽的,比以前又漲了伍元。這個女人這裡圓那裡凸,那個女人腰如水桶。這兩點那三點的,言語不堪入目,說到高潮處還有人手舞足蹈。

黑暗里人們猥狎地說笑,人們自然會把燈頭或藏在手心裡,或按在巷道底板上,或直接關了。這時,也會有個別人的礦燈沒有藏好,猛然一道強烈地光線照在一張張露着白牙的嘴巴上,這太不合時宜了,沖淡了人們快樂氣氛。有人立即咋咋呼呼:鼓搗啥啊,快關上,快關上。

這些話題,任衛東從來不參與,只是嘿嘿地笑笑,如果有人非要逼着說幾句的話,也只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正當人們談論的時候,就有人傳信過來,說是下平巷溜子電機燒了。

隨機有人提議:今晚南樑村放電影,上井看去吧,反正這個班什麼也幹不了。

儘管礦上職工大禮堂裡每週也放一次電影,但是附近農村放電影的場面更有一番別意,總惹得有些礦工前去觀看。

當即就有四五個人附和,說走就走,任衛東被人鼓動着,拽拉着上井,這樣的事情一月會有那麼三五次,礦上段裡從來沒有追究過。

那個速度,真是“下井如牽牛,上井賽電流。”

緊跑慢跑,總算趕上了最後一班人行車,急急忙忙,寥寥草草地洗完澡,兩人一輛自行車,飛速趕往電影放映處。

初夏的傍晚,遠遠看見一塊電影幕布掛在兩根豎起的竹竿中間,放映機架在操場中間,電線已經扯好,只等柴油發電機搖起,喇叭一響,就可以放映。

這時的天還大亮着,人們興沖沖地拿着家裡長凳去小學操場上佔位置。這個時候,小孩子總是先到的,在空曠場地上追逐打鬧,玩躲貓貓。

等到天色暗下來,大人們陸續來到。大人呼喊孩子,孩子叫着爹孃,有的站在凳子上高高舉手招呼,有的用手電來回照,尋找自家的孩子佔住的地方。小孩們在人羣中往來穿梭,嬉笑打鬧,老人們揮動着手中大蒲扇,叼着長煙杆吧嗒吧嗒抽着嗆人的旱菸,姑娘們三五成羣地竊竊私語,小夥們在操場邊一邊抽着自卷的“喇叭筒”,一邊高談闊論。

本莊和附近村裡的,自帶板凳,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三五里村的人離得遠來得早的,隨便找塊石頭墊在屁股底下,坐在距離幕布最近的地方看;大部分人只能站着看,小孩看不到,就騎在爸爸脖子上看,也有那來遲了沒地方站的,跑到幕布的後面看,儘管看到的人是反的,卻一點也不介意。

這個時候,是年輕男女相互見面,相互交流,增進了解的最好機會。只要一聽說在哪個村裡放電影,就會有一羣其它村裡的未婚男青年收工後趕過去,儘管有的片子可能看好幾遍了,卻也不辭辛苦,爲的是去看看有沒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放映機兩邊是村裡幹部和頭臉人物的專座,惹得人們投去羨慕妒忌的目光。小孩擠到放映機跟前,看一看、摸一摸那神奇的電影放映機。放映機裡有一個燈泡,只有一面有一個圓形小孔透光,其它地方都塗成了銀色,這個燈泡用不了多久就燒了,放映員經常要更換,希望得到放映員換下來的燈泡當玩具。放映員每次用膠水粘接膠片時,剪下來的膠片上有一個挨一個的人像,晚上用手電筒對着膠片照,可以在牆上映出一個個清晰的靜態圖像,剪下來的膠片也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玩具。只要有孩子往放映機跟前湊,就會被人瞪着“牛眼”訓斥一頓。

場邊賣棒冰的小販,推着自行車,自行車後座綁着裝棒冰的木箱,不斷地用木塊敲擊箱子。這一晚,孩子們大多能討到錢買棒冰吃,大人顯得非常寬宏大量,彷彿這個日子不能掃了孩子興致。

當第一束白光打到銀幕上的時候,銀幕前會有很多孩子跑來跑去,想努力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久等的人羣發出了很響的嗡嗡聲。

放映前,村裡的書記總要對着話筒講幾句話,談一談當前國家形勢,通報一下村裡情況,提出新要求,說一些歌頌黨和人民政府的領導,感謝電影放映員之類的話語。

電影正式開映前,也會放映一小段普及農業知識的小短片。

不一會兒,雄壯的片頭音樂響起,銀幕上出現閃光的五角星,雜噪聲很快消失,現場立即靜了下來。

放映的一般都是“八一”或“長影”的老片子。有些電影,人們已看過很多遍,裡面的對話早已爛熟於胸。比如,當“胡漢三”在某個場景出現時,大家會異口同聲地跟着電影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有時也會放一些外國電影,裡面偶爾會有接吻鏡頭,當男女主人公嘴貼在一起時,所有人都在吃力地注視着他們的嘴脣,場內靜得可怕,甚至可以聽到遠處的蟲鳴。

電影放着放着會突然停頓,那是要換片了,底下一片噓聲。風大的時候,銀幕被颳得飄忽不定,那些出現在銀幕上的人,臉都變形了。漸漸地孩子們沒了興致,會跑到銀幕背面去玩。

今天晚上放映的是兩部片子,第一部是《激戰無名川》,第二部是《鐵道衛士》。電影放着放着,有的人離去,人們向中間聚攏。有的站累了,找個遠一點的地方席地而坐觀看。有的看着人家的長凳上有了空位,就厚着臉皮坐下,主人發現了就對人家傻傻笑一下,不說什麼繼續看自己的電影。

任衛東和同伴們擠散了,被塞在了密集處,人挨人,人擠人,你挨着我,我擠着你,四周一片黑暗,屏幕發出着幽暗的光亮,很難看到周圍人的動作,只有換片子時纔有燈光。

不知什麼時候,一股奇異香味涌進任衛東鼻腔,不由地一陣心跳,大腦突然懵圈,不能自已地像個木偶,任人擺佈,不敢斜視,更不敢回頭。這女人的一隻手輕輕地抱住腰,另一隻手慢慢地移向肚子下方......

第一次如此,任衛東不由地夾緊雙腿,嚥下口水,喉結不自主地動了一下,閉上眼睛……

突然,腰帶就要被人解開,任衛東像被人猛地一巴掌打醒,隨機掙脫開來,匆匆擠出人羣,走到無人處,回頭望去,還好,沒有人跟來。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咬了咬自己手指,生生辣地痛。

不是做夢,趕快逃跑!萬一有人追來就麻煩了,現在不跑更待何時?

至於和誰一起回來的,如何回到單身職工宿舍的,同伴有沒有找他,吃的什麼飯,怎麼躺倒牀上,幾時入睡,任衛東一點也不知道,整個晚上就像丟了魂似的,渾渾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