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父行

8.探父行

第二天醒來,已是八點多,任衛東洗漱完畢,走出單身職工大院。

這幾年,礦上在職工大院門口大路兩邊建起門面房,形成了商業一條街。有賣魚賣肉的,賣米賣面的,有炸油條的,有包水餃的,有炒青菜的,可以稱得上應有盡有。下班後,人們路過這裡,想吃什麼就買點什麼,順手買了提回家。

李慧蓉的餛飩攤就在這條街上。自那天杜君祥說了這件事,任衛東還沒有去過,今天去嚐嚐,驗證一下是否如人們說的那樣皮薄餡大、味道好。

出來大門向東拐,不遠就看到路南有一個門面,門口正上方懸掛着一塊白底黑字匾額,上書“芙蓉混沌”,看來就是這裡了。進入室內,在這裡吃飯的人還真不少,空閒位置不多,隨便找一個位置坐下,就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到跟前,道:“喝混沌吧。大碗的,小碗的?”

“怎麼賣的?” 任衛東問道。

“大碗一塊,小碗五毛。”女人答道。

“什麼餡的?”

“今天是蝦仁白菜的。”

“那就來個大碗的。”

“好的。請稍等。”

取湯匙的時候,任衛東將室內掃視一遍,發現餛飩攤主人——李慧蓉正在忙着,她是在做餡子,儘管已有包好的混沌,也要做好一些備用。

李慧蓉纖巧的兩手正在把一個個去線蝦仁切成小段兒,不是太碎,也沒有切成蝦泥,放在一個碗裡。又把肉洗淨剁碎,放在盆裡,加入適量的醬油、薑末、蔥末、鹽煨上。再把摘好洗淨的白菜,從中間切開,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後切成碎末。三者混在盆裡攪拌均勻,放在一旁,稍待一會兒餡就成了。

任衛東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熱氣騰騰的一碗混沌已經上桌,端碗的那女人囑咐道:“湯熱。慢吃。別燙着。”

碗裡白的是混沌,青的是香菜。

任衛東拿起桌上的調料輕輕地倒入碗中,有醋、香油,也有醬油,只是他不喜歡醬油,就沒有倒入碗內。先嚐一點湯的味道,用湯匙攪拌一下,搖起一勺用嘴輕吹,細細流流地進入口中,雖是清湯味道卻十分鮮美。再搖起一勺混沌,用牙慢慢地一嚼,香味滿口。

一碗混沌喝了十多分鐘,任衛東吃得津津有味,臉上流下汗水。

吃完就出了門,臨走把一張貳元錢壓在碗底,喊了一聲:“老闆。錢放碗下了。”

沒有走多遠,任衛東就聽到有人在後邊喊聲:“哎。小兄弟,別走,還沒給你找錢呢。”

任衛東頭也沒回,依舊大步離開。

好久沒有看到父親了。

翻夜班第三天,下井前,任衛東給班長闞尚旺告假,要提前上井去鎮上汽車站等候。每天只有兩班去礦務局所在地的公共汽車,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等待不到十分鐘,坐上開往聞州礦務局的汽車,然後從礦務局所在地再轉車到礦務局機廠,一路無話。

下午一點多,終於到達局機廠,任衛東輕車熟路地來到父親宿舍。

這天也巧,崗位上事不多,父親回宿舍早些。

任衛東倒水發現暖瓶裡水不多,就去鍋爐房提水。回來悶上壺茶,爺兩個拉起家長裡短。

說話間,不經意發現父親臉上增添幾道皺紋,原本黑亮頭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添了不少白髮。

這都是爲孩子、爲家庭、爲工作操勞所致。是您哺育了我,教導我長大成人,雖然目前我能爲您做的很有限,此時此刻,我想爲您唱一首歌。這麼多年來,您承擔着家庭的重擔。爲了家庭,您努力工作,勤儉持家,盡心盡力給我們創造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儘管母親突然病重,全力挽救也沒有達成心願,這不是您的錯,人吃五穀雜糧難免不生變故。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您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一個不錯的爸爸,一個具有責任感的好家長。雖說沒能好好在奶奶身邊盡孝,畢竟自古忠孝難以兩全,爲國家盡心工作實際上也是一種盡孝。人們都說,工作是爲了國家興旺發達,實際上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爲了養家餬口。您對待工作認真負責,敬業愛崗,不像有的人那樣敷衍了事。您之所以如此,是源自於爺爺奶奶傳承及良好家風。

吃飯時間,任衛東去食堂打兩個菜和幾個饅頭,父親則去小賣鋪要一瓶白酒,爺倆個邊喝酒邊說話。

任衛東邊聽邊點頭,心裡也想着什麼。

人最可貴的品格是本分自然地生活,明明白白做人,踏踏實實做事,兢兢業業工作,誠誠實實交友,心底坦蕩地爲人。從身邊您工友和家裡鄰居百舍口中,任衛東知道父親不僅這樣說也這樣做。爲了工作,您犧牲了自己很多空閒時間,有時一個電話您就不顧已經下班,立刻回到工作崗位,對此您卻少有怨言。作爲一名普通共產黨員,雖沒有轟轟烈烈地做什麼風光無限的事情,卻也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共產黨員”這個稱號的事情。您做到了做人誠信、樂於助人、工作勤奮、團結同事、做事有原則,連續多年被單位評爲先進工作者。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樣,從您身上兒子學到了很多,明白瞭如何與人相處,如何對待自己的工作學習。以後孩子會時刻牢記您的教誨,努力奮鬥,不讓老人家失望!

第二天一早,任衛東告別父親,坐車趕回礦上。臨別時,老人家一再囑咐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少管閒事,小心被人訛詐。

從局機廠回梅莊鎮,和從梅莊鎮去局機廠一樣,都需要在礦務局轉車。來到礦務局附近汽車站,買好車票,等十多分鐘,途徑梅莊鎮的班車就開始出發。

發車時,座位空着一多半。車子在礦務局附近轉兩圈,空位不多才沿着去梅莊鎮的公路駛去。本來是兩點半的班車,正式出發時卻已是三點半,到梅莊鎮恐怕就要黑天。

在車上百無聊賴,汽車晃晃悠悠地行駛,任衛東半睡半醒地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聲“咳咳”的乾咳聲響起,這明顯就是假咳嗽,這像是有人以此提醒乘客注意什麼。

任衛東微微睜開眼睛,餘光向四處看過,乘客們大多閉着眼睛,在汽車搖晃中做着屬於自己的夢,並沒有什麼異常表現。只有隔着過道在身後第三個位置的一位五十多歲中年男人在看向自己,那眼神怪怪的。

任衛東衝着那人微微一笑。那人朝前面努努嘴,任衛東回頭看向前方,就看到一個乾瘦的年輕人在繫着自己鞋帶。這動作,任衛東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尋常,也就沒有多想,繼續閉目養神。

被人碰一下,任衛東猛然睜開眼睛。這時,汽車緩緩停了下來,只見那個努嘴的男人走下汽車,臨下車時又看任衛東一眼。任衛東不知就裡,扭頭髮現繫鞋帶的那個瘦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自己身後空位上。任衛東沒有與瘦子對視,而是收回目光,儘管心中感覺這人不是一般乘客,想到父親臨別的叮嚀,摸摸內衣口袋,錢還在,又若無其事地閉上眼睛,任衛東知道出門在外要少管事不惹事。

突然有人大喊:“快停車!錢包丟了!我要報警!”

聽到叫喊聲,任衛東睜開眼睛。

“什麼時候丟的?荒郊野外的,不能隨便停車。再說附近沒有派出所,去哪裡報警?車上這麼多人,不能因爲你耽誤趕路。”司機甚不以爲然,也可能是見怪不怪,開着車大聲嚷道。

任衛東偶爾一回頭未發現那個瘦子,隨手摸摸內衣口袋,錢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裡。

就聽有人小聲道:“這一路上小偷小摸不少,上哪裡找誰去啊!”

旁邊也有人小聲附和道:“什麼年月啊!坐個車也不讓人肅靜,不是被人偷錢包,就是開着車來回轉,讓人心煩地免費旅遊。”

免費旅遊,就是車上人不滿司機不發車,或者是發車了就是不按正規路線行駛,而是在原地不遠處來回轉悠,等車上沒有空位,或者是確實等不到人,亦或是快到下一班次車發車時間,才按規定線路行駛。

第一個說話的那人自言自語地道:“有些人上車從不買票,司機從不問他們要。”

任衛東感覺這兩個人可能是熟人,早就聽說過,瘦子那樣的人就是“三隻手”,嚴格意義上講,還稱不上是盜竊犯,卻又是慣犯,他們天天在公共汽車上逛遊。

司機自然知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經常見面,慢慢臉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不說爲佳,再說自己是爲了掙錢,而不能圖一時之快,更不能逞英雄好漢,說不定可能因此葬送性命。一家老小依靠誰啊?!

這是大環境造成的,非一人之力改變。就像面對強姦,既然不能避免,爲了保命只能忍受。對這事,司機知道輕重利害,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弄得營運線路,不能逞一時匹夫之勇而喪失,更不能因此而喪命。沒有辦法,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乾脆不管,何況這些人爲了僞裝還偶爾買幾次車票呢。

幹什麼都是爲了發財致富,況且“三隻手”行爲也是一種手段,儘管是非法的。可這樣來錢確實快啊,一眨眼就到手。

有人振振有詞地辯解,我這也是響應號召發家致富,只是和那些貪污受賄、以權謀私、靠批條子賺錢的方式不同,殊途同歸而已。況且他們一張條子、一個電話掙的錢,比我辛辛苦苦一年掙的還多。他們沒有一點風險,而我天天卻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不順的時候還會捱打捱罵,舊疤未好新傷又來,我容易嘛?!

韋唯那首《愛的奉獻》純屬愚弄人:“......這是心的呼喚,這是愛的奉獻。......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家人沒錢治病的時候,沒見有人獻愛心。機遇不合適,一兩天沒有一點業績,只得挨餓受凍,也沒見人給送一口飯,獻個什麼心的。真是唱的比說得好聽。沒人獻愛心,那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花錢自己管,依靠他人不保險。那就幹唄!

地方公安派出所對這些事情也瞭如指掌,“三隻手”這些人並不明目張膽地搶劫,只是對粗心大意的人施展手疾眼快的技術手段而已。有時候他們一兩天也有可能完不成一次任務,只得肚皮捱餓。遇見五大三粗力氣大的人,被人抓現行挨一頓毒打也不是沒有的。他們不是江洋大盜,只是小魚小蝦,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即使逮住也不至於判刑入獄。

對於派出所民警而言,上級給他們下達罰沒指標,完不成月底沒有獎金,即使費心費力抓住這些人,從他們身上也撈不到多少好處,抓住了也就是批一頓,打幾下,留個案底,一放了事。

愁死公安,難死法院,教育一番,只得放還。抓了放,放了抓,如此循環往復,實在沒有多少意義。慢慢地,民警對這類案件漸漸失去興趣,不再過分關注。

長此以往,案件頻發。一個地域形成小氣候,積攢到一定程度,治安形勢惡化,人民羣衆反應強烈,上級領導怒不可遏地批示“嚴打”,抓人指標下達到基層派出所,重大案件一時無法破獲,只得把這些作案的“魚蝦們”抓來充數了事。難怪人們戲稱,每次“嚴打”都是大雨漏網,小魚遭殃,水過地皮也不溼。

汽車在一個鎮上派出所門口附近停下,丟錢人急急忙忙跑下去報案。至於結果如何,坐車離去的任衛東自然不得而知。

一路上,乘客不斷地上上下下。黃昏前,公共汽車晃晃悠悠,總算到了梅莊鎮。

任衛東下車後,準備沿着東西大街走向單身職工大院。

前邊有個熟悉的背影,那不是一塊參加工作,現在又在一個班的同事嘛?對,沒錯,就是王栓來!任衛東加快步伐,欲追上去和他一塊回宿舍。

突然,王栓來被兩個人攔住去路。

怎麼回事?任衛東三步並作兩步,很快走到跟前。

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個子高高的,身體瘦瘦的,臉上有一道疤痕,走路有些瘸瘸拐拐的人,抓住身高不到一米六五王栓來胸前衣服推來攘去,嘴裡憤憤地道:“怎麼回事?你這人沒有一點德行,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人!”

王栓來一時懵圈,站在那裡,嘴一鼓一鼓地,就是說不出話來。

一些過路的行人陸續過來圍觀,疤痕臉鬆開抓住王栓來的手,直氣壯地道: “怎麼了?做虧心事,被人抓現行,現在慫了不敢說了。”

“沒有啊。”王栓來這才緩過神來,一臉無辜地辯解道:“我好好地走路,什麼也沒有做!”

“誰說沒做?”一個個子不高,墩墩實實的,看上去甚是精幹,年齡二十四五的男人,串到王栓來跟前,指着一個躺在地上還在打滾,滿身是土,表情怪異,有些神智不正常的孩子,道:“我作證。”

墩實男指着疤痕臉,道:“剛纔我和表哥遇見人說話落在後邊,我兄弟在前面走,明明看到就是他一腳把我兄弟踢到在地,幸好被我們抓了現行,否則俺兄弟真要吃啞巴虧了。”

“這人良心被狗吃了。” 疤痕臉義憤填膺地道:“還不承認?!”

看熱鬧的人一時羣情激憤,一個道:“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啊,只知道欺負沒本事的人。去欺負有權有勢的啊!去欺負痞流氓啊!”

又有人附和道:“哪裡的人啊?把他押到派出所或是保衛科去,讓他嚐嚐人民專政的滋味。”

“對。還要讓他單位或者村裡領導來領他,看他以後怎麼有臉在社會上混。”另有人憤憤地道。

對這兩個人指證,王栓來百口莫辯,嘴裡只是嘟囔道:“誣賴好人!”

任衛東就在王栓來身後不遠,明顯看到王栓來正常走路,沒有招惹任何人。剛纔那孩子倒地,其實是墩實男一腳踹倒的,況且那孩子還很配合,倒地後還順勢打了幾個滾,弄得滿身泥土,還真像那麼回事。

任衛東想知道這倆人一定有什麼企圖,就不立即戳破,看他們接下來如何表演。

“別不承認。你這樣做,已經引起了民憤。你看看,大家讓把你送到派出所、保衛科去,我看你也不是多麼十惡不赦之人,我也不想把事做得過分,更不想學你,只會欺負一個殘疾人。說吧,想私了,還是公了。”疤痕臉看向王栓來,笑眯眯地道:“我這兄弟,本來就有點精神不好,你這一腳踹得他哆哆嗦嗦的。我不是趕盡殺絕的人,給你一條出路。私了,怎麼樣?”

原來是訛錢啊?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任衛東心道。

“我看這樣也行,就當自認倒黴,賠錢吧!”墩實男附和道。

“你看這兄弟兩個多仁義啊,不但不送你去派出所、保衛科,反而以德報怨地放你一碼。”看熱鬧的一個人不明就裡,走過來勸王栓來道:“我看賠兩個錢也行。兄弟,低頭認個錯,賠錢吧。”

“憑什麼?”王栓來憤怒地道:“我什麼也沒做,更沒踹他。”

“這小子真不識擡舉,敬酒不吃吃罰酒!”疤痕臉見王栓來不肯就範,怒氣沖天,又一把抓住王栓來,道:“我也不送到你這裡那裡去了,就在這裡替我兄弟出出氣吧,然後再說你怎麼賠的事。”說罷,舉起拳頭就打向王栓來。

任衛東剛要站出來阻止,並證明王栓來清白,突聽有人大聲道:“住手!”

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個子高大,聲如洪鐘的人拔開衆人走進場子中央,道:“有事好商量,打架能解決什麼問題。”

任衛東回頭一看,是他們採煤三段副段長勾玉才。這麼巧啊!

原來,勾玉纔開完段裡碰頭會回家,看到這裡人多,就趕過來看看,沒想到是王栓來在這裡和人起了糾紛。他知道王栓來本分,老老實實,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就站出來替他說話。

“是啊,拳頭硬也不是就有理。”這時一個穿保衛科制服的人也走了進來,說道:“二熊,又想騙兩個錢喝酒去啊。”

任衛東知道這個穿制服的人,是保衛科一名副科長,爲人正直,嫉惡如仇,大家都敬佩他的爲人。

“哪能呢?科長,不敢騙人。”疤臉見有人揭他老底,趕緊辯解道:“這次是真的,我兄弟作證。”疤痕臉指着墩實男道。

“胡說八道!”任衛東見時機已到,不再沉默下去,也擠進人羣,指着王栓來道:“這個人,真的沒有對孩子做什麼,我當時就在他身後,離着不到十米,完全可以作證。”

“這次不是騙人,你哪次不是騙人啊?我就知道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保衛科副科長一臉嚴肅地道:“還不快滾!難道把你舅喊來?”

原來疤痕臉舅是梅莊煤礦工會副**,不,其實不是親孃舅,是表舅,只是疤痕臉這樣稱呼而已,如此顯得親近,誰知他卻以此沒少幹了招搖撞騙的事情。當然,這位工會副**不是護短的人,沒少罵過疤痕臉,雖然後來也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有時還會做些騙人的把戲。他表舅也沒少對人賠不是,卻也無可奈何。因爲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外甥,不能打也不能罵。

“不!不用,哪能麻煩他老人家啊!”疤痕臉一臉尷尬,拉起地上的孩子,和墩實男在衆人憤怒的目光中灰溜溜離去。

勾玉才見副科長給王栓來解了圍,就感激地上前握着他的雙手,連聲道謝。

王栓來也上前鞠躬道謝。

“要不是這位兄弟勇敢地站出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呢。”副科長笑着指向任衛東:“要說謝,應該謝他纔是。”

勾玉纔看着任衛東哈哈大笑起來,副科長一臉莫名其妙。

一旁的王栓來拉着任衛東,站到副科長跟前,靦腆地道:“我們是一個段的,他叫任衛東。”

“小夥子,好樣的!”副科長笑道:“關鍵時候挺身而出。”

“應該的。遇到這這種事,正直的人誰都會如此。也不只因爲王栓來是我們段裡的,就是其他人也要站出來!”任衛東正色道:“光天化日之下,邪惡甭想橫行霸道!正義絕不能缺席!邪不能壓正!”

“說得好。”副科長和勾玉才異口同聲地道。

“散了。散了。”副科長揮手對衆人道:“回家吃飯。”

衆人見沒有熱鬧可看,紛紛離去。

這時就聽有人懊惱道:“這個世道,什麼人都有,差點讓他給騙了。”

任衛東和王栓來告別副科長和勾玉才,一同走向職工單身大院。

梅莊煤礦是斜井開拓。來到副井口,你會看到它有三四人高,差不多有二十寬,半圓拱形狀,是用上好料石堆砌的,結結實實地絕不會坍塌。從井口有兩條通往地下的軌道,洞口前方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絞車房,空中有兩條鋼絲繩從絞車房出來通過天輪連接到軌道礦車上。

這天輪不是人們印象中的摩天輪。摩天輪是浪漫的象徵,微風和煦的夜晚,流光溢彩的摩天輪在天空緩緩轉動。和好友,和戀人,亦或是獨自乘坐上面,看着萬家燈火,時間都放慢下來。煤礦的天輪卻沒有這個功能,在工人眼裡它提供“上升動力”,卻比摩天輪還美麗!這天輪是一種安裝在井架上的設備,主要作用是礦井提升時,支拖提升機捲筒到礦車的鋼絲繩,引導它轉向。

新中國成立前,人員上下井大多是徒步,後來才乘坐人行車。以前材料下井,全靠人肩扛手提,現在是用礦車。生產出來的煤,掘進出來的矸石,都是由絞車完成的。絞車房就是操作絞車的工作間,開絞車的責任心很強,因爲不是重體力勞動,也由一些女司機。

工人下井前,大多都要到井口倉庫領取一些工具材料,這裡的材料發放員大多女的。其中有一個叫董麗敏的,是一位年輕姑娘。她是頂替父親參加工作的,年輕伶俐,扎個馬尾辮,一走路,馬尾辮一甩,這就是美,年輕就是美。女人本身就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何況在男多女少的煤礦。

煤礦是年輕人的天地,小夥子是主力軍,他們上下井路過材料發放室,有事沒事的都愛與董麗敏說句話,甚至開個玩笑,即使一些抹不開情面的人總也要忍不住地扭頭往材料發放室窗口看上幾眼。

今天,班前會上,值班段長李士前安排安全工作和生產任務以後,跟班段長勾玉才也講了現場應該注意的幾項安全事項,接下來班長闞尚旺具體分配工作。

班前會結束後,大家領料下井。需要領什麼料,由班組長把領料單填好,交值班段長簽字後蓋調度室的印章到材料發放室領取。

夏日的太陽冒出來的格外早,朝霞映紅了半邊天。開完班前會以後,早班領料的人們,拿着蓋着紅印的領料單到材料發放室。輪到採煤三段領料了,就有人用奇特的眼光看着發料員董麗敏,她已經發了不少單位的材料,沒有注意那些怪異的目光。因爲平時就有人總愛盯着她看,對這些早已熟視無睹。厚厚的一沓領料單遞過來,董麗敏一張一張按單發料。

炮線,鎬頭,鎬把,杴把等等,當發到還剩最後幾張時,她嘎然停了下來,臉色有紅變白,猛地擡起頭,馬尾辮一甩,看到了那些不懷好意,幸災樂禍,一張張惡作劇的臉和眼光。

“發料啊!”幾個人同時喊道。

“起什麼哄啊!丟人現眼!” 任衛東勸阻道。

這幫小子一鬨而散。

“咣噹”一聲,發料發放室的窗口關上,董麗敏眼裡含着淚花,嘴裡嘟囔着什麼,從房門裡出來,氣嘟嘟地大步離開。

材料發放室離調度室不遠,也就是四五十米。調度室主任許星成正在給段隊跟班人員開會,董麗敏像風一樣刮衝進會議室。

許星成的第一反映是滿臉不高興,怎麼回事,一個姑娘竟敢直闖會議室。儘管他看到的是一張憤怒面孔,仍然生氣地說道說:“不懂規矩,沒有看到在開會嗎?”

“啪”地一聲,董麗敏把領料單放在他跟前。

“這是什麼?”許星成看也不看吼道。

“領料單。”

“發就是了。”被打亂開會節奏的許星成甚是不悅地道。

“沒那本事,你發吧。”董麗敏臉色突變,聲音發顫,沒好氣得說道。

許星成這纔拿起領料單看了一下,上面寫着,品名:俏媳婦;數量:一個。

作爲調度室主任到底是經歷過些風浪,立即滿臉變笑而又嚴肅的對董麗敏說道:“不要生氣,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董麗敏卻不願意這樣就被打發走,執意說道:“請仔細看看,有他們值班段長的簽字和你們調度室的印章呢。”

許星成仔細一看,確實不假,真有調度室的印章。他知道,這些傢伙玩笑開大了。

採煤三段跟班段長勾玉才也在這裡開會。

許星成馬上就對勾玉才大聲吼到:“勾玉才,睜開狗眼,看看你們乾的好事!”

勾玉纔不解而又覺得有些冤枉地站起來,道:“怎麼了?許主任!”

“你看看。”許星成把料單團了團,扔過去。

勾玉纔看罷,臉微紅,小聲嘟囔道:“這,這,這,……”

“這什麼,這。”許星成罵道:“滾,馬上滾。”

勾玉才趕到材料發放室,那些小子們早跑得看不見影子。

生產礦長王海明聽完許星成的彙報,認爲這個玩笑確實過分,但也不能怎樣處理啊,最多就是批評兩句,這卻映射出管理問題,改變工具材料發放程序,否則會出現更大的管理漏洞。

採煤三段段長黎玉振大爲惱火,卻也無計可施,礦上同意段裡的處理意見,扣除李士前、勾玉才和闞尚旺一個月的安全獎。

礦上就工具材料發放程序進行改進,下井前不再領取,改爲前一天下午,發放地點是供應站,由段隊材料員集中統一領取。

礦生產碰頭會上,王海明多次告誡,每個段隊科室領導要負起管理責任,做什麼工作都要認真負責,不能想當然。

對於炮採工作面來說,放炮員是班組長的左膀右臂,如果放炮員不配合,整個班組就會堪憂。輕者爆破效果差,工作效率低下,班組效益降低,重者造成安全事故,班組塌崩。

現在,任衛東成了班長闞尚旺手裡的萬金油,哪個崗位缺人就安排他去哪裡。

這天早班,放炮組缺人,一下井,任衛東就和放炮員崔玉壁來到炸藥庫,這裡已經有其他段的人員排隊等候,準備領取雷管炸藥。

任衛東坐在門口,崔玉壁說道:“衛東,聽說錄像廳裡來好片子了,去看幾回了?”

“是嗎?還真不知道。” 任衛東漫不經心地回道。

崔玉壁大聲笑道:“還真拿自己當什麼人物,別他孃的裝清高了。是不是去過好幾次,不好意思說啊。”

“天天累得夠嗆,醒了就吃就喝,想看也沒有那個時間啊。” 任衛東這次沒有說假話,那地方還真沒去過幾次。

“也是,天天累得像個狗熊。這幾天我也沒去,不過聽人說來好片子了,有空去看看,那個確實誘人。”崔玉壁眼裡放着光。

兩人正說着,輪到他們領取了。崔玉壁領了雷管裝在專制盒子裡,用藥匙鎖上,任衛東則和另兩個夥計把二十多包炸藥,用廢舊塑料袋盛着,每人一袋揹着,四人說說笑笑地來到採煤工作面上平巷以外的工具房。

闞尚旺剛給段裡打完電話,看到他們走過來,就沒好氣地道:“怎麼這麼慢啊?”

“炸藥庫新來一個庫管員,發得慢,況且其他段裡領炸藥雷管的人也多。”崔玉壁辯解道。

“來得不早,理由不少!崔玉壁,趕快捋雷管,捋好後攉煤去,其他人趕快拿掀進去。”闞尚旺看到崔玉壁辯解,有些生氣,說完扭頭走向工作面。

任衛東他們不敢磨嘰,一人一張掀拿着,立即趕到工作面。

這個時候,溜子頭已經拱到了工作面上出口,開始自上而下清理浮煤,隨清理隨揭掉塘瓷溜子,揭掉的塘瓷溜子扣過來倒放在老空側底板上,防止它們滑下傷人。

架子組負責清理人行道至煤壁之間的煤,清理乾淨後就開始支柱子支撐頂板。

任衛東就和一些非架子工人員清理人行道老空側浮煤,質量驗收員宋厚禮在後面壓陣,監督人們要乾乾淨淨地清理,做到顆粒歸倉。

每個架子組的浮煤清理乾淨了,宋厚禮就把線繩子拉好,架子工就開始支柱。

還有二三十架棚,浮煤就清理到下出口了。

“崔玉壁,你們別攉了,快去準備定炮放炮。” 闞尚旺大聲喊道。

崔玉壁聽到喊聲,招呼同夥離開工作面。

任衛東回到工具房,和大家把炸藥、雷管、水炮泥、炮泥運到上出口以外。打眼的,已經打了不少架棚。

任衛東跟着打下手,只見崔玉壁用炮杆來回抽了幾下炮眼,把煤粉從裡邊帶出來,又搗了幾下,道:“衛東,闞班真看得起你,什麼都讓你幹,是不是要全面培養啊?”

“崔哥,可別笑話俺了。我就是一個幹活的,幹啥啥不行。你可要好好教教我,如何把炮定好,怎麼把炮放好,也讓闞班長高看我一眼。” 任衛東把炸藥包提到一顆支柱跟前,拿出三塊遞給崔玉壁,笑道。

崔玉壁一邊把炸藥放進炮眼,一邊用炮杆向裡輕輕地送,道:“衛東,說真的,別以爲架子工了不起,看他們支柱回料很威風,豈不知我們放炮的只要略施小計,他們就要吭哧吭哧地忙活半天,能不能敞開膀子的大幹,那就真不好說了。”

“不明白,願聽指教。” 任衛東不明就裡地道。

崔玉壁用炮杆戳了一下任衛東,哈哈一笑,道:“指教個屁!別給我放這些文縐縐的屁。”接着又道:“闞班對咱不孬,我會好好地把炮定好放好。如果是別人當班長,那就……”

察覺有人路過,崔玉壁便不再說話,繼續幹活,等人走了,崔玉壁繼續道:“這定炮放炮啊,裡邊有道道,比如該用三塊藥,我只用兩塊半,或者是炮眼裡煤粉不抽乾淨就放藥,效果就會差點,但是也不會太差,只要用鎬使勁稍微一刨,一樣可以支上柱子,出煤卻就慢了,一連串的事情就會出現。正常的班一個班一個循環不會多麼費力,而定炮的一動手腳,就會弄得鼻青臉腫。”

任衛東嗤嗤地小聲笑道:“還有這個說法啊,怪不得闞班不敢對你兇啊。這是定炮,放炮有什麼說法?”

“這個嘛,暫時不告訴你。” 崔玉壁斜着眼,一臉狡猾地道。

崔玉壁從雷管盒裡拿出雷管,任衛東早已幫他分散好炸藥和炮泥、水炮泥,兩人開始定炮。

雷管有五個段位,從一號段到五號段,分別是紅灰、黃灰、藍灰、白灰、紅綠。炮腳線是雷管裡面伸出來的線,一枚雷管的線是兩根,一米五長。炮腳線是柔韌的金屬絲做成的,外面包着一層塑料皮。金屬絲一律銀白,塑料包皮五顏六色。

炮腳線是導電用的,炮響過之後,就沒用了。有人會順手把露在煤堆表面的炮腳線撿走,或自己用,或送給喜歡的人作人情。

炮腳線五顏六色,有人用它纏刀柄,有人用它纏自行車車槓,有人用它繞製成籮筐花邊,還有人用它編成鑰匙鏈系在屁股後面,一走路就會露出來,羨慕的孩子們想伸手拿在手裡看看。

說話間,一段長度的炮已經定完。

這個時候,老空的支柱回完,班長闞尚旺拿着放炮器過來,組織放炮。

闞尚旺安排人員檢查頂板、支護、灑水,就和崔玉璧把雷管腳線連接起來,崔玉璧把放炮警戒牌交給闞尚旺,闞尚旺帶着其他人來到下出口以外十米,安排專人拉線站崗,不讓人員進入。

闞尚旺回到放炮地點,看到只剩下崔玉璧和宋厚禮,確認沒有其他人,就道:“開始吧。”

他掏出瓦斯檢查牌,交給宋厚禮問道:“老宋,瓦斯不超吧。”

宋厚禮把攜帶的允許放炮牌交給崔玉璧,回道:“沒問題。”

崔玉璧把放炮母線與與雷管腳線連接起來,和闞尚旺、宋厚禮撤至上出口以外,又拉了一道警戒線,並安排站崗。

“嘟嘟嘟”,三聲哨響,崔玉壁把炮線扭結到放炮器接線柱上,放炮鑰匙插入放炮器充電,指示燈紅亮紅亮的,然後反向一擰,隨之聽到了聲音沉重的炮響。有經驗的人說,炮響沉重說明效果好。

幾聲炮響,闞尚旺帶着人們拿着傢伙什衝向各自的工作地點……

上井進入洗澡堂,崔玉壁走到任衛東面前說道:“吃飯後,看錄像去吧。”

“不去了,太累了,以後再說吧。”任衛東看了看崔玉壁,想了想,道。

崔玉壁一臉掃興地走開。

回到宿舍,吃完飯,同室的夥伴都不在,他們去上中班了,躺在牀上咪了一覺,任衛東下身莫名的漲了起來,起牀看看外面,已經黃昏,拿起書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甚無興致。

任衛東下樓,走出單身職工大院,漫無目的地走着,擡頭一看,已經來到一家錄相廳門口。

煤礦總有一些人,閒來無事就鑽到錄像廳裡,像郵局裡一個無人認領的包裹,隨便一扔放在一個角落裡,等着主人突然想起來領走。

錄像廳裡那些無厘頭的港臺言情武打片,都是一些薄荷和嗎啡,給悽惶的心帶來一絲清涼和麻醉。這裡面隱藏着年輕人的叛逆,最接近青春期成長的本質,充滿了暴力和墮落,熱淚和變革,希望和絕望,現實的落差感讓迷惘的青春對現實之外的東西心馳神往。置身於現實世界之外,將成長的煩惱暫時拋擲腦後,尋找一絲安慰就像尋找一粒鴉片麻醉自己。

有人休班也不回家,一整天泡在這裡,從開門一直看到晚上關門,熒白的光跳動在身體裡,錄像帶滋滋地轉動聲中釋放出一股怪味,那是青春的萌動,也是身體發育的氣味,更是夢想被現實碾壓碎裂的聲音。

二十四寸熒屏裡光怪陸離的畫面,使人目不轉睛,隨着角色進入故事中,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東西在這裡得到滿足。夢中的自己,已經成爲黑社會老大,大背頭,黑禮帽,黑風衣,眼戴墨鏡,身後緊隨幾個打手,手戴金戒子,嘴含雪茄,真是八面威風。

錄像廳外放着一個大牌子,寫着“槍戰片——江湖愛、美女淚、驚悚、怪異、每人兩元,連續放映,不清場”等字樣。

兩元,錄相確實有些貴,可是實在沒事,一咬牙,花就花了。

錄相廳裡面光錢很暗,任衛東眯着眼呆了一會兒,這才適應了裡面的環境,這裡坐着十幾個人。錄相內容不是槍戰片,是戰鬥片,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種。

原來是放三級片,任衛東稍有遲疑,擔心有警察來掃黃,可是花了兩元錢進了門,就這樣退出去,實在心有不甘,而且三級片,對於血氣方剛的任衛東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錄相室,牆角放着一些破舊的長沙發,可以坐人,任衛東就朝着一個無人的地方走了過去,坐了下來。前面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男的腿上,就如情侶一樣,這是別人的事情與己無關,但任衛東卻感覺心裡有隻小蟲子在隱隱地爬着,看了約莫十來分鐘,一個女子坐到了任衛東旁邊,他並沒有在意,繼續看錄相。

一陣香氣撲面而來,女子已靠在任衛東身旁,哆聲地道:“老闆,要不要。”

任衛東沒有說話,只是朝裡移了移身體,與女子拉開距離,女子跟着移過來,嬌聲道:“摸摸,五塊錢。飛機,十塊。用口,十五塊。便宜的很,來不來”。

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面對,還沒有這個膽量,任衛東就怯生道:“不來,請走開”。

女子糾纏一會,不想任衛東態度堅決拒絕,只得作罷,另尋目標。

誰想不久,又過來一個女人糾纏,儘管心裡癢癢,社會經驗欠缺的任衛東,哪敢造次,只得從錄像室逃也似地跑了出來。

魂不守神地走在路上。突然,前面一個穿白色輕紗的女子,高跟鞋發出的聲音踏在任衛東心上,心不由地“砰砰”直跳。

昏暗路燈下,這個女人嬌美的身材,飄逸的長髮,修長的大腿,穿着一雙白色短襪。這是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心中最完美的女人,勝過天下所有女人。

這是誰家的子?

太美了!太風情了!太迷人了!

下面不由地有了反應,任衛東情不自禁地嚥了幾下口水,悄聲無息地跟了一段距離,卻又怕被人發現,只得不甘心地離開了這個女子。

回到宿舍,沒有心思看書,任衛東上牀休息。

一個曼妙女子款款而來,一眼看去是白紗長髮女子,再看過來是錄像廳女子,一起入巷的卻是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雲山霧雨,柔情似水......

這是一個奇怪夢境,醒來時內褲溼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