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瑞田靠在椅子上,把坐在前面的人統統掃視了一遍,又幹咳了兩聲,擺出就要發表長篇大論的架式,那些人也都瞪大眼睛,但等洗耳恭聽。我看着他們的裝模作樣,差點兒笑出聲來。
“打仗可不僅僅靠裝備,更重要的是靠人心,中國不是有句老話,人心齊泰山移。”姜瑞田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地說:“各位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意日法西斯一開始多兇惡囂張,簡直是不可一世,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被盟國——中美英法蘇打敗。爲什麼?因爲德意日是侵略者,被侵略者能不起來反抗。大家團結一心共同對付侵略者,那侵略者能不失敗不滅亡?”校長欠着身子吞吞吐吐地說:“長官,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照你的意思是****不得人心所以打不過****?****得人心所以……”姜瑞田打斷他的話從容答道:“校長先生,這是你的意思,我說****必敗****必勝了嗎?也沒說誰得人心誰不得人心呀。至於****跟****的戰爭如何,怕是誰也不說不好,當然跟你一樣,都希望最後勝利的是****,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還是靜觀時局變化吧。各位,我們還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先告辭了,再見!”姜瑞田一本正經地向大家行了軍禮,便拉我離開指揮部辦公室,臨走我偷看了中山裝一眼,見他愣愣地戳在那裡,像捱了悶棍一時緩不過氣來,一出門我便再也憋不住直笑得彎了腰。
“你笑什麼?”“我笑那幾個土財主互相攻訐鬥嘴的醜相,還有那個搖頭擺尾咬文嚼字的中學校長,想抓你話柄,卻被你幾句話噎得目瞪口呆,能忍住笑纔怪呢。生旦淨末醜,那幾個活寶就是這大舞臺上的小丑。”“可他們都擁護咱們、依賴咱們,把咱們當保護神呢。”“照你這麼說,咱們跟他們同屬一類啦?”“你以爲呢?英雄?豪傑?救世主?”我沒有回答,也實在想不出該怎麼樣回答,我們都不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好像心情一下都變得沉重了。
晚上睡不着就想着白天在縣政府的那些談話,想着想着,一個原本很模糊很迷茫的問題好像突然明朗起來,都是哪些人說好話?都是哪些人希望勝利?又是哪些人正好相反?我回憶思索,最早聽到說好話的人就是媽媽的師範同學,說什麼學校裡組織了讀書會,他們斷定“一定能成氣候”。到政工隊以後,又聽到於志強、姜瑞田,還有我的童年夥伴沈冬生,還有跟他一起做工的師傅們,還有鄉下的貧苦農夫,都說過許多的好話。反對的人,說壞話的人那就太多了,報紙、無線電天天在說,學校的老師校長天天在說,參加政工隊以後,更是天天聽到有人在說,聽得耳朵磨出老繭,而且我們也跟着說,不僅說還要寫,還要畫,還要演,還要唱,可是細細想來,反對的是國民黨的政府、軍隊、大小官員,還有就是地主、老財。可見這個黨、這個政府,這個黨這個政府建立的軍隊是跟地主老財一條心的,是在維護着地主老財還有那些官僚的利益。
杜甫的詩裡有兩句名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身居朱門的自然是那些地主老財和官僚,忍飢挨餓受苦受難的自然是廣大的平民百姓,這廣大的平民百姓說好,盼着勝利,甚至希望****快點兒打過來,不是明白不過地說明了是跟平民一條心的,是維護着廣大平民百姓的利益,於志強他們都說過,決定成敗的是人心,廣大平民百姓都向着,都反對國民黨,反對國民黨政府,反對這個政府建立的軍隊,最終勝利屬於誰還有疑問嗎?這個原來一直想不明白的“複雜”問題,好像一下子變得如此簡單明白。我的情緒一下變得激越起來,屋子裡雖然很冷,總有絲絲涼風吹進被裡,可身上卻像被火灼着,熱得前胸後背滲出粒粒汗珠,我不得不拽開睡袋的拉鎖把胳膊伸出來,讓身體涼快一些。姜瑞田說得沒錯,我們正在幹着幫助地主老財官僚喪天害理的勾當,是他們的幫兇,我不敢再想下去,一個總是沒有答案的問題又浮現在腦際,我究竟該怎麼辦?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煩惱,煩惱,無邊的煩惱。
上午我跟姜瑞田去檢查搭建牌坊的情況。一座立在縣城的“東大門”,這裡既沒有城也沒有門,只有一座石板橋,過了橋就算進城了。第二座立在東西大街的轉角處,第三座立在縣政府門前。我們先從縣政府門前看起,從遠處就看見橫三豎四的木杆子已經搭起來,棚匠們正爬在上面插松樹枝,我仰望已見雛形的牌坊不禁讚歎道:“這些工匠真厲害,這纔多大工夫他們就像模像樣地搭起來了,你看上面還有屋脊飛檐哪,像不像瀋陽故宮門前那座牌坊?”姜瑞田也咂着嘴說:“嗯,像,扎得真不錯。中間兩根柱子上應該有字,搞副對聯掛上去就帶勁兒了。”我攛掇着:“這就看你的啦,你就編兩副對子嘛。”“要編只能編那些歌功頌德的應景口號,這些話不是違心的就是顛倒黑白的。唉,我真沒那份兒心思。”我們正說着話,政工處楊秘書和呂幹事急匆匆走來,楊秘書在姜瑞田肩上拍了兩下親暱地說:“老弟,辛苦啦,幹得挺快嘛,真搭起來啦!”姜瑞田冷冷地說:“上峰關照的事情誰敢怠慢啊?”
“老弟,剛纔處座催着我們過來看看,怕十號前搭不起來。”楊尚斌裝模作樣地圍着牌坊轉了兩圈兒,“老弟,上面是不是還得寫點兒標語什麼的?”呂幹事接過話:“是呀,就這麼光禿禿的哪行?寫什麼怎麼寫,人家小姜心中有數不用咱們操心。”楊尚斌又要拍肩膀,先被姜瑞田躲過,他嘿嘿一笑,“老弟,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剛剛接到電話,新軍已經收復章武和法庫,這是西進兵團首戰告捷,這牌坊上一定要表現出來呀,處座指示明天要搞一次大規模的慶祝活動,你們政工隊又有事兒幹了。我們出來的時候張紹德已經去了政工處,這會兒正在跟丁處長談話呢。”我懶得聽他絮叨便使個眼色,“姜瑞田,你還有閒工夫在這胡扯?趕快去看看那兩座搭得怎麼樣啦,牌坊上要寫什麼也得快些想出來呀。”“對,對。”姜瑞田順水推舟,“楊秘書,你看這樣好不好,勞兩位大駕再去另外兩處檢查一下,我跟安琪回隊編幾套詞兒,再研究一下怎麼搞上去。”“行,我跟老呂走一趟,有什麼問題再找你們商量。”姜瑞田也不答話,拽起我就走。
聽楊尚斌說****收復了彰武和法庫,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是喜是憂?或者該喜該憂?於志強姜瑞田他們無疑都希望勝利,因爲他們都說勝利了,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現在****收復了彰武法庫,在他們看來當然不是什麼好消息。說心裡話,我並不擁護國民黨,甚或仇恨它,因爲它給我太多的不幸和痛苦,可是我的許多夢想又緊密地跟國民黨聯繫在一起,丁懷仁的那些許諾只有在國民黨當政丁懷仁還擁有權勢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實現。這就是我內心矛盾衝突的根源,也是聽到法庫彰武收復的消息後的複雜心情。
姜瑞田忽然站住,問我:“你想什麼哪?”“沒想什麼呀。”我在撒謊。
“你心事重重的樣子都寫在臉上啦,還說沒想什麼?”“我是在想****真的收復了彰武法庫嗎?”“我想這是真的,完全可能。不過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彰武法庫也就兩個小縣城,這能說明什麼?能就此改變****的命運嗎?現在錦州被****圍得跟鐵桶似的,增援部隊不管是西來的還是東去的都被擋住,聽說剿總派飛機運XX軍增援錦州,結果飛到半路上就被****的高射炮打下來了,已經損失了五六架,現在已經停飛了。委員長急得由南京飛到北平親自指揮督戰,連空軍司令海軍司令都跟來了。那天丁處長不是說委員長已經飛到瀋陽,召集師以上將領開會部署增援錦州的軍事行動。這一晃十來天了,纔拿下彰武法庫兩座小縣城。這算什麼巨大勝利?開玩笑!算啦,趕緊回隊吧,無論如何得編幾句呀。”隊裡幾個姑娘正靠着牆根兒曬太陽,陶冶嘴上嗑着瓜子兒,一見我老遠地就喊:“安琪,去哪啦?成天就你忙。”我走過去,陶冶掏出一把瓜子兒放到我手裡。
“有啥辦法,上頭派的能不幹嗎?我跟姜瑞田去看了看牌坊兒扎得怎麼樣了。”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的吳靜文,甩甩手上的水站起來,用力捶着腰說:“丁處長正找你哪。”我賭氣地說:“誰讓他找?”“真的,好像是工作上的事兒,又找張隊長,張隊長跟着走了。”吳靜文把兩隻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嘴上哈氣取暖。
“這天多冷呀,水涼得拔手,非得洗呀?我多少天沒換衣服了,你就不能將就將就?”陶冶不住嘴地嗑,瓜子兒皮散落一地。
“誰像你,就顧嘴。”“那當然,一年不洗澡照樣活,一天不吃飯就得餓趴下。”“沒人跟你擡槓。”吳靜文趕緊把衣服洗完晾上。
陶冶抓過吳靜文的兩隻手塞進自己的棉襖袖裡,隨即驚叫着:“哎呀,涼死了!”“活該,是你上趕着的。”吳靜文邊說邊把手往陶冶的袖筒裡鑽,癢得陶冶大呼小叫,兩人嘻嘻哈哈扭作一團。
這時屋裡的人聽見動靜,也都跑出來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