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江怡芳訝然,“我表叔?”

和妹妹把郝景波送進去,尹芙蓉虛脫一般癱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錦荷敬畏地仰視着姐姐的滿目滄桑與憔悴,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姐姐是個多麼能幹的人,掙了那麼多錢自己不吃不喝,敢情是給姐夫治病的。

“有件事兒我一直百思不解,”尹錦荷窺視着姐姐的臉色,“姐姐剛來的時候情況是不太好,可憑哪一條都不至於下嫁一個沒工作沒本事的殘疾人吧。”

沉默良久,尹芙蓉長嘆一息,對妹妹喃喃講述起往事——

10年前,走投無路的尹芙蓉憑藉模糊的記憶摸到省城第一棉紡廠找到了姨媽,這幾乎是她惟一的去處了。聽完外甥女讓人心碎的故事,姨媽倒沒說什麼,下班領她回家。姨媽家在棚戶區柳條巷,清一色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平房。那天在柳條巷口,她們碰見了在那兒擺修鞋攤兒的郝景波。

尹芙蓉看到的是一張清清爽爽的面孔,也注意到修鞋匠站起時閃了一下身子,料到他大概腿有毛病。

修鞋匠介紹自己叫郝景波,修鞋的,別的本事沒有,以後鞋子壞了只管拿來。

尹芙蓉至今記得當時她沒言語,只低頭聽來着。

姨媽家只有姨媽和姨父孫長勝,表哥作爲知青在黑龍江插隊。足不出戶熬過等待的半個月,一直帶着異乎尋常熱情爲之找工作的姨父在一個下雨天把她領到了工地上。

“多大了?”問話的是一個打着撲克的中年人,蠶眉豹眼,絡腮鬍子。由於下雨,工地上沒人幹活,都躲在工棚裡。

“以前都幹過什麼?”不等對方回答,絡腮鬍子告訴她:既然沒技術,只能幹小工,日工資一塊八毛五,按天跑。

後來知道,絡腮鬍子叫王忠誠,工地上的頭兒。

當天晚上,姨父喝着酒一個勁兒說將來你得謝謝我,好好謝謝我。他的眼睛很亮,亮到尹芙蓉一眼認出來,那是男人的眼光而不是姨父式的。

尹芙蓉最初的工作是鋼筋工,把圓盤鋼筋拉直,切割後用彎管機彎成需要的形狀,最後用細鐵絲按規格捆紮起來。活兒看似簡單,也不累,實際上強度很大,每天都得蹲着、撅着。開始的時候尹芙蓉不熟練,做得很辛苦,手被扎出血、磨出泡是常事,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忍耐、堅持,爲了活下去。

每天上班都要經過柳條巷拐角處的修鞋攤,便屢屢接受小鞋匠燦爛的問候,天長日久下來,尹芙蓉雖未曾開口,還以微笑倒是自然而然了。但下班的時候卻沒了這一待遇,因爲總是很晚纔回來,每天要在工地幹十幾個小時,曲裡拐彎的柳條巷總是比夜色還黑。每天的這一時刻恰是尹芙蓉最困難的時段,身心疲憊不說,還要穿過上百米長的小巷,提心吊膽的驚恐程度並不遜於穿過墳地,碰上壞人的擔心是她每天膽戰心驚摸過漆黑柳條巷的必修課。

忽一日,眼前豁然明亮起來:巷內最黑的一段靠牆掛着電燈,在夜風裡搖曳着。尹芙蓉驚喜地數下去,一共有5盞,一直到有人家的地方。燈泡雖不是大功率的,卻足以照亮腳下,驅散夜行者內心的恐懼了。

從此尹芙蓉下班走柳條巷再沒害怕過,直到有一天發現電線是從郝家拉出來的。她曾很緊張,他是爲我點燈嗎?幾天過後她就平靜了,惟一的變化是每天對修鞋匠發出的微笑不僅僅是客氣,還有感激。慢慢地從姨媽嘴裡瞭解到,郝景波自幼患小兒麻痹,父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房產被沒收。落實政策時他什麼要求沒提,包括安排工作,只拿回了父母的遺物,自食其力擺起修鞋攤。這讓尹芙蓉覺得,他簡直是人羣中的一個異類,是帶着些許敬佩心情覺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