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方桂榮不能自制地把遺書讀了一遍又一遍。

下班後,尹芙蓉破天荒沒坐單位公車,一個人漫無目的走在街上。街路兩旁流光溢彩,光怪陸離,如流逝的歲月,恰似往事撲面而來。

即使劉昆不出現,尹芙蓉相信,至死她也不會忘記在紅石鎮糧庫的遭遇。

18歲那年,初中畢業在家待業一年多的尹芙蓉上班了,是接在糧庫做工人的父親的班。這是無奈之舉,小鎮上沒有足夠多的就業機會,尹家沒勢力,只好由父親提前退休把工作崗位讓給女兒。

乾的工作也和父親一樣,揚場工,沒冬沒夏手執一柄木杴翻曬庫存糧食,根本不是女人乾的活計。帶着第一天上班磨出的滿掌血泡,尹芙蓉請求父親想辦法。父親其實也沒辦法,被逼無奈帶上兩瓶酒兩盒果匣子和一肚子小話去當時的糧庫主任劉昆家串門。劉昆滿口答應了,可就是不見動靜,頂多跑到晾曬場上摘下尹芙蓉血肉模糊的手套關懷幾句。父親又送兩回酒和果匣子,得到的仍是滿口答應和不見動靜。

有一度尹芙蓉想不幹了,差點挨父親耳光,找份工作不易呀。

轉過年,和尹芙蓉一起工作的幾個年輕姑娘開始陸續向室內轉移,有的幹上檢秤員,有的當上覈算員,好一點的居然以工代幹了,以至有一天她忽然發現稱得上有姿色的年輕女人只剩下自己和老工人一道經受着風吹日曬的革命考驗,心態終於失衡了,終於答應去一把手辦公室聽候聆訓——在此之前,劉昆不止一次要求她去那間有張小鐵牀的辦公室談話。也是在此之前,她已經瞭解到像調換工作這等大事,僅僅給執掌生殺大權的糧庫主任送錢送物基本不起作用。

尹芙蓉記得,那天傍晚糧庫主任的辦公室沒開燈,屋裡黑,只帖劉昆問了一句想不想進辦公室工作。當時尹芙蓉的手上正裂着血口子,血口子傳達出的痛感令之老老實實說想。劉昆笑了,問她想通過什麼途徑。她答不上來,劉昆說讓我來教你吧。接着就把尹芙蓉抱上小鐵牀。

起初尹芙蓉做過反抗,徒勞是一方面,主要想到了工作環境能夠得到改善,而且有事實證明劉昆並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反抗便當場作廢。

那天,糧庫主任辦公室那張帶彈簧的小鐵牀咿咿呀呀一直歡唱到天大黑。尹芙蓉覺得那聲音像自己的哭泣,所以從始至終一直捂着耳朵。臨走時劉昆誇了她,說真不錯,連說好幾遍。

劉昆並未食言,不久之後果真給她換了工作,做檢驗員,給農民交的公糧驗水分。不會不要緊,有人替她幹,只需每天去一趟糧庫主任辦公室,幫助一把手把帶彈簧的小鐵牀弄得咿咿呀呀就齊了。直到有一天尹芙蓉自己都聽說,她是惟一有資格完成這項工作的人,頓覺大家都在用異樣的目光看着自己,於是向劉昆提出不想來了。劉昆也沒難爲她,只一句是不是想回去幹揚場工便幫助尹芙蓉打消了雜念。

小鐵牀歡唱了一年之久。這期間,劉昆越來越喜歡她,信誓旦旦要回家休了黃臉婆娶她爲妻。尹芙蓉沒那麼大的野心,在她眼裡,糧庫主任是個和鎮長平起平坐的角色,以自己的卑微之身斷然不敢心存成爲主任夫人的妄想,能免遭風吹雨淋足矣。

懷孕的事是忽然發現的,那一陣子她老是噁心、嘔吐,想吃酸的。本來說好由劉昆帶她去縣醫院做人工流產,偏偏臨行的那天上午劉昆東窗事發被抓,罪名是貪污公款、大肆受賄,還有亂搞男女關係。也曾調查到尹芙蓉頭上,她死沒承認,只盼着劉昆早點放出來領她去做人流,自己沒臉去。

結果一盼盼來個有期徒刑15年,孩子也在腹中一天天長大了。尹芙蓉不敢說與任何人,拼命用腹帶緊勒遮掩,這樣一直維持到忽然有一天當衆昏倒在糧庫大院。當天夜裡,尹芙蓉在一傢俬人診所呼天喊地產下一個男孩,大夫說足月。

家人、親戚、同事沒一個人來看她。出院那天,尹芙蓉懷抱嬰兒硬着頭皮回家,父母親大門都沒讓進。也就是在那天,無地自容無處可去的尹芙蓉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了死……

從那以後,她的生活進入了一條奇怪的、難以自控的命運軌跡,至今。

在馬路上游盪到午夜,尹芙蓉纔回到家裡。

茶几上有張字條,楚楚爲母親記下的:於先榮來電話,方桂榮的丈夫和女兒自殺身亡。

那張字條被揉成一個紙團,投進垃圾桶。

柳條巷裡到處都是人,大都是方桂榮、馮懷德過去的同事,也有不少鄰居。

在馮家,方桂榮不聲不響坐在一把椅子上,除了雙目失神似乎看不出有什麼異常。陳紅看她一直這樣心裡沒底,和幾個要好的姐妹苦勸方桂榮哭出來。

方桂榮硬是沒眼淚。

幾名殯儀館的人來了,帶着一次性紙棺材。往外擡的時候,陳紅跳了過去。

“不能就這麼走!讓尹芙蓉看看,必須讓她看看!”

“我在這兒。”

隨着話音,一襲乳白色職業套裝的尹芙蓉出現在門口,吸引去衆人的注意。她戴着太陽鏡,帶着盛氣凌人的冰冷表情款步走到陳紅面前。

“要我看什麼?”

陳紅手指棺材剛要發作,被羅正民一步搶到前面,將尹芙蓉引到喪家面前。

“桂榮,桂榮,尹經理來了。”

被叫的人神情依舊木訥,沒有知覺一般。

“桂榮,這是誰都想不到的事,我很爲你難過。”尹芙蓉機械地說,“雖說你是離職,總還是勞服公司的老職工,一點心意,請收下吧。”

一隻裝滿鈔票的信封遞過去,卻沒人肯接。周圍連放的地方都找不到。羅正民見勢不妙,說他替方桂榮收下,這才避免了尷尬。

尹芙蓉在眼鏡後面意味深長地打量一陣房子,拉長聲說還有事,葬禮不參加了,讓方桂榮節哀順變。

“未盡事宜,咱們再商量。”她最後說。

這句話把除方桂榮以外的人都說愣了。

陳紅第一個反應過來,紅着眼睛張牙舞爪直奔尹芙蓉面門而去,“姓尹的,你還有沒有人性!有沒有人性!”

羅正民眼疾手快,挺身橫在尹芙蓉面前,“陳紅!現在什麼時候還鬧事!尹經理快走!”

在他的保護下,尹芙蓉悻悻得以脫身。

一波平息,喪事繼續進行。當靈柩擡出馮家,靈車啓動的瞬間,方桂榮像是突然醒悟過來,發出了第一聲呼喊:“老馮!嬌嬌……”

靈車在巷口消失了,追趕不及的方桂榮撲倒在塵埃,伏地慟哭!

氣急敗壞回到辦公室,尹芙蓉的心情更糟了:劉昆坐在她的位置上。

“我說過咱們還會見面,豈能言而無信。”劉昆笑着,“沒想到這麼快吧?這要怪你,誰讓你現在混得開、神通廣大、招風得很呢。曉荷……”

“我現在叫尹芙蓉!你給我起來!”

劉昆顯然不肯接受她的情緒,盯視幾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