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銘不遠處的王豹等人完全聽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連他們都一個個雙眼噴火,恨不得將二垛生撕了,就更別提文銘了。
文銘從記事以來,他就只有三個親人,爺爺和爸、媽。現實的情況便是,他的爸媽直接死於二垛之手,爺爺則因爲二垛插手那場官司,由此氣出一場大病,早早地離開了人世。說二垛殺了他全家,並不爲過。
對文銘來說這是天大的事情,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四口人的命運,但是對二垛來說卻根本什麼都算不上,二垛根本就沒往心裡去。
這種對比,這種差異,讓文銘一時說不出話來,甚至連思維都陷入了停滯。
也不知過了多久,文銘依然是手扶着額頭,卻沒有睜眼,緩緩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依然傳進了附近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上好人更多一些,即使現在也依然相信。只是,隨着一點點長大,通過各種渠道,我又知道其實好人永遠也鬥不過壞人。因爲好人總是生活在這個社會的道德規範裡,同時還會主動接受各種條條框框的約束,但壞人卻不一樣,他們不講規矩,不計後果,拿着什麼用什麼,什麼順手使什麼,好人畏懼的,壞人卻使得相當順溜,好人懦弱,壞人兇狠,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檔次上。所以,好人再多,也肯定吃壞人的虧。”
“這個社會每天都在發生着壞人明着、暗着欺負好人的事,我能看到一部分,聽說一部分,猜到一部分,還有更多的則是我完全接觸甚至想都想不到的。我也無力對我看到的這一切不公做出什麼,整個社會都是如此,我一個普通人又能做些什麼?但是,我的正義感和是非觀一直都在,我被迫活在這樣的世界裡,但是我從不真正妥協。”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我也一樣,我有太多在乎的人,沒實現的願望,所以根本豁不出去,哪怕我們文家只剩下我一個人時也是這樣。我只能一邊正常地生活,一邊這樣想,老天爺如果能賜給我一個絕症也不錯,最好讓我只有一個月,甚至三天好活。那麼,在這三天裡,我就會徹底地豁出去做一些很瘋狂但是一直都沒敢做的事。比如整幾個貪官,殺幾個惡霸。”
“但是我自己也知道,年紀輕輕就得絕症的可能性很小,真等得絕症的時候,八成已經七老八十,老得什麼都幹不了了。所以,我這輩子八成是沒什麼希望幹那些瘋狂的事了,這實在是我的一大遺憾。後來偶然接觸到末日這種說法,雖然不大相信,卻依然隱隱畏懼,直到將末日說和壞人聯繫起來。”
“我忍不住這樣想,其實末日來了也挺好,哪怕滅絕了整個人類社會又如何,因爲當末日抹殺了這世上的所有好人的時候,也必將把所有壞人所有邪惡滌盪乾淨。不願與之同生於世,也無力改變,那就同歸於盡也好,有全地球的壞人墊背,何其快哉!從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末日,反而有些期待。”
“但是,末日到底太渺茫,它終究會來,卻未必是在這個時代。所以,我依然認爲,我這輩子在這方面的願望八成是實現不了了。到死我都只能做一個普通人,爲自己的別的夢想努力一輩子,固然充實,卻不無遺憾。然後,世界突然就變了模樣,我不由懷疑,難道是老天爺聽到了我的心裡話?我再也沒有了實現別的願望的機會,卻依然很興奮,這其實是我夢寐以求的時代!”
在這個時候,文銘終於放下了按在額頭上的手,擡起頭睜開眼來,看向二垛繼續道:“我殺了周鯤鵬,在殺他之前着實和他聊過,但是,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認同他的邏輯。你們一個身在官場,一個身在,但是在我看來全都是一類人,但憑心中所願,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吃人還嫌肉塞牙!上學時課本上的很多話全是屁話,但我覺得人人平等這四個字肯定是對的,所以我很想知道,是什麼給了你們這些人權力,讓你們可以漠視別人的一切權利,不平等地對待甚至殺了他們!”
二垛一開始聽得很認真,他顯然沒料到這世上還有文銘這麼一類人以這種方式恨着他們,興許這種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但是哪怕只有一個也能給他們帶來足夠的大的威脅,看看現在的文銘就行了……
然而,聽到最後,也就是“吃人肉還嫌肉塞牙”、“平等”、“權利”那些,他就完全不認同,甚至有些不屑地笑出聲來。
等笑容收斂後,二垛從容開口,問道:“你覺得這個社會靠什麼說話?”
“實力。”文銘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這場災難之前呢?”
“還是實力。”
二垛笑了笑,然後道:“我還以爲你會回答‘理’、‘法律’、‘規矩’這些,既然你也知道靠實力說話,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有實力纔有話語權,沒實力就只能聽着,只能被有實力的欺負,就算被欺負了,依然因爲沒實力而說不了話,即使說得了也沒人聽得見。這道理我十幾歲的時候就明白了,也一直沒動搖過。”
“有實力說明你有能力欺負人,但是誰讓你真去欺負人了?”文銘的這個問題很關鍵,一時間就連王豹等人也支起了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他們幾個沒有一個混的,實在很想知道二垛是怎麼想的。
關係到平生所堅持的信念,二垛也認真起來,想了想纔開口道:“首先有一點你應該認同,那就是這個世界每天創造的財富肯定有一個固定的數值,同理,一年創造的總財富也有一個固定的數值。興許天與天之間不同,年與年之間也不同,但總會有那麼一個數在那裡。”
“我認同。”文銘點頭道。
“還有一點你也應該認同,這固定的財富是所有國家創造的財富的總和,而細分下去,其實是一個個個體創造出來的財富總和。但是,從來都是這樣的,有些個體創造的財富多,但是最終到手的只有很少,有些個體創造的財富少,但是最終到手的卻很多,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是好吃懶做,混吃等死,但是分到的財富卻達到了驚人的地步!”
“我認同。”文銘繼續點頭道。
“那我問你,這個世界歷來如此,那些幹活少甚至完全不幹活卻分到了大部分財富的人,他們又憑什麼?會喝酒?會拍馬屁?有個好爹?夠不要臉?我也不知道他們憑什麼,但是我知道他們利用的什麼,無非是權力、漏洞、資源、暴力,也可以說,他們憑的就是這些。”
說到這個時候,二垛已是不吐不快,繼續道:“看到美女你不想上?看到好車你不想開?看到好房子你不想住?看到山珍海味你不想吃?憑什麼一些垃圾輕而易舉甚至天生就能得到這些,而小老百姓拼了命地努力,哪怕比前者優秀得多,卻反而被前者耍得團團轉,到死也得不到那一切?”
“換了你你能甘心?但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要靠還只能靠自己!我不甘心付出和回報完全不相當,不甘心那些垃圾在我頭上拉屎拉尿、耀武揚威,我別的沒有,也就這一條命在了,所以只能選擇這條路。路只能一步步走,剛起步的時候,我只能用暴力榨取比較容易得到的財富,慢慢混上來了,就開始在那些高官、富商之間掙口飯吃。他們有什麼齷齪事沒法自己幹,就由我來出手,但是我從來都不是討飯的狗,而是覓食的狼,凡是把我當狗使喚的,我都會反過來咬死他!就像周鯤鵬!”
“你是成了付出一點努力就得到巨大財富的人,但是你也害了很多和原來的你一樣的人,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哪去了?”文銘忽然問道。
然後二垛就十分不屑地說出了一句最最真實的話:“良心?良心和人上人只能二選一,想不被玩弄而是玩弄別人,想成爲只付出一點努力就得到很多財富的人,良心早讓我給扔了。”
文銘不由皺眉,誠然他知道這世上沒良心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明着說自己沒良心的,二垛還是頭一個。
即使在這場災難之前,他的願望也不是成爲人上人,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判斷,他並不覺得每個人都只能在良心和人上人之前二選一,肯定有兼得的辦法,而且不止一條。
好在,這場災難徹底改變了世界,他的很多頗爲累贅的願望再也不必去努力實現,只剩下殺二垛一條。
殺了二垛,他就徹底自由了,可以追隨着自己的本心去做任何事,解開綠光之迷也好,遊歷四方也罷,都將只爲他自己而活。
這種沒什麼迫切願望沒什麼壓力的自由生活,纔是他最嚮往的,他也是直到災難發生後才漸漸明白這一點。
二垛已經沒有什麼話要說,文銘也沒什麼好問的了,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件事了。
幾乎所有人都是以這樣的模式生活的:既在生活外,又在生活內。
前者是指,一個人僅僅是以全人類的一員這一身份去看待一切問題,這個時候討論的問題都是宏觀的,比如國家制度的優劣,比如地球最遠的衛星飛到了哪裡,比如各洲各國各族的文化差異;後者則是給人賦予了姓名,姓別,家庭住址,親屬等屬性,這個時候所涉及的問題基本上都是私人的,也即柴米油鹽之類。
文銘剛剛和二垛談論的那些,生活外和生活內都有一些,而現在,則徹徹底底地回到了生活內。
探討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真實的恩怨。
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文銘問道:“你曾殺過多少人?”
“沒算過,總得有百八十個吧。”二垛答道。
“可曾殺人全家?”
“殺過。”
“小孩也不放過?”
“不放。”
“那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你差不多是殺了我全家?”
“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依然不後悔?”
“從未後悔過。”
“那就是說你覺得殺了我全家人全是理所應當的了?”
“理所應當。”
“你可真是死不悔改。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有人會用你的邏輯來報復你?”
“嗯?”二垛終於一怔,有些沒明白過來。
“我一直都主張冤有頭債有主,但是,我雖然已經答應你給你一個痛快,卻實在沒辦法讓你這樣心安理得地死去。我要讓你知道,你錯了。”
二垛十分不屑地一笑,然後道:“只怕很難。”
“是嗎?”
文銘也笑了起來,只不過那笑容怎麼看都不像是正常的人類應該有的……
此時,文銘滿腦子裡翻滾的都是他爺爺抑鬱而終,他爸、媽被二垛撞、軋至死的畫面,二垛啊二垛,你殺我全家,做好了我殺你全家的準備了嗎?
他向後擺了擺手,後面的王豹立刻舉起一面小旗晃了晃,而後便見小山那邊七八條漢子押出了四個黑布矇頭的人來。
只一眼,二垛幾乎呆傻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