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做學問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也可以說是怪癖,那就是不善交際、不修邊幅,學不會長袖善舞的交際本領。
朱由榔深知這一點。
所以,陳潢如此做派,朱由榔不但不生氣,反而心花怒放。
他認定,這是個有本事的人。
他缺乏有本事的人,不缺循禮守法、唯唯諾諾的臣子。
“陳潢,不要拘禮,快快平身,朕想聽一聽你對黃河的見解。”朱由榔道。
“皇上,你問草民關於黃河的見解,可算是問對人了,草民敢說,普天之下,若論對黃河的見解,無人可出草民之右。”陳潢並沒有起身,邊磕頭邊毫不客氣地吹開了。
執禮甚恭,卻言語狂悖——任僎緊張地看向朱由榔。
“哈哈哈……,好,朕倒要看看你是有真才實學,還是亂說大話。”朱由榔再一次被陳潢給逗笑了。
“請皇上賜紙筆。”陳潢請求道。
“福存,文房四寶伺候。”朱由榔吩咐一聲任僎。
“臣遵旨。”任僎趕緊出去,取來文房四寶,交給陳潢。
陳潢接過來,放到地上,把紙鋪開,雙膝跪在地上,非常熟練地畫了一個黃河的走勢圖。
“皇上,黃河源於青,而成河於甘南,源頭在孔雀河。全河可分爲上游、中游、下游三段。上游自孔雀河至蒙古河口鎮,全長七千裡,這一段河流較小,落差不大,且多於山谷中穿行,河水清澈,有利無害。
中游自河口鎮至河南桃花峪,全長2500裡。這一段落差極大,達到270丈,且黃河將晉陝黃土高原一分爲二,河水含沙量大,又黃又濁,故以黃河爲名。這一段落差大,黃河滾滾而下,但因於中條山與崤山之間峽谷中穿行,也無決堤之虞。
下游自桃花峪至黃海入海口,全長1500裡。這一段因爲有大量泥沙淤積,形成地上堤河,也是最容易決口的一段,像開封城,就位於這一段。皇上,下游河道自古以來無人築堤防護,河水經過多次決口氾濫,才形成了現在這條河道。草民敢斷言,此河若不治,趕上多雨年分,黃河必然還會決口。”
陳潢先把黃河的概況簡單述說一遍,接着說道:“皇上,由此可見,黃河之害在於泥沙淤積,致使河道不暢,久而久之,形成了這種地上堤河。故而,治黃河即是治下游之黃河,而治下游,必治泥沙。”
“嗯,今日任愛卿在金殿所奏‘束堤衝沙之法’,即是出於此吧?”朱由榔點點頭,問道。
他對於陳潢對於黃河上中下游的瞭解程度,表示贊同。
不說別的,只對於黃河源頭的考察和認定,與後世專家學者的考察結論就是完全一致的。
要知道,在此之前,可是衆說紛紜,無有定論的。
陳潢對於黃河這等熟悉,各種數據信手拈來,毫無滯澀,可見黃河已經深入其腦海之中,這決不是書本上得來的知識,看來,陳潢確實踏遍了黃河。
“是的,皇上,草民之所以有這個提法,一是前朝潘季馴曾與此法治河,效果很是不錯;二是,也是草民得益於黃河中段的啓示。皇上請看,中段落差大,二百七十丈啊,真可謂‘黃河之水天上來’。可爲何中段泥沙淤積較少?皇上知不知道?”陳潢問道。
任僎一聽陳潢這話,真想照他屁股踢上一腳:“你小子以爲自己是誰啊,竟敢詰問皇上?是不是以爲這是跟我探討學問呢?”
任僎悄悄覷向朱由榔,見皇上面上並無不虞之色,心知皇上並不會跟這等狂生一般見識,這才放下心來。
“哦,你的意思是說,就是因爲落差大,河水流速極快,所以才少有泥沙淤積?”朱由榔確實沒有怪罪陳潢之意,而是順着他的思路沉吟着問道。
陳潢右手“啪”地一聲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說道:“着啊,就是此理啊。皇上,你可是草民的知音,話說伯牙摔琴謝知音,就是如此吧?”
他這一拍,倒把朱由榔嚇了一跳,心道:“這是什麼毛病?怎麼拍開了大腿?有這麼興奮嗎?”
任僎一聽,氣得真翻白眼:“陳潢啊陳潢,你頭上這是腦袋還是肉丸子啊,還有跟皇上認知音的?”
“陳潢,如果把這條黃河交給你,你用多少年能把河水治清?”朱由榔沒有理會他的無禮,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陳潢問道。
陳潢一點也沒有說錯話的自覺,一聽皇上發問,毫不遲疑地說道:“皇上,若是交給草民來治理,銀子、民夫皆充足的情況下,草民擔保,五年便可將黃河之水治清。”
“哈哈哈……,陳潢,這話你可說大了。”朱由榔笑道。
“不大,不大。”陳潢搖頭晃腦,非常自信的說道。
“你說一說,如何治理?僅是束堤衝沙嗎?”朱由榔問道。
“皇上,‘束堤治沙,遙堤防潰’,這八個字,即是草民治河口訣。”陳潢答道。
“那朕再問你,你僅是看到了黃河之害,看沒看到黃河之利?”
朱由榔這一問,陳潢呆了呆,沒有答上話來,顯然,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治河不僅是要防潰,還要想辦法讓它造福於流域農作物生長。比如,多雨年份,所有支流倒灌入河,自是對黃河堤防造成巨大沖擊。可若是乾旱年份呢?能不能把黃河水引入支流灌溉農田?”
“還有。朕剛纔問的是,把黃河河水治清,並非是不再決口,你沒聽清嗎?”
朱由榔這幾個問題拋出,把陳潢給問愣了。
他確實沒有想過這等問道。
朱由榔知道,因歷史的侷限性,陳潢能有這個見識就不錯了,不能指望他有更多更高明的理論。
於是,他點撥道:“治理黃河,絕不是隻治下游一段,也不只是牽涉河南、山東兩省。必須從源頭上進行治理,比如,上游中游可多植樹木綠草,目的是防止水土流失。水土不流失或者少流失,則下游則泥沙少;再比如,在築堤的同時,可在易發生乾旱的地區開挖人工湖蓄水,修水閘,雨季蓄水,旱季放水,豈不是變害爲利?”
朱由榔說完,見陳潢目光呆滯,眼珠子一動不動,心裡樂了:“還吹不?你那點知識在朕面前還真是不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