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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由於各生產隊都在互相追趕,使得工程進度非常快。考慮大家的心情,也正好可以回家洗澡、拿菜什麼的,指揮部決定今天下午提前收工,想回家的可以回家,後天吃早飯時必須趕到。雖然是下午提前收工,但是白天仍然照常。高良在房東家吃好早飯,碗一放就向工地趕去。?
農曆正月十五,按傳統講是‘正燈’。都說正月十五鬧花燈,但現在不作興這一套了。不過高良剛纔出家門的時候,聽明欣老人說,黃石磯自家的戲班子要在今晚唱戲。他問唱的是什麼?老人具體並不清楚,只是說黃石磯的戲班子能唱十幾本大戲。現在古裝戲肯定是不能唱的,最可能是現代戲,或者是通常的宣傳節目。管他呢,晚上看看就知道了。這裡遠不比縣城,除了平時的自娛自樂,可能也就是正月裡唱大戲了。電影當然是放的,但最低也在大隊一級,再往下就輪不到了。?
高良距大堤還有一小段路呢,就聽到工地那邊傳來熱火朝天的嘈雜聲。高音喇叭裡播送着鬥志昂揚的革命歌曲,一面面鮮紅的旗幟迎着寒風在獵獵作響。年輕小夥子肩上挑着土,打着吆喝互相追逐暗暗比賽,以顯示着自己的強壯有力。附近的小姑娘越多,參與追逐的小夥子也就越多,吆喝得就越熱烈,跑得也更歡快。高良看着這熱烈場面,真想自己也參加進去,只可惜自己的肩膀和腿腳都不太爭氣,就是挑着一擔空糞箕也是沒法和他們比的。?
蛟龍口圍堤的西頭就在楊山腳下的蛟龍口,東頭則和五顯廟後面的一個小山包相連接。說小山包,其實就是條小山脊,距離平地約五六米高,三十多米長。小山包半腰有一排十來間牛欄;牛欄是半窯洞式的,上部四分之一砌土磚,頂上架木樑蓋稻草。時值初春,春意雖已萌發,但四野仍是寒天枯草,只在好天氣的上午,放牛娃纔將牛騎出去吃點野草,其他時間差不多都關在牛欄裡,吃着年前儲存的幹稻草。高良邊走邊閒望四周,意欲蒐羅萌動着的早春氣息,以使自己年輕的心裡也生出點什麼。卻見兩個放牛的孩子,互相嬉嬉鬧鬧地清理着牛欄裡的牛糞;小山脊的稍西,有一棵十多米高的大樹,大樹底下有個幹稻草堆。大樹樹冠寬廣濃密,正好可以爲稻草堆遮風擋雨。剛來的時候,高良對牛欄、豬欄裡面的氣味感到特別的噁心,可奇怪的是,現在竟也習以爲常了,甚至還有點踏實的感覺。他明白,在這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自己真的拖胎換骨了!先前參加運動或串聯時,“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亮,但其實也就是一股懵懵懂懂的衝動,內心並沒有多少真實感受。現在真的到了現場,才知道農民的辛苦、勤儉和敦厚,纔對農民的特性有了點客觀的瞭解。正是如此,也纔有了與他們的貼近。像那天汪隊長遞煙時的那種尷尬,再也不會在他身上發生了。南邊就是五顯大帝廟,廟後那兩棵參天大樹在寒風中呼嘯着。樹身巍然,樹冠舞動,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心靈震撼;似乎在向你訴說着什麼,又像是顯示着什麼。但高良不是智者,他無法明白,這兩棵大樹包含或代表着什麼。正在呆望時,突然,一個黑影‘呼’的一聲從他身後竄過來,隨即後面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叫罵聲:?
“小砍頭的、剁千刀的!老孃看你能跑到哪裡。”?
“皮猴子”!?
高良擡眼看清後叫了他一聲,再一個箭步,伸手一抓,就早將皮猴子給逮住了。皮猴子被高良緊緊抱在懷裡,又蹦又跳的竭力掙扎,同時哀求着:?
“好大哥,趕快放了我吧。不然我媽媽會打死我的。”?
“你媽媽爲什麼要打你呀?又是犯了事吧?犯了事就該打。”?
“好大哥。不不。好大叔、好大叔。她要是把我的手腳打斷了,你是要負責任的。”?
這倒讓高良爲難了。要是他媽媽真的把他打得太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這裡的大人打孩子,他算是領教了。人說不知輕重,可他們是不知傷殘呀!說話間,皮猴子媽媽的罵聲越來越近了,很快就會轉到山脊這邊。只要她轉過來,皮猴子想逃都難了——再往西就是圍堤,他能往哪兒躲呀?皮猴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粘着灰土的臉上汗珠橫流、紅中泛白。突然,他乘着高良在猶豫,右腳閃電般cha向他的胯下,膝蓋頂住他的右後大腿,右肩隨之猛撞向高良胸部。高良一個趔趄,雙手本能地一鬆,皮猴子便一晃身軀乘機逃拖。只見他撒腿就跑,竄上稻草堆,再蹭蹭蹭爬上大樹,眨眼間就消失在濃密的樹冠中。真是迅如拖兔、靈如猿猴!?
“小砍頭的,剁千刀的,浪打沙埋的!跑去搶投胎的東西。”?
隨着惡罵聲,一個高壯的中年女人就跑過來。皮猴子媽媽邊罵邊追,突然看到高良站在這兒,雖然是氣衝頂門但還是有點不太好意思。腳步稍緩,就含笑問道:?
“高同志,你看到我家小砍頭的跑哪去了嗎?”?
“大嬸你別追了,他早跑遠了。”高良情急之下,只好爲皮猴子打着掩護:“他跑得好快喲,我都追不上。小孩子都淘氣,有什麼事晚上回家再說吧。又花工夫又受氣的,別人看了還笑話。你說呢?”?
本來就有點不太好意思了,又聽高良這麼一說,她立即神情一緩說:?
“我也是氣昏了。高同志說得對。我挑圩都遲到了。回頭到我家喝茶去啊。”說着話,她就小跑着趕向圍堤工地。?
“皮猴子,還不快下來?你媽媽走遠了。”?
高良的話聲剛落,只聽‘呲’地一聲,皮猴子早從樹上滑到草堆上,再騰身一躍就到了高良身前。他搓了搓手,顯得非常不好意思地說:?
“高同志,剛纔對不起你啊。”?
“你就不怕把我撞傷了呀!真是野,難怪你媽媽要打你。”?
“我也是急得昏頭了,要是跑不掉肯定有大麻煩!誒——,看不出你高同志還真仗義!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向着**保證,你以後只要用得着我,我一定和你衝鋒陷陣,不取得勝利決不收兵!”?
這都哪兒跟哪兒呀?高良被皮猴子那有點滑稽的神態給逗笑了。就隨口笑着說:“好,你以後得還我人情。不過你說說,你媽媽今天爲什麼這麼生氣?”?
“我又和人打架了唄。”皮猴子竟然還很無所謂地答道。?
“你怎麼老是和人打架呢?”?
“高同志你不知道”皮猴子說着又生氣了:“湖邊大隊有兩個小狗日的欺負老瞎子,被我碰到了。你說說看,我能不管嗎?小狗日的太缺德,把老瞎子向水裡引!”?
“你就和他們打起來了?”?
“老子打破了一個傢伙的頭,蹩壞了一個傢伙的手指。他們先以爲有兩個人,老子就不敢揍。哼!下次再遇到,老子還照樣揍!”?
“你把人家打傷了,人家肯定會找你家大人的。”?
“媽的,就知道告狀。我媽媽給了他們一人一隻雞。”皮猴子有點沮喪的說:“千萬別讓我家老子知道就好。不然的話…。”?
“好了,好了。以後最好少動手,不然又給你家大人惹麻煩。”?
皮猴子答應一聲,知道高良有正經事,說聲“我走了”,轉眼間就跑得沒影了。高良笑着搖搖頭,雖然還覺得皮猴子太調皮,但顯然已改變了原來對他的印象。畢竟,有正義感的人是受人敬重的,即使是個孩子,也應該得到應有的表彰鼓勵纔對。可惜他還小,否則和他交個朋友真不錯。與城裡的同齡人相比,他在很多方面都是值得稱道的。正神飛思馳地瞎想着,忽聽五顯大帝廟那邊傳來一陣鞭炮聲。從炸的時間估計,應該有兩千響吧。鞭炮聲尚未停歇,就聽圍堤那邊有人大喊:?
“是誰在廟裡放鞭吶!還在搞封建迷信!”?
高聲叫喊的是公社李秘書。只見他邊喊,邊和一個小夥子向這頭跑來。高良也覺得好奇,便擡腿從小路朝五顯廟趕去。快到大樹了,高良忽然看到明欣老人仗着柺杖,神色似很悠閒地邊走邊四處張望。看到高良跑過來,他慢悠悠地說:?
“高同志,你跑這麼急幹什麼呀?”?
“剛纔有人在廟裡放鞭,李秘書都趕過來了。”?
說着話,李秘書也就到了。他見高良和明欣老人站在這裡閒話,就問:“是誰這麼大膽!你們看見是誰了嗎?”?
高良聽李秘書這口氣,心裡很有點不舒服。雖然你有職責,可有什麼權利以這種口氣問我呀?!算老幾!不過,高良也不好將心理表lou出來,就不鹹不淡地說道:?
“聽到沒看到。我才和老人說話呢!”?
“我也聽到放鞭了,只是不曉得是哪個。我的腿腳不好,也懶得看。”明欣老人笑眯眯地說。?
“饒老,你剛纔在這兒找什麼呢?”高良沒話找話地說。?
“找幾味草藥呀”?
李秘書見這兩個人都不太好說話,可能也是懶得囉嗦吧,說聲“走!我們到廟裡看看”,就和另一個人向廟裡跑去。這裡明欣老人看着高良,神秘而感激地笑了笑。高良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您老還自己採藥呀。真不簡單。”?
不一會,李秘書兩人氣呼呼地走過來。高良問是誰放的鞭。李秘書臉色很難看,明顯氣得不行,從高良和明欣老人中間而過,恨恨地丟下一句道:?
“影子都沒有了。這些老封建,要好好的教育教育!”?
※※※※?
中飯前,宋世平、周大順和張志高都過來了。工地上沒有準備這麼多人的中飯計劃,只好提前到明欣老人家吃“蹭飯”。雖然正月十五的正餐在晚上,但可能是因宋世平和周大順來的緣故吧,飯桌上卻擺了五六個菜碗,有魚有肉的。明欣老人陪着,還執意要他們喝酒。因是“蹭飯”,又是中午,四個年輕人每人只喝了一、二兩,倒是明欣老人獨自喝了好幾杯。看那樣子,要不是他女兒桃花攔着,可能還會喝下去。宋世平和周大順今天好像很興奮,一邊說話喝酒,一邊將眼光不失時機地掃視着端菜盛飯的桃花,令人不禁想起小學課本中的《狐狸和烏鴉》中的狐狸了。張志高和高良累次用目光提醒他們,要注意影響,可他們竟然無動於衷,眼睛餘光依然不斷地射向桃花。高良和張志高很生氣,但又不好說什麼。飯後剛離開明欣老人家,高良就假裝生氣地大聲斥責道:?
“你們兩人搞什麼名堂啊?那麼色迷迷地,就像從來沒看過小姑娘一樣,一點也不顧影響!”?
“哎,哎。有你這麼妒忌的嗎?不就是看了幾眼嗎?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吃什麼乾醋呀!難怪你們兩個從不到我們那兒去呢,原來兩小子掉到福窩裡了!”宋世平過去拍拍高良的肩膀,又牽着他的衣領狡辯道。?
“福窩裡?什麼福呀?”張志高茫然地問。?
“豔福!”周大順也突然冒了一句。?
張志高玩笑地推了一下週大順,發現他的口袋鼓鼓的。就問:“哎,你口袋裡裝着什麼寶貝呀?”?
“哪裡有什麼寶貝呀。香菸和打火機。”?
“你也學會抽菸了啊?”?
“怎麼,我就不能抽菸吶?看看,剛纔閘口電站裡的師傅,還給了我和宋世平一人一瓶汽油呢!看看。”周大順興奮地拍着褲袋說。張志高摸摸周大順的褲袋,又看看宋世平,嘀咕道:“好嘛,四個人就有兩根菸槍了。”?
“好了,好了。我帶你們去看樣東西。”高良岔開話題說。?
“是不是那些從江裡撈出來的大古樹呀?”周大順問。?
“不是。好多明代的磚窯,都是特大號青磚砌成的。如果是窯口裡面燒的磚,上面還有好多刻字呢”。“怎麼不早說呀。那真的要去看看”宋世平立即興奮起來,還不忘接着調侃一下:“傻貨,怎這麼有福氣呀!媽的,早知這樣,我當初要求來這裡就好了。稀奇事和漂亮姑娘湊到一起,想不快活都難!”?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兩點,民工們早已在工地上忙乎着。高良領着他們三個人,串人鑽樹,不一會就到了“一棵樹”附近的磚窯基。大概是附近的人跳走了窯基磚,現在他們看到的只剩幾口殘留下來的窯腳了。他們先近距離觀看窯基,然後一人掏出一塊磚搬到那棵古樹腳下。這次沒發現刻字的,高良就找出上次那塊,仔細地向他們講解。站在大樹底下,高良指點着周圍環境,從龍口、龍頭說到龍身、龍尾,再結合斷磚上的殘字,析古道今,只聽得三個人驚聲不斷,嘆聲連連。?
興奮能讓時間流逝得更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四點鐘,周大順便提議該打道回府了。高良看看手上的泥巴,說:?
“我們到江邊洗洗手再走吧。”?
四人來到蛟龍口正江邊,一看附近都是一溜三、四米高的陡坡,顯然沒辦法下去。宋世平向前伸出頭看了看,說:“你們看,這裡有下去的階梯,江邊還有一塊大石頭,肯定是人家下去洗東西的地方。”?
大家一看,果然。還是宋世平膽大,他第一個慢慢走下去。上面的人看他在大石頭上跳了幾跳,就也一個跟一個下到大石頭上。畢竟還是孟春,雖然天氣較爲暖和,但江水仍涼意浸浸。四個人邊洗手邊互相灑水玩,嘻嘻哈哈的笑聲,受江水和身後陡坡的雙向迴應,顯得有點怪異。突然,周大順指着江心顫抖着大喊;?
“水龍捲!”?
幾個人一愣、一驚後同時擡頭,只見在呼呼地風聲和水聲中,一條三、四十米高,高速旋轉的銀白色圓柱體,正旋轉着向他們kao過來。圓柱體上部是一大片濃重的烏雲,與江水的結合部,有一個極大的漩渦。隨着漩渦和水柱的呼呼聲,四個人都被嚇呆在江邊石頭上,竟然不知逃離險境,眼看着那直徑約一米五的大漩渦快速kao近。這時,大堤上有人大喊:?
“蛟龍吸水了!”?
這聲喊將江邊四個“呆子”立即喊醒,周大順說聲“快跑!”,但是已經太遲了。就在大漩渦離石頭五、六米的瞬間,突然一聲巨響,腳下的大石頭轟然塌陷,上面四個人便隨之栽進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