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龜蛇玄武。”
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悄然響起。
衛韜緩緩轉身,面向高冠金袍的武帝。
陽光映照下來,落在金色袍服上面,折射出道道璀璨輝光。
不過,這並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真正引起衛韜注意的,還在於武帝的身體。
露在外面的皮膚,隱約可見細如髮絲的裂紋。
與帝屍自眠龍鎮內初起時相比,莫名多出了些許腐朽衰敗的味道。
“你,龜蛇玄武。”
衛韜明明沒有看到武帝張口,卻有虛無死寂的聲音,彷彿在意識深處悄然盪開。
他也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以此表明自己的態度。
北荒雪原,晨風寒涼,拂面而過。
兩道身影一金一紅,相隔十步沉默肅立,陷入到了莫名的安靜之中。
就在此時,叮咚輕鳴聲響。
宮裝女子腳踩青蓮,手結法印,由遠及近緩緩而來。
她的氣機節節攀升,卻又與周邊環境完美融爲一體。
讓人不自覺便要忽略了她本身的存在。
忽然,一朵青蓮剛要綻放盛開,卻毫無徵兆崩解破碎,將她從那種趨近於圓潤無暇的狀態中驅離出來。
宮裝女子不得不停下腳步,看向那道翩然而至的高挑修長身影。
倪灀垂下眼睛,負於身後的雙手緩緩握緊,結成混元拳印。
兩人同樣間隔十步而立,氣機相互糾纏,卻又涇渭分明,形成犬牙交錯的局面。
時間一點點過去。
武帝一直沒有出手,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有着其他的原因。
不過在衛韜看來,帝屍或許並不具備自主思考的能力。
所以說,武帝沒有出手,最大的原因便是不滿足出手的條件。
只要他不主動招惹對方,便有可能避免這場沒有任何意義的戰鬥。
“龜蛇玄武、九首鬼車、霽霧螣蛇。”
忽然,武帝的聲音再次響起。
只是和剛纔比起來,這一次的聲音還帶着幾分疑惑不解。
似乎玄武鬼車螣蛇合於一處,讓帝屍都感到了奇怪。
衛韜聽聞此言,不由得也是一怔。
龜蛇玄武和九首鬼車他自是知道來路,但霽霧螣蛇卻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雖然武帝沒有明言,他卻也能直接推斷出,霽霧螣蛇所對的應該是教門無極宮所傳功法。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
就在此時,武帝緩緩轉頭,看向不遠處倪灀的背影。
彷彿又有一聲嘆息,在衛韜心底直接響起。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
這是說的倪師姐嗎?
衛韜回想起倪灀出手,所顯化的黑淵龍獸武道真意,心中頓時泛起些許波瀾。
只是一點執念未消的帝屍,竟然還能擁有如此的眼力,當真是讓人驚歎不已。
忽然,他心中猛地一跳,身體陡然繃緊。
便看到帝屍緩緩邁出一步,擺出皇極印的起手式。
剎那間神意匯聚,金光升起。
場間氣氛陡然變得無比沉凝。
衛韜幾乎在同時由靜轉動,向前一步踏出。
只比對面的武帝慢了一線,就像是對照鏡面,印訣隨之變幻,最終定於皇極。
轟!
磅礴力量陡然爆發。
就在衛韜皇極印即將成型的那一刻,金色光芒陡然爆發。
一端以自武帝擡起的雙掌爲起始,另一端直接出現在衛韜身前。
這樣的威勢,這樣巨大的力量波動,連尚在遠處的倪灀都爲之怦然心驚。
似乎是與衛韜心有靈犀,又彷彿受到了氣機變化的牽引,她就在此時頓足踏地,混元雙錘猛然向前轟出。
這一拳,她將精氣神意極限拔高,直至達到無可逾越的巔峰。
彷彿潛龍在淵,一飛沖天,不管前方有何阻攔,都要將之打碎砸爛。
面對着仿若天人合一的攻擊,青蓮帝妃依舊面無表情。
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
剎那間朵朵蓮花綻放,氤氳水汽升騰。
帶動着她追星逐月般向後滑翔。
轟!
倪灀對此毫不在意,只是遵循着自家心意,將雙拳沿着最爲順遂的軌跡,猛地向前轟擊出去。
混元無極,萬象歸一。
一瞬間便將朵朵蓮花衝得七零八落,拳勢滔滔沒入水霧青蓮深處,追尋着那道彷彿變得虛無縹緲的身影而去。
倪灀拳勢未盡,甚至還未攀升至最強的巔峰,卻陡然感覺身體莫名向下一沉。
就好像墜入到了水中,彷彿下一刻便要窒息溺亡,即便以她如今的實力層次都無法掙脫出來。
“這種感覺……”
“弱水往生之地,其力不能勝芥,鴻毛不浮,不可逾越。”
她眼中閃過一道波光,感知着周圍弱水環繞,鎖戶孤立,當即改變了打法。
“混元者,元氣未分,混沌爲一。”
“因無生有,因有生空,觀空無之變化,便能虛生自然。”
混元秘錄自然浮現心間,倪灀身形在這一刻陡然生變。
由之前的見龍在田、飛龍在天,化作有無生空、虛生自然。
唰!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在氤氳水汽中追逐環遊。
雖然未曾真正碰撞交鋒,其中兇險程度卻猶有勝之。
一旦有誰出現絲毫滯澀不諧之意,便當即會引來狂風驟雨般的攻擊,直至以一方的敗亡而告終。
面對着沒有任何徵兆便已經來到近前的攻擊,衛韜早有預料,意隨心動,身隨意動,便在此時將皇極印向前推出。
既然躲不開,便沒有閃躲的必要。
就是要以硬碰硬,正面交鋒。
如此才能覓得一線生機。
轟!
衛韜雙掌齊出,已經做好了對撞交鋒的準備,眼前卻不見了那道金色光芒。
只看到武帝高冠金袍的身影,毫無徵兆一個急停轉向,朝着相反方向急退。
轟!
皇極法印重重落下,神意靈意遽然爆發,擦過武帝身體,甚至將他打得向後拋飛,穿透廢墟形成條筆直的人形通道。
眼前發生的一幕,完全出乎了衛韜預料。
武帝掌出皇極,卻又在最後一刻忽然收手。
寧肯捱上重重一擊也要轉身退走。
如此詭異的展開,着實讓他驚訝詫異,疑惑萬分。
他猛地頓住身形,並沒有趁勢追擊。
而是面色凝重盯着廢墟深處,等待着或許下一刻便要到來的狂暴反擊。
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對方還是不能以正常人思維揣度的帝屍,所以無論多麼小心謹慎都不爲過。
遠處倪灀與帝妃的戰鬥還在繼續。
兩人之間的交手不帶絲毫煙火氣息,甚至像是兩個閨中密友在追逐嬉戲,從頭到尾沒有任何的身體接觸。
衛韜深吸口氣,看着金冠袍服的身影從廢墟中緩緩走出,再次擺出皇極法印的起手式。
但武帝卻沒有繼續出手。
而是在十步外停住,周身散發出溫和的氣息。
和之前的冰冷漠然、機械僵硬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皇極經世,天家子弟。”
聲音落下,武帝毫無徵兆邁出一步。
再出現時已經來到衛韜近前。
雙手同結皇極印,一直走中宮,一當頭落下,以一種並不算快的速度同時打來。
面對着突然襲來的一擊,衛韜不退反進,向前一步踏出。
自腳底至眉心,全身血肉涌動,筋骨齊鳴,發出隆隆雷音。
剎那間武道真意入身,神意靈意降臨,陡然爆開一團無形的漩渦。
轟!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旋即再次對撞一處。
剎那間經過數十上百次交鋒。
而越是打下去,衛韜就越是感覺酣暢淋漓、心意通透分明。
這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是回到了蒼遠城,剛剛拜入紅線門的那段時間,周師傅在親手指導他這個初入武道的新人。
每一次的點撥都恰到好處,直至核心,讓他生出恍然大悟的暢快感覺。
時間一點點過去。
雙方由快到慢,然後越來越慢,直至最後雙掌抵在一處,完全停了下來。
地面悄無聲息向下沉降。
形成方圓十數丈的渾圓大坑。
坑底中央,兩道身影相對而立,沉默不語。
忽然噗的一聲輕響。
衛韜開始向後退去,一步一個深深腳印,直至站在圓坑邊緣才終於停下。
他低頭俯瞰,目光看向依舊不動的金袍身影。
沉默片刻,他整肅衣衫,深施一禮,“晚輩謝過陛下傳道授業解惑之恩。”
武帝緩緩擡頭,目光溫和平靜,落在衛韜身上,然後緩緩轉身,朝着相反方向悄然離開。
另外一處方向。
青蓮無聲收斂,淡淡水汽消散。
宮裝女子與倪灀就此分開,沿着武帝離開的方向飛快追去。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就此飛鴻杳渺,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師姐在想些什麼?”
衛韜收斂思緒,緩緩開口問道。
“師弟把那道神意融入體內了?”倪灀反問了一句,
看到衛韜緩緩點頭,她若有所思,接着說道,“自從師弟頓悟時起,我便從你這裡感知到莫名的親近氣息,後來直到你和武帝交手,才讓我找到了這種氣息的源頭。”
“師姐說的是那道神意?”
他思索片刻,臉上露出恍然表情,“之前神意自北向南而行,來到青麟山附近時被地氣截取了少許,後來那縷神意落在了師姐的手中。
此次北荒之行,我以半截黑髮換了武帝一枚玉符,同樣將其中蘊含的一道神意納入皇極。
如此看來,我們兩個也算是擁有了同根同源的東西。”
倪灀道,“那位剛開始還要暴起出手,後面卻開始指點師弟修行,就是因爲皇極印的原因?”
衛韜微笑說道,“之前我在京城的時候,曾經詢問過誠親王和劉椽凕關於皇極印的事情,按照他們的說法,這門功法唯有武家皇室血脈容易修行,外人想要染指的話入門並不算難,真正難的卻是後續的鑽研深入。
或許正是因爲這個緣故,武帝便將我當成了當代的皇族子弟,所以纔在看到我施展皇極印後當即收手,從一觸即分的生死交鋒變成了言傳身教的指導點撥。
不過也虧得他是隻餘執念未消的帝屍,如果是真正活過來的武帝,應該絕無這種好事。”
接下來,兩人在荒民聚居地轉了一圈,搜索檢查殘存屍體,從中尋找到了大量黑色髮絲。
它們竟然保持着少許的活性。
在靠近到一定距離時,還會主動發起攻擊,試圖鑽入兩人的體內。
“看來武帝只是將它重創,並沒有把那東西真正打死。”
衛韜將所有髮絲一一吞噬,抹除掉它們所有的存在痕跡。
從最後一具殘屍旁站直身體,他擡頭仰望天空,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彷彿縫合拼接的面孔。
這頭怪物實力層次極強。
當它爆發出手時,無論是武道真意還是四種靈意,應對起來全部有些吃力。
也就是將神意納入皇極,纔算是有了和其正面交鋒的能力。
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武帝牽扯住了它大部分的注意,只憑他自己的話,或許還不是它的對手,最好的結果也只是保命遁走而已。
“師姐說的不錯,它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完全化爲實體,彷彿擁有了生命的武道真意。”
衛韜說到此處,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麼到底有沒有某部武道功法,對應着與這頭怪物相關的真意?”
倪灀思索着慢慢道,“從見到它的第一眼,我便在所知的各種功法中進行對比,直到現在都還一無所獲。
不過如果單看那隻扭曲的利爪,倒讓我想起了位於漠州的某個武道門派,他們所秘傳的五陰戮手施展起來,倒是和它有幾分相似之處。”
衛韜問道,“五陰戮手,能天人交感,成就武道宗師麼?”
倪灀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婆婆以前曾經和五陰門的人打過交道,回去問問她應該就能知道。”
停頓一下,她又接着說道,“師弟有沒有看清楚,它是怎麼出現,最後又是如何消失的?”
“它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要做些什麼,我也想知道這幾個問題的答案。”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狀狸有髦,自爲牝牡,其名爲類,或許只有武帝知道它的來歷,可惜他卻沒有多言,我們也沒辦法對着他打破砂鍋問到底。”
“還有一個問題,如果百年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爲何山門留下來的文字沒有相關內容,其他諸如官府和民間也沒有對這東西的任何描述。
就算是百年前武帝一朝高手如雲,將所有隱患都消除在了萌芽狀態,也應該會有各種形式記錄留存下來。”
倪灀忽然道,“師弟所言提醒了我,好像在大周開國之戰過程中,國師就曾經遇到過不少古怪詭異的敵人。
就好比盤踞半個齊州的九聖傳人,海外三島的神樹月魔等等,都不像是普通武者能擁有的殺伐手段。”
“孫洗月便是去了海外三島,去尋找神樹留下的秘密。”
衛韜微微頜首,“如果以後有緣能再見到她,便可以……”
話說一半,他驀地閉口不言。
下一刻,兩人同時向北望去。
初時還不算明顯。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地面開始微微震顫。
還有隆隆雷聲,由遠及近迅速傳來。
衛韜眯起眼睛,視線盡頭顯現出一道黑白混合的大浪。
這是被掀起的白雪泥沙,高高拋起又轟然落下。
而在這道大浪的前方,還有一排影影綽綽的騎士,正在越來越快的加速衝鋒。
“詭絲相牽、氣機相連,這種熟悉的感覺,和初次進入北荒時遇到的金龍部族百人隊一模一樣。”
“不過看上去其規模比百人隊大了數倍不止,而且相互之間渾然一體,所爆發出來的氣勢甚至超過十倍以上。”
他仔細觀察着那道迅速接近的千人隊,心中忽然閃過許多疑惑。
對面絕對是北荒精銳中的精銳。
或許還有不止一個部族上師位於其中,其他玄感練髒的武者應該更多,再以詭絲無間相連、精氣神意、所有力量凝聚一體,絕對能爆發出極強的殺傷力。
放到戰場上面,哪怕是擁有更多數量的武道宗師加入軍陣,也很難應對這樣的正面衝鋒。
但是,衛韜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是準備圍剿大周武帝?
在他看來,除非是金帳王主在九聖山被打壞了腦袋,否則絕對想不出這種奇葩的戰法。
這種程度的戰陣,他都可以想走就走,想打就打,更不要說實力更上層樓的武帝。
“師弟準備怎麼辦?”倪灀問道。
衛韜沉默片刻,“沒有遇到也就算了,既然一頭撞到了我們面前,只能說他們的命不太好。”
說完後,兩人雙手相牽,氣機相連。
以同根同源的神意爲引,甚至連精神都無間相交,仿若融爲一體,不分彼此。
蹄聲如雷,震動四方。
最前面的北荒武者發現廢墟,當即開始在原有基礎上再次提速,挾裹着猛烈罡風呼嘯而至。
雙方距離迅速接近。
還有不到百丈,就將對撞一處。
轟!
從每個北荒騎士體內浮現出一道金芒,再通過透明詭絲連爲一體,聚合成爲大片金色霞光,陡然爆發出猶如大山壓頂的磅礴氣勢。
“師姐幫我護住身後。”
衛韜猛地踏前一步,獨自一人迎上了碾壓過來的北荒殺陣。
位於第一排箭頭位置的北荒宗師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迎面而來的衛韜身上,心中充滿不解的疑惑,甚至有些止不住的想笑。
“想要以一己之力抵擋住吾等的靈絲殺陣衝擊,他莫非以爲自己是詐屍的大周武帝?”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他掄起掌中大戟,揮舞出一個圓潤弧線,就在此時達到了速度與力量的頂點。
轟!
戰馬奔騰,十丈距離一閃即逝。
北荒宗師面上笑容愈發濃郁,然後陡然凝固不動。
轟!
他猛地咬穿下脣,眼眸驟然收縮,內裡映照出一道驟然膨脹壯大的猙獰恐怖身影。
他們連人帶馬,再加上兵器的長度,甚至才堪堪夠到對方的腰部。
對面那傢伙還是人嗎?
他絕對不是人!
但這並不是重點。
就連那頭妖魔黑鱗骨刺覆體,背生長尾羽翼都不是重點。
真正讓北荒宗師感到絕望的,還在於一道從天而降的金色光芒。
這個傢伙,竟然還是大梵生天眷顧之人。
所引動的梵天靈意如此強大,甚至不弱於他們以靈絲秘法催動的戰陣。
衛韜又是一步踏出,猛然撞入北荒騎兵隊伍。
就在此時,北荒宗師的絕望終於來到頂點。
他眼睜睜看到籠罩己方的金色霞光消失不見,反倒是分出一部分匯聚到了那頭妖魔的身上。
轟!
好在他的恐懼絕望沒有持續更長時間。
當衛韜一記皇極印向前轟出。
北荒宗師眼前陡然一黑,所有一切感知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漫天飛舞的碎末,與其他騎士戰馬融爲一體,彷彿下了一場瓢潑血雨。
…………
……………………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深處。
幾個高大強壯的密教番僧疾步前行。
他們相隔數丈,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戒備。
“這次梵天大醮被迫中止,王主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肯定積攢了不少怒氣。”
“那怪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竟然連密教大上師聯手都無法將之鎮壓下去,甚至還被它吞噬掉了許多梵天靈意。”
“也就是王主不惜代價全力出手,才御使梵天神斧將它逼走,不然還不知道會搞出多大的亂子。”
“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情,除了那幾個部族上師外,還不知道有多少金帳部屬被那東西給污染侵蝕,就算是金帳最爲精銳的千人隊出動,怕是也難以將災患清除乾淨。”
“看來只有再次尋找到怪物的本體,將它擊殺或是鎮壓,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什麼人!?”
咔嚓!
一叢被浮雪遮蓋的枯草也踩碎。
走在最前面的番僧猛地停下腳步。
他眯起僅剩的一隻眼睛,看向了不遠處的枯瘦老者。
那人負手而立,周身散逸着濃郁的衰落腐朽氣息,即便沐浴在燦爛陽光下,都無法將之驅散消除。
齊太全稍稍活動一下身體,緩緩睜開閉着的眼睛,看向前方躊躇不定的幾個番僧。
他輕咳一聲,“老夫遠遠嗅聞到了濃郁的生命氣息,便專門在此等候諸位的到來。”
“不知閣下是北荒哪一部的上師,找到我們又是因爲何事?”
爲首番僧雙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禮。
他剛剛開口說話,面色就是一變,原本疑惑的表情陡然化作了難以置信的驚恐。
“你!?”
番僧下意識低頭,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看着沒入自己胸口的枯瘦手臂,感受到體內生命力決堤般向外流逝,他一時間甚至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夫察覺到了你們的惡意,所以只能是先下手爲強。”
齊太全緩緩收手,充滿死意的眸子裡似乎多出了一絲活氣。
“你,我們根本不認識你,怎麼會有惡意。”
番僧張了張嘴,心神早已是一片驚懼的空白。
“有或者沒有,其實區別不大。”
齊太全一聲低沉嘆息,輕輕推開乾癟下來的屍體,擡頭看向其他番僧。
轟!
下一刻,他腳下猛地塌陷出一個大坑。
整個人借力高高躍起,挾裹着驟然降臨的腐敗死氣,朝陷入呆滯的幾人轟然落下。
在生死危機的壓迫下,隊伍中實力最強的番僧猛地回過神來。
他一聲怒吼,雙腿弓箭步支撐地面,身體猛然膨脹變大,散發出猶如銅鑄的暗金光芒。
精神意志瞬間拔高至極限,再通過重重擊出的雙拳,以最爲暴烈的方式釋放出來。
轟!
番僧一拳轟出,眼前卻是毫無徵兆一花。
不見了那道枯瘦扭曲的身影,只看到一頭綿延如山的龜蛇屍體,佔據了他的全部視線。
“這是……”
番僧頓時愣住,所有的勇氣頃刻間消散殆盡,再無一絲出手反抗的可能。
片刻後,地上多出幾具乾癟屍體。
齊太全並沒有直接離開,而是默默站在屍體近前,許久都沒有動上一下。
黑羽紅瞳的烏鴉在空中盤旋。
等待片刻後,有膽大的便直接落下,渾然不顧一旁還有活人存在,跳上屍體開始歡快啄食。
噗!
尖銳鳥喙刺入眼眶,叼出一枚連着血絲的眼球,然後一仰頭便吞下肚子。
緊接着,它又對準了另外一隻眼珠。
啪嗒。
烏鴉身子一晃,還未等將第二枚眼球吃下,便從屍體上一頭栽落,失去所有生命氣息,同樣變成了冰冷僵硬的屍體。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其他同類的食慾。
越來越多的烏鴉從空中落下,聚集在番僧屍體上歡快啄食。
然後一個接一個倒地死亡,卻又吸引了更多的烏鴉趕來,不僅啃食人屍,甚至連同類也不放過,只要是肉就統統啄吃到口中。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它們無法承受屍體血肉中的玄武死氣,吃得越多便死得越快,沒有一個能夠倖免。”
齊太全暗暗嘆息,看着屍體越來越多,甚至吸引了遊蕩草原的狼羣前來捕食。
它們似乎飽受北荒白災摧殘,每隻狼都疲憊不堪,就連走路都不太穩當。
因此在見到大片鳥屍後,便當即湊近過來大快朵頤,渾然不覺附近還有人在暗中觀察。
狼羣很快將地上的烏鴉分食乾淨,然後又將目光轉向了番僧的屍體。
經過小心翼翼的試探後,它們直接撲了上去。
時間緩緩流逝。
狼羣大快朵頤。
一個個吃得肚皮溜圓,無論公狼母狼,都像是懷胎待產的樣子。
齊太全微微皺眉,目光落在狼羣身上,面上不由得露出疑惑表情。
在他眼中,這些野狼都有些不太正常。
並非因爲它們吞食了含有玄武死氣的血肉而不死,而是還有着更加奇怪詭異的原因。
關鍵就在於它們的毛髮,經過一頓飽餐後變得光滑柔順,肉眼可見的不斷增長。
在並不算長的時間內,至少長出來半尺的總量。
更重要的是,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覆蓋在它們身上的已經不能稱之爲狼毫,反而更像是作爲萬靈之長的人的髮絲。
齊太全心中頗多好奇,便向前輕輕一步邁出,剎那間來到狼羣中央。
他閃電般出手,扣住頭狼的脖頸,將其拎到眼前仔細觀察。
唰!
掌心一陣輕微灼痛。就像是有無數細針,試圖刺入血肉之中。
玄武道主手上微一用力,便將頭狼腦袋獰下。
他隨手將屍體丟到地上,眉頭卻是不由自主微微皺起。
宛若髮絲的狼毫彷彿擁有了生命,一端連接着頭狼的無頭屍體,一邊還在不停向皮膚內鑽去。
他緩緩擡起右手,掌心凸出一片破敗腐爛的龜殼,然後對準了地上的狼屍,以及還在拼命吃肉的狼羣。
悄無聲息間,黑暗死意降臨。
將大片區域完全籠罩其中。
數個呼吸過後,玄武道主睜開眼睛,看着最後一縷黑髮被吸收吞噬。
眉宇間的疑惑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濃郁了少許。
剛剛吞噬這些黑髮時,在他眼前閃過了一頭狸面環眼,黑髮纏身的怪物,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想起來了,本門國師留有一部手札殘篇,上面好像就有相似的內容。”
“兩百年前天下大亂時,他老人家曾經殺死過一個奇怪的敵人,對方最後拼死一搏時就變成了黑髮纏身,形如貓狸的獸身。
和教門武道真意的由虛化實完全不是同一個路數,因此纔會被詳細記錄下來。”
“沒想到在兩百多年後的今天,還能再見到類似的東西。”
玄武道主沉浸在回憶之中,即便是腳步聲響起,一個頭戴兜帽、披着長袍的身影來到近前,都沒有擡頭看上一眼。
直到盞茶時間過去。
他才收斂思緒,目光落在安靜等待的那人身上。
表情平靜,語氣溫和說道,“老夫應該稱呼你一聲羅師妹,還是桂中丞?”
“見過齊道主,羅掌門被元一衛道子重傷,至今沒有真正甦醒過來。”
桂書仿摘下兜帽,微微一禮。
縱然被晾在一旁等待了不短時間,他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言行舉止無可挑剔。
齊太全點點頭,“桂中丞前來尋到老夫,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倒也沒有太過要緊的事情,只是剛剛感知到道主的玄武真意,所以纔過來和道主一唔,也算是和道主做個道別。”
桂書仿說到此處,低頭看向乾癟僵硬的狼屍,再開口時便多出了少許感慨嘆息,“回憶起上次和道主見面的場景,才發現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實在是令人唏噓不已。”
“做個道別?”
齊太全沉默下來,表情若有所思。
過了片刻才斟酌着道,“詭絲承載靈意,又可寄託真靈,莫非桂中丞終於尋找到了將這兩者無間融合的方法,然後準備以此入主北荒,取大梵生天而代之?”
“道主說笑了,梵天靈意太過強大,在其破碎分裂前,我是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僭越心思。”
桂書仿嘆了口氣,“不過自從武帝北上,再加上狸類顯形,大梵生天還能作爲一個整體存在多長時間,怕是連金帳王主都不敢做出保證。”
“狸類……”
玄武道主眉頭皺起,“你知道它的名字,難道這東西的出現,還和桂中丞有關?”
桂書仿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再次低沉嘆息,“神意現,天下亂,這是武帝百年前便說過的金口玉言,就算是兩百年前的國師,也曾經有過相應的預見,道主無論如何也不該怪罪到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