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甘霖,萬物瘋長。
北荒金帳駐地,一株金色巨木拔地而起。
短短時間便扶搖直上,沒入雲霄之中。
桂書仿立於樹冠中央,沉默無聲擡頭仰望。
大梵生天墜落凡間,引動北荒風雲變幻。
雖然早在百餘年前,他便成功將一點真靈融入梵天,絕對算世間最爲了解梵天之人。
而直到此時此刻,纔算真正看清楚梵天真身的全貌。
同樣也是第一次知道,九首百臂到底象徵着怎樣的意義。
但是,對於梵天真身之後的那雙眼睛,他卻是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只有越來越強的恐怖壓迫感,從猶如大山般從蒼穹之上蓋壓而來。
百載歲月的煎熬過去,桂書仿並不怕死。
或者換一種更加準確的說法,經過這麼多年的“禁錮束縛”,他對於融入梵天這種幾乎暗無天日生活的厭倦,早已經超過了對於死亡的極大恐懼。
所以說,面對不斷墜落的梵天真身,尤其是面對那雙高高在上的眼睛,桂書仿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即將解脫的期待。
但與此同時,他卻又感到了莫名的焦慮。
畢竟北荒生變,梵天墜落之後,他所得到的並不一定是解脫,也有可能從一個牢籠換到另外一個牢籠,自此之後過上更加暗無天日,也更加沒有希望的生活。
轟!!!
九首百臂之軀向下墜落,與矗立北荒大地的金色巨木漸漸靠攏。
當雙方接近到某個距離時,彷彿跨過了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陡然引發了更加動盪的劇變。
金色巨木開始崩潰瓦解,寸寸破裂。
化作無數閃耀着璀璨光芒的碎片,融入到那枚七色果實之中。
而與之相對應的,手捧果實的北荒皇族也變得愈發猙獰龐然,形貌也迅速朝着梵天真身的模樣轉變。
雙方唯一的區別在於,向下墜落的梵天真身看上去有些虛幻,而融合了金色巨木的北荒皇族,則更加以實體的姿態存在。
只是隨着兩者越來越近,這種區別也變得不再明顯。
尤其是當兩者開始靠近融合之時,甚至連桂書仿都難以分清,到底哪一個纔是梵天真身,哪一個纔是曾經的北荒皇族。
時間一點點過去。
梵天真身與北荒皇族合二爲一。
身形漸漸變化縮小,恢復成北荒皇族最初的模樣。
唯有眉心處悄然張開的豎瞳,以及從中投射出的金色光芒,纔將其和之前完全區別開來。
“你是他的朋友,應該知道他的許多事情。”
北荒皇族緩緩開口,語氣冰冷淡漠,沒有絲毫波動,“無上主宰需要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尤其是他在遺失碎片中的修行成長曆程,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突破屏障,達到可以和主宰分庭抗禮的高度層次。”
桂書仿沉默片刻,慢慢說道,“我和他是敵非友,之前不過是偶有幾次接觸而已,實在是談不上有多少了解,更不知道此人修行成長經歷,因此就算是想說,其實也說不出來什麼有用的信息。
更何況那位纔剛剛離開,如今走得也不算遠,你口中的主宰想要知道他的事情,爲什麼不直接追上去找他本人聊聊?”
“主宰會去找他,但並非此時,而是在不久後的將來。”
桂書仿心中一動,“我明白了,主宰雖然厲害,但現在卻不太方便,或許是身受重創尚未恢復,也有可能是受到此方天地禁錮束縛,一時間還無法將之打破,至少無法離開金帳駐地太遠,所以纔想要通過我來做某些事情。”
說到此處,他一點點站直身體,再開口時忽然笑了起來,“老夫不是個好人,甚至可以爲了長生做了許多壞事,但也有着屬於自己的底線不可逾越。
還記得老夫當年未融入梵天靈意之前,曾和玄武寧道主一起,不知將多少外魔送入黃泉地獄,爲的就是不讓他們插手自己天地的家事。
你並非梵天靈意顯化,而是侵入此方天地的外魔,和吾等這般關起門來鬧矛盾不同,從根子上講便是你死我活的仇敵,所以說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也配讓我聽你的命令從事?”
北荒皇族面無表情,只有眉心豎瞳不停眨動。
牠沉默片刻,竟然緩緩點了點頭,“你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在某種意義上講卻並不算錯,讓吾一時間也無法反駁。
畢竟這裡是遺失碎片演化形成之天地界域,和時空長河內的其他寰宇並不相同,至高無上的主宰陛下雖然掌控整個時空長河,但對你們來說倒也確實可以被稱之爲外魔。”
聲音還未落下,切割破碎的聲音悄然盪開。
然而當桂書仿仔細辨別的時候,卻彷彿又什麼都沒有聽到。
不過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輕鬆,從真靈神魂深處悄然傳來。
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變得虛幻,包括他自身都是如此。
周圍不再是深秋雨夜的北荒,彷彿鋪開了一片無垠的黑絲絨,上面還點綴着鑽石般的繁星。
不知道究竟是無盡星空的倒影,還是他陷入到了純粹的幻覺之中。
剎那間,桂書仿甚至以爲自己落入了混沌黑洞。
真靈神魂被無限延展拉伸,感知卻又彷彿停滯不動。
他不知疲倦,一直向前。
彷彿前方着致命的吸引力。
時光飛逝,不知道多久過去。
或許在這種環境下,時間和空間早已失去了應有的意義。
桂書仿猛地停了下來,擡頭仰望着黑暗虛無中悄然顯現的一點亮光。
還有一道縹緲虛幻的金色長河,在亮光周圍緩緩流淌。
看上去若明若暗,若隱若現,彷彿囊括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直到又一聲切割破碎輕響盪開,才讓他再次返回到現實之中。
天空依舊黑暗,雨也一直在下。
但在桂書仿的感知之中,一切都變得與之前截然不同。
他彷彿打破了所有禁錮束縛,一步抵達了自在永恆的彼岸。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讓他深深沉醉其中,一時間甚至有些恍然如夢。
轟!!!
幾乎沒有任何徵兆,彷彿有一座黑暗大山壓迫而來,輕鬆自在的感覺瞬間消失不見。
他再次落入被禁錮束縛的窠臼之中。
無比巨大的反差,帶來更加巨大的失落。
桂書仿莫名感到無比的沉重,卻又伴着無比的空虛。
甚至令他在陡然生出萬念俱灰、萬法俱滅、萬籟俱寂的恐懼與絕望。
這種高深莫測,神秘至極的手段,難道就是所謂主宰的能力展現?
他甚至沒有察覺到任何力量波動。
就像一隻懵懂無知的螻蟻,被隨隨便便玩弄於股掌之間。
“無上主宰可以讓你生,可以讓你死,還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北荒皇族面無表情,緩緩說道,“只要你能獻出忠誠,聽令景從,便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超脫永恆。”
桂書仿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嘴脣翕動幾下,卻是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
直到他的真靈不再顫慄,才嘆了口氣問出一個問題,“只要我按照主宰命令做事,獻出自己的忠誠,就能得到真正的超脫永恆?”
北荒皇族道,“主宰至高無上,無所不能,掌控整個時空長河,自然可以讓你成功封神,爲你開啓通向永恆彼岸的那扇大門。”
桂書仿又是一聲嘆息,聲音聽起來虛弱無比,“既然主宰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爲什麼還奈何不了此方天地的一個土著武者?
除此之外,老夫看你如今之狀態,就像是一個失去自主意志的提線木偶,如果主宰真的對自己人這麼好,爲什麼不先爲你打開通向永恆彼岸的那扇大門,讓你先一步成功封神?
還是說所謂的無上主宰一直都在騙你,你其實已經進門封神,只不過做的卻是失去自我的僞神?”
“冥頑不靈,該當你被禁錮束縛,永生永世無法脫離牢籠。”
北荒皇族語氣冰冷,緩緩一步向前踏出。
道道金色絲線蜿蜒遊轉,自眉心豎瞳投射出來。
宛如時空長河靜靜流淌,前方分出無數支流,預示着掌控了所有關於桂書仿的未來。
桂書仿想要抵抗,真靈神魂卻被釘在原地,根本無法爆發出一絲力量。
他苦笑一聲,閉目等待黑暗的到來。
但就在此時,北荒皇族踏出的一步,卻懸停半空無法落得下去。
就連即將落在桂書仿真靈的金色絲線,也彷彿被冰封凍結一般,不復之前靈動遊轉的姿態。
北荒皇族眯起眼睛,目光落在金色絲線深處,眉心豎瞳之內映照出一縷猩紅血色,不知何時混入其中。
猩紅血色急速擴張蔓延,剎那間便將所有金色絲線取而代之。
遠遠望去,就像是縮小版的時空長河金色波光不再,被全部浸染成了鮮紅如血的色澤。
轟!!!
猩紅絲線瘋狂亂舞。
猶如一張急速張開的血盆大口,朝着凝固不動的北荒皇族猛地咬下。
咔嚓!!!
陡然又是一聲裂開輕響盪開。
所有絲線支離破碎,然後無聲無息消失在黯夜雨幕之中。
就像是被切斷了與其他一切的聯繫,猶如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再也找尋不到自身存在的憑依。
嗚……
狂風尖銳呼嘯,席捲密集雨幕倒流。
北荒皇族剛剛站定,便看到一點紅光自黑暗深處顯現,從無到有,由小到大,剎那間便已經佔據了幾乎所有視線。
“赤練紅線,接吾一拳!”
還有一聲低沉咆哮,擊碎黑暗一併到來。
轟隆!!!
一道驚雷滾過虛空。
以金帳駐地爲中心,地涌噴泉,雨幕倒卷,整個北荒禁地猛地向下塌陷。
風雨飄搖中,桂書仿終於擺脫禁錮束縛,卻並沒有真正擺脫危險。
在猶如滔滔大浪的衝擊下,一點真靈忽明忽暗,彷彿下一刻便要消散在天地之間。
但他對此恍若未覺,渾然不顧,只是死死盯着與北荒皇族狂暴交鋒的那道身影,一個念頭自心底悄然升起,然後迅速佔據了全部心神。
這種境界層次。
無論是倏忽來去的鬼魅行蹤,還是彷彿要將天地都擊碎的磅礴力量,都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
青麟道子……
桂書仿幽幽嘆息一聲,愈發看不透這個異軍突起的後起之秀。
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哪怕是他破除萬難融入梵天,幾乎站在了此方天地的頂點,卻發現籠罩在他身上的迷霧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愈發深沉厚重起來。
就像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
初見時就已經感慨其巨大,但隨着劇烈的接近和觀察的深入,反而是讓人愈發無法知曉,那潛藏在水面之下的部分,究竟會是多麼令人驚歎的恐怖龐然。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炸開。
猩紅血線瘋狂亂舞,不斷朝着那團金色光芒涌去。
臨到近處又被被斬斷切割,悄無聲息失去了存在的痕跡。
金色光芒深處,北荒皇族開始嘔出大口鮮血。
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催動了多少次力量,將多少猩紅血線泯滅斬斷。
但這些東西彷彿無窮無盡,不管如何都無法將其清剿乾淨。
他不知道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關鍵對方根本不和他正面交鋒。
他每次想要循着猩紅血線追根溯源,卻每每都被對方先一步閃避躲開,即便是御使主宰所賜力量,以時空長河支流囊括所有未來,都不能捕捉到其留下的痕跡。
最終只能陷入到對拼消耗的狀態。
北荒皇族面無表情,眼神漸漸變得麻木空洞。
一次次御使不屬於自身的力量,尤其是這種層次極高的力量,縱然有着梵天靈意的加持,也已經在不久後讓他到了極限。
或許用不了太長時間,便會消耗掉最後一絲真靈,將自己也一併切割泯滅乾淨。
轟!!!
磅礴壓力蓋壓而來,北荒皇族雙腿不由自主彎曲成一個角度,彷彿背上突然壓上了一座大山。
再次將一團瘋狂用來的血線斬斷後,他終於開始踉蹌後退,面色慘淡虛弱至極,再也不見之前高高在上的神聖姿態。
就在此時,又有無數猩紅絲線狂涌而來,深深刺入他的身體之中。
就像是蜘蛛吐絲織網,再向獵物體內注入消化液,將其變成獨屬於自己的鮮美食物。
在陷入沉睡的下一刻,他似乎看到一個男子站在面前,正在對着自己投來觀察審視的目光。
“本以爲是主宰親身降臨,沒想到牠僅僅是派了你這個炮灰進行試探,倒是白瞎了之前搞出來的那麼大陣仗,還嚇得我頭也不回拼命逃跑。”
衛韜一邊說着,緩緩伸出兩根手指,點在北荒皇族眉心豎瞳,在其瘋狂掙扎與劇烈顫抖中,慢慢將它挖了出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
承載梵天靈意與主宰之力的皇族子弟,已然塵歸塵土歸土,完全化作灰燼散去。
衛韜將目光從掌心上的豎瞳移開,沉默許久後纔開口說道,“我大概猜到了主宰的用意,牠竟是在嘗試重現聖靈兇邪本體,甚至不惜將時空長河本源能量注入遺失碎片,也因此造成了整個天地突如其來的劇變。”
停頓一下,他不由得低低嘆了口氣,“而且按照天地變化的趨勢,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或許等到變化達到關鍵節點時,便是我和牠再一次生死交鋒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