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宮中隨意走動,子虞領着一路走到九華廊,宮門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轉身對睿定一拜,這就要告辭。
睿定卻突然攔住她,溫和地說:“陪我說說話。”說完也不等她答應,就走到一棵桂樹下的青石旁。隨侍的宦官已經機靈地走遠幾步,背過身子,似乎爲兩人把風。子虞看見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幾分,走到睿定的身後幾步站定。
“幹什麼,”睿定眸子裡藏着促狹,“怕我吃了你嗎,站這麼遠。”他作勢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兩步,輕輕提醒,“殿下,宮中最是人多口雜的。”
睿定看着她,慢慢斂去笑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子虞道:“記得,還是在南國,殿下爲我姐妹帶來了兄長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聲音放緩道:“那次見你就覺得不屍裡的人,什麼表情都寫在臉上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藏不住心情的人。這事已經過去近兩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讓我想起當時的模樣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專注,微微別過臉,說道:“奴婢也記得,當時又驚又慌的。”
睿定彷彿想起了什麼,脣角的微笑變得溫柔起來,“雖然慌亂,可總叫我事後回想起那個場景。你大概是不知道,當時我以爲樹上開了一朵花,這才尋過去的。這之後,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隨行中見到你,那次行刺,慌亂中帶着你逃賺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在昏過去時就聽見你在哭,腦子很沉,卻被你的哭聲吵得不能安睡,心裡想着,醒來後要躲得遠遠的,省得讓你的大嗓門給攪得沒有安寧……”
子虞也想起那個情景,當時的六神無主,此時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臉上紅彤彤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輕喚她一聲,聲音低沉而溫柔,彷彿怕驚跑樹枝上的小鳥。可子虞依然被驚到了,她睜大眼,心像鑼鼓一樣地捶着,神色慌亂一點不亞於當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着一片暈紅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處,襯得肌膚越發白皙,猶如雪上初綻。她微微低着頭,從下顎到眉眼,線條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筆墨勾勒出的畫中人。他心中怦然一動,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開,手上捧着盒子,卻怎麼也避不開,臉頰上的紅幾乎就要透出皮膚來了。
睿定不容她掙扎,突然問:“難道你在南國定了親了?”
“當然沒有,”子虞心慌意亂時脫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現在也不能作數了。”可添了一句又覺得自己畫蛇添足,有欲蓋彌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擇夫可有什麼要求?”
子虞已是羞無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氣,擡起頭瞪他一眼,心裡原本有那麼多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睿定沒等她細想,又說:“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過來沒到一年就歿了。府裡上下都懶散慣了,正是缺個主子管教他們。”
他的詳細情況子虞其實都是知道的,在南國學習時就瞭解清楚了,可聽他親口說出來,心裡禁不住有些甜意,聽到他最後一句,她佯裝惱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睿定笑了笑,一雙狹長的鳳眸裡彷彿盛進了日光千鬥,灼灼地看着她,“我在東明寺的時候就想和你說,這宮裡不適合你,如果有機會,我帶你離開這裡,走出這宮牆外,讓你無所顧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說出來,即使心思被別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膽,就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子虞簡直懷疑這是一個夢。即使是身在夢中,只怕也沒有這般美好。她的煩惱,她身爲下人的爲難,在這個提議前都消散得一乾二淨,在她還沒有反應時,淚珠已經先一步流了下來。睿定心疼地看着她,輕輕撫過她的臉,受傷的厚繭摩挲着她的肌膚,卻讓她覺得格外溫暖,她憋住了一口氣,鎮定地說:“我當然是願意的。”
睿定顯然鬆了口氣,眉眼間都是笑,“看你哭得……我還以爲自己太唐突,惹你不高興了。”
子虞卻又想起另一重困難,“可我還是欣妃娘娘的……”睿定打斷她,目光堅定,給了子虞無限信心,“怎麼說,我已封了王,你耐心等一等,我總有辦法讓你光明正大嫁給我。”
子虞點點頭,這才發現他近得幾乎咫尺能感覺到呼吸,她滿面羞紅,往後退了一步,手一鬆,手中的匣子砸落在地上。睿定動作搶先一步撿起來,看到那塊絲帕和玉佩,看到上面的詩句,神色稍怔,問道:“這是要送誰的?”
子虞連連擺手,“哎……不是。”睿定復又一笑,不再細問,拿過帕子道:“繡工真是不錯。”他把絲帕放入袖中,又掂量起玉佩來。子虞神色複雜,有心解釋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玉質不錯,可就是不太襯你,”睿定目光癡迷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佩玉的垂穗上摘下一顆珍珠,這顆珠子而帶有光澤,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睿定將它放入子虞的手心,“看,這才襯你。”
子虞慎重地將珠子收起,這纔想起那方絲帕是穆雪的,心裡有點不舒服,可見睿定這樣高興,她就忍着沒說,心裡盤算着,等以後親自繡一塊,好換下那塊。
睿定見左右無人,輕輕摟住她,情真意切地道:“我們這就算是定親了,等我來接你。”子虞心裡歡喜,軟語道:“嗯,我等你。”
——
這夜月色分明,清華如水,殿宇樓閣如披清霜。
子虞拿着匣子來到穆雪的房間,六格扇窗開了四面,月色瀉了一地,皎潔地映着披衣而坐的穆雪。她擡頭看向子虞,微微笑道:“怎麼有閒空來我這裡來了。”
子虞也露出笑意,把匣子擱在桌上,“拿人東西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穆雪卻看也不看匣子一眼,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問罪,你想着這件事一定是我擺弄出來的,對了,這招叫什麼,應該是叫禍水東引。最好的結果是,郡王轉眼看上了你。最差的結果是郡王大發脾氣,這事就此作罷,娘娘要怪也手你,是你把事辦砸了,我就擺脫了關係。這聽起來倒真是不錯,於我百利無一害,難怪你要怪罪到我頭上。倘若真是我做的,你要責怪,我絕不會躲避,任你說什麼罰我都認了。可你也該想一想,這事如果是我做的,怎麼會這麼明顯,還要託他人之手。”
子虞見她侃侃而談,臉上無半分病容,心裡嘆息一聲,緩聲道:“是真是假,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有數了。”穆雪臉色一沉,脣瓣微啓,想說什麼,子虞視而不見,繼續說道,“你今日是真病也好,假病也好,總要找個人替你去做這件事,也許你原先選的不是我,可最後這件事卻落在我身上了。大概是因爲我笨,最容易欺負,所以落得這種下場,這也不關你的事,我憑什麼來問罪你。”
穆雪被她說得動容,神色間露出傷感,“這宮裡那麼多人,就只有你和我最親近了,我怎麼會主動來害你。”
“你是聰明人,該明白的。”子虞正色道。大約是今夜月色明亮,平日不怎麼看得清的東西一下子就變得清晰起來,她坐在穆雪的身爆喟嘆,“我因爲蠢笨,被人利用了。可你呢,不是也被人看破計策了嗎,做姐妹也有兩年了,我今天想勸你幾句。你自恃聰明,鋒芒畢露,可要知道,在這個宮廷裡找個不聰明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的聰明只落在明處,還有那麼多的‘聰明’在暗處。哪一個更有利,你心裡應該比我明白。”
穆雪臉色越發蒼白,沐着月色,直如一尊玉人,她想了想,說道:“也不是我故意要顯露聰明,再允我些時日,我也想韜光養晦,再尋時機。可是娘娘那裡還能等我嗎?我看她的身子都快要顯露出來,過些日子就瞞不住了。”
子虞蹙起眉,“她待你倒比待我坦誠。”
穆雪冷笑,“這哪是她說的,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她以爲靠那兩個粗使宮女瞞得住,我看這宮裡上下稍有眼色的,都已猜出七八分了。”
子虞厭倦談這個話題,起身就要告辭。穆雪突然喊住她,“今日的事,你不怪我了吧?”子虞回頭笑了笑,“怪你有什麼用,只能怪我自己太沒用了,別人設個圈就往裡面跳。”
穆雪神色關切,“你目前的處境太險了。那位有了身孕的,從不擺個無用的人在身邊。早晚要算計到你頭上。”子虞反去勸她,“別胡思亂想了,你休息吧。”
“唉,”穆雪等她走到門口時,又補了一句,“你也小心吧。就是絳萼,你千萬別輕信她。”
子虞懷着疑惑走回自己的房間,路過長廊時又碰見當值的絳萼,她面色自如,停下來和子虞閒聊了幾句,並沒有提到白天的事,如平日一般無二。子虞心裡複雜了許多,猶如沸水一般翻滾,她認定穆雪的話半真半假,又覺得絳萼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可見她也行事鬼祟,不能相信。
突然一陣寒風躥進廊間,讓子虞打了個哆嗦,遍體生涼,偏偏背脊處又滲出薄薄一層冷汗,黏着貼身衣裳,讓她覺得似乎有小蛇遊動在背後,一陣膽寒。等絳萼帶着兩個宮女走遠,手裡提着的紗燈也越來越遠,慢慢地就糊成了一團光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長瘦而怪異的影子。子虞怔怔地瞧着,只覺得森森然,叫人驚悚。
真真假假,越發叫人看不清楚了。
等那一團光火終於消失在黑暗中,子虞不自禁鬆了口氣,剛剛那一些又彷彿是她的錯覺,都是她的杯弓蛇影。
她急忙回到自己房間,茶水都是涼的,喝了一大口,冷意直透進心肺,子虞的心裡才平靜了些,是呀,管它真的假的,她一概不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