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事後,子虞覺得頭昏眼花,急欲休息,人才坐到牀爆又有人找上門來。瑞祥宮都監帶着兩個宦官宮女奉命前來查屋。子虞見這陣仗就知道欣妃是鐵了心要清理一遍宮廷。瑞祥宮都監並不是南人,是欣妃初進宮時皇后指派的,平日裡行事低調,和子虞等女官都素不來往。
他對子虞倒是客氣,說明來意後還賠罪似的談笑幾句。子虞心知無法,任由他們在屋子裡搜查一番。幾人翻箱倒櫃,找得仔細,一圈下來又沒有找到什麼避諱的東西。都監笑着連連說了幾聲“得罪”,便帶人走了。
子虞心裡一鬆,倚着牀榻就歇起覺來,她並不知道,此刻在瑞祥宮的另一頭正鬧得翻天覆地。
穆雪將宦官宮女攔在門外,臉帶厲色地訓斥,“做事越來越沒有分寸了,這裡是什麼地方,能任由你們亂來。”
宮女先前被她攔下已是失了面子,現在又聽她語氣裡頗多輕視,心裡不舒服,乾笑着說:“女史的地方,平日我們自然不敢亂闖,不過今日是娘娘下的命令……”穆雪搶白道:“娘娘現在大病未愈,連親近的人都沒有幾個能進殿服侍,你們倒是從哪裡得的命令?”
旁邊的宦官見氣氛緊張,出來打圓場,“女史說得是,可娘娘已經醒了,讓都監在宮裡好好清查。女史是娘娘身邊親近的人,自然是清白的,不妨就讓我們進去看個明白。”
“我是不是清白,憑什麼要給你們看個明白,”穆雪掃他一眼,寒聲道,“別以爲你們今天領命就是得勢了,這裡還輪不到你們做主呢。”
眼見這話說得絕了,場面頓時僵持起來。幸好這時絳萼來了,她在很遠就聽見動靜,走近一看這架勢,頓時明白了幾分。兩個宮女低聲對她訴苦,穆雪見狀冷冷一哼。
絳萼溫和地說道:“他們也是奉命行事,你爲難他們有什麼用?”穆雪道:“這事情古怪,我就怕有人在娘娘面前讒言,弄得不安寧。”絳萼柔聲勸道,“娘娘現在身體有損,你總不能這時候再鬧得娘娘不開心吧。”
她拉着穆雪說話,幾個宮女宦官早就趁着機會走進房裡搜查。剛纔在門口都憋着悶氣,現下搜起來更加用心,一寸寸一分分搜得格外仔細。箱櫃,被褥,牀榻,沒有放過一處。穆雪見了連連冷笑。這樣仔細地找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大抵是不甘心,一個宮女臨走時看見鏡奩旁擺着一個小香木匣子,隨手打開。
穆雪皺眉,“哎……”眼見宮女從匣子裡取出一個長頸細瓶時,她臉色驟然煞白,彷彿瞧見什麼不可置信的事。宮女把玉瓶交給絳萼,她輕輕打開,當桂花似的香味浮散開,她神情變得凝重,偏過頭來看着穆雪,眼露疑惑,希望得到解釋。
“不是……”穆雪心下駭然,聲音都起來,“東西不是我的。”
絳萼看着她,彷彿已經看見了她的結局,惋惜道:“這裡不是給你犯傻的地方。”
穆雪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是我犯傻,是有人蓄意要害我。”她臉色如冰,銳利的目光從衆人的臉上掃過,不少人低下頭或者別開眼。只有絳萼神色不動地回望她,口氣依舊溫和,“不用浪費心機和時間了,留着你該說的話給娘娘聽吧。”
不消片刻,都監帶着幾個宦官來了,看到他們服色,屍正司的人。穆雪周身冰涼,身子微微發抖,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一條落網的魚,竭力掙扎也避免不了垂死的命運。
——子虞等到申時,內殿還沒有傳來信息,心知欣妃今天不會要她服侍了,心裡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擔憂。她走到殿外,卻發現宮內安靜,往來的宮人面色過於肅穆,氣氛十分古怪。
子虞拉住一個相熟的宮女,問發生了什麼事。默女神色慌張,訥訥說道:“是穆女史房裡搜出忌諱的東西了,宮正司查下來,把採穎和穆女史一起帶走了。”子虞心下一驚,忙問緣由。宮女眼神躲閃道,“女史別再多問了,我一個卑微小人,又怎麼知道那麼多。”
子虞知道問不出個究竟,只好去找絳萼。
絳萼在房裡做針犀嫺靜自如的樣子叫子虞一愣。窗紗透進的陽光極爲淺薄,細淡的一道道,映在她秀美的臉上,神色平靜如水,唯有脣畔一點的微笑,似有似無。
子虞一陣心寒,怔怔看着她,輕聲嘆息。
絳萼轉頭來看她,瞭然地說道:“要是爲了她來,就什麼也不必說了,知道那匣子裡放着什麼嗎?那種毒,南朝史上因此而死的有一後三妃,被宮中列爲禁物,我沒有手眼通天,救不了她。”
子虞輕輕,“這毒肯定不是她的。”
“你怎麼知道?”絳萼笑着反問。子虞道:“穆雪是那種用了毒還會擺在身邊的蠢人嗎?”絳萼放下針犀悠然道,“是聰明還是蠢還很難說。她要是真聰明,也不會落到這一步了。”
子虞定定看着她,恍然明白,這宮裡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經放棄了穆雪。她沉吟半晌,才嘆道:“我以爲,兩年在一起總該有些情分在裡面。”
絳萼不以爲然地笑笑,不急不慢地說道:“瞧你說的,我們是什麼身份,能有機會施展情分嗎?”
聽她這樣講,子虞雖覺得不忿,心裡深處卻知道是事實。
絳萼又道:“因爲這情分,我也勸你一句,別在這裡做傻事,我們救不了她,能救自己就該知足了。宮正司帶兩個人,據我所知,採穎一早還去找過你……”
子虞皺起眉,“怎麼?懷疑我?”
“宮正司也不是無理取鬧的,”絳萼冷靜地說道,“不要多想多做,你不去想辦法救她,沒有人會說你不義,可你要是連自己都搭進去,只會有人笑你傻。”
——
翌日,宮正司的人請子虞前去問話。
領路的宦官神情古板嚴肅,讓子虞心裡暗暗打鼓。她對牢房的記憶深刻,雖時隔長久,一經想起就忍不住從身體深處感到。幸好宮正司並不是想象中那麼陰森可怕,倒也算得上是堂室寬敞,窗明几淨。
司正姜明在宮人們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進了宮正司再也沒有出現的人爲他蒙上一層陰影,以至於宮人們聞之色變,視爲禁忌。子虞心懷忐忑地宮正司,正是姜明當堂問話。他將欣妃落胎前後事無鉅細地詢問一遍,口氣平板,沒有絲毫起伏,子虞鎮定地詳細回答,也沒有遺漏一分。
等全部問完,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子虞鬆了口氣,目光稍一轉,看到了桌上擺着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日她帶去交泰宮的。
姜明似乎隨意提起,“這個你可曾見過,聽說是穆雪交給謝絳萼,後來又經由你的手送回給她?”
子虞的心瞬時提起,撲通撲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藏毒的藥瓶是從這個匣子裡被搜出,若她說出緣由便會牽涉其中,若她不說,穆雪將百口莫辯。來此之前,她曾設想過千百種模樣,卻唯獨沒有這樣的抉擇,讓她左右爲難。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學過聖人教誨,讀過史書女誡,可此刻卻不知該怎麼應對眼前的抉擇,她覺得身子一時冷一時熱,如同在水深中煎熬。
姜明並不催促,彷彿見慣了這種場景。
子虞終於低下頭,避開姜明並不銳利的眼神,用一種自己都覺得縹緲的語氣說:“我不知道,從沒有見過。”
姜明點了點頭,嘆道:“看來的確如此,謝女史也說不曾見過,倒勞煩女史白跑了一趟。”
子虞鬆了口氣,隨即又感到哀傷,講什麼情分,說到底她和絳萼一樣,關鍵只選擇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隱隱覺得,這樣的選擇纔是正確的。
她感慨萬千,姜明卻在此時陰森森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見一見她?”
子虞錯愕地擡起頭,看着姜明刻板的面容,總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卻又不點破,她沒有多思考,只是匆忙地點了點頭。
姜明帶着她走入監房,穆雪靠牆而坐,纖細的身影幾乎被埋藏在陰影中。子虞輕喚:“穆雪?”
穆雪轉過身,頭髮和衣飾都還齊整,面容雖然蒼白,眼睛倒還有神,不像是受過折磨的樣子。可子虞看見她的樣子,忍不住眼圈泛紅。穆雪還擠出一分笑容,“你來了?”
“你還好嗎?”子虞軟聲問道,“再忍一忍,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她這兩句說得毫無底氣,連自己都沒有說服,穆雪就更未爲所動。
“就算有這麼一天,我只怕也看不到了,”穆雪慘然一笑,“這裡埋葬了太多的真相,除了死宅誰也不在乎。難道你指望那些事不關己的人去挖掘真相嗎?”
子虞嘆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才招來禍事?”
穆雪眼神有一絲迷茫,隨後搖了,“這件事總要有個人來頂罪,我不過首當其衝。”
她說得坦然,子虞倒不知如何安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姜明卻在此時開口道:“女史既然已經辨認過證物,就不要多逗留了。”
穆雪一顫,望向子虞。
子虞堪堪挪開眼,不敢與她對視,頓時讓她明白,事實並沒有得到揭露。她的神色由驚異變爲失望,瞳人漸漸失去光彩,脣角那一絲笑容反倒分明瞭,冷嘲道:“我還真是傻,”
子虞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寒冷,緊緊握住雙手,才能汲取到一些溫暖,她幽幽說道:“你不要怪我,如果我今日有能力,必會拉你一把。”
穆雪慢慢轉過身,又回到了剛纔位置,淡淡說道:“不用多說了,我從來沒有期盼過。向來犧牲自己拯救他人,只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而已。凡人,只能靠自己救自己。”
她不願多說,子虞也覺得無話可講,她們曾經竊竊私語談天說地,彷彿都在這一刻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