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裡,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雪,綿綿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結了一層,像庶上了銀裝。
穆雪忽然轉過身,歡喜道:“你瞧院裡那幾株梅花是不是開了?”
子虞方纔已覺得幽香入懷,此刻聽她一提,只覺得香氣夾着寒冽的晚風撲面而來,馥郁沁骨。穆雪提着手中的燈籠往院裡的梅樹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樹椏上覆着皚皚白雪,燈火輝映下,滿樹如開雪花,晶瑩如玉,真如仙宮的玉樹瓊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橫生的樹枝就輕呼,“哎,凍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聲,“寒天臘月,哪有你這樣折花的。”她掏出一塊帕子,蓋在樹枝上,輕輕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着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見了,不由嘆息,“以往也總有人誇我伶俐,怎麼到了你和絳萼的面前,我就變笨了?”
子虞抿脣笑道:“你這話要說給絳萼聽,她準高興。”
自放河燈那日絳萼與穆雪互揭心願,兩人就像是針尖對上了麥芒,平日裡爲些小事都要爭上兩句。穆雪撇撇嘴,“我纔不會說給她聽,”末了又補上一句,“那還不給她樂死。”
兩人說說笑笑,一路回到廣壽宮。她們自中秋之後就搬到了廣壽宮,陪侍在華欣公主身旁。
才進宮門,等候的內侍已經看見了,笑着上前接過穆雪手上的燈籠和子虞手中的傘。
掀起門簾,子虞與穆雪走進內殿。鎦金鶴嘴爐裡炭火正旺,融融暖氣四散,彷彿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沒有薰香,兩人方進殿,華欣公主就擡起頭,“好香,是哪裡的梅花開了?”
子虞將袖子裡的花枝拿出來,說道:“屍前的那幾株開花了。”
絳萼道:“我還當那幾株不會開花呢。”穆雪道:“你當它不開,它可開得美呢,比宮裡哪處都美。”絳萼輕橫了她一眼,“宮裡哪處你都去過了?”
兩個人說着說着竟又要爭論一番,華欣公主忙打斷,“子虞,穆雪,皇后那邊怎麼說?”
子虞搖了,“看來不成,皇后娘娘說公主你就要遠嫁北國了,千金之體怎可以身犯險。”
華欣公主蹙起眉,笑容裡有一絲冰冷,“她當然盼望我嫁得遠遠的。”
子虞、絳萼、穆雪三人面面相覷,神色間都有一些黯然。南國戰敗,割讓三城,華欣公主二月就要遠嫁北國。她們也將作爲陪嫁女官一同前去。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種日子臨近的焦慮。三日後就是元宵佳節,華欣公主聽說民間有燈會,自然就想要出宮見識。自決定公主遠嫁後,皇上對公主所求無有不應,唯獨對這件事一直不鬆口。華欣公主沒法了,就想去同皇后說,可惜皇后畢竟不詩主的生母。
“公主,我們在宮裡玩也挺好的,讓司庫多準備些花燈,我們都掛到廣壽宮的院子裡去。”穆雪見華欣不快,笑着開解。
子虞將花查(通“插”,禁詞真多)進玉壺春瓶裡,回頭道:“院子裡的花開得正好,掛上花燈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宮外人多雜亂,公主見了準心煩。”
華欣臉色稍霽,聽到最後一句,撲哧笑出聲,“不去就不去了,你們哪來這麼多話。”
子虞三人聽到她這樣說,定下心來。
元宵這日,天色如濃墨欲潑,月亮像斗大的明珠懸空而掛,光華清冷,如玉澤一般。宮中借了月色,宮閣水榭彷彿玲瓏寶箱裡的水晶,隱隱透着銀光。
子虞提着燈來到興德宮,宮門口高掛着五彩宮燈,殿前只有幾個宮女閒坐嬉鬧,比平日還清冷,她一打聽,才知道昭儀瑤姬帶着文嫣去了福陽宮的元宵家宴。等了半個多時辰依然不見她們回來,她輕嘆,知道在南國的這最後一個元宵終是無法與妹妹一起度過。
提着琉璃宮燈從花園穿過,順着僻靜的長道回廣壽宮。她走得慢,手上一團暈黃的光照着腳前方寸大的地方,長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覺得這路怎麼也走不完,又只能提着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廣壽宮前華燈結綵,子虞踏進宮中,卻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來是華欣公主將宮娥們都帶走了。
她點了燈,幽幽地在殿內燃起,又拿了燭剪,把燈芯剪亮。燈火驟然光明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嘆息。
子虞一驚,手上的銀燭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顧不上撿,轉過身,窗前坐着一個人,紫緞黃花的衣裙,朵朵花兒在光影裡彷彿正在盛開——原來是華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陽宮的元宵宴結束了嗎?”
華欣轉過臉,淡淡一笑,“我沒去。”
子虞見她笑容飄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說道:“穆雪和絳萼該不是偷懶玩去了吧。”
華欣託着腮,說道:“今晚皇城會放煙火,我知道她們想看,就放了她們去。”又問,“子虞你可是去見妹妹了,見着沒有?”
子虞搖,“沒有,她陪着昭儀娘娘赴宴去了。”
“瑤姬沒有孩子,肯定會很疼愛你妹妹的,你可放心了。”華欣說道。
子虞隨意應了一聲,面露微笑。心裡卻想,瑤姬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她安心地去北國的一種手段。
華欣坐在窗前,神態慵懶,緩緩說道:“你們姐妹的感情真好。”
她的口氣裡不知是嘆息還是惆悵,子虞定定地瞧她,隱約看到她的眼裡掩着一絲羨慕。
“我只剩下這麼一個妹妹,公主卻還有這麼多兄長姐妹呢。”
華欣擡起頭,冷笑一聲道:“這麼多兄長姐妹?”略一頓,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們,纔不去參加福陽宮的家宴。子虞,你知道嗎?當初戰敗,這麼多兄長姐妹,他們就獨獨推了我去和親,因爲我容貌出衆了些,因爲我得父皇的寵愛了些,所以就應該由我去犧牲……”
子虞見她眸中異彩連連,情緒似乎激動起來,忙勸,“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這宮裡不多想也不成,”華欣說道,“當初,我以爲父皇總會護着我,可我錯了,父皇關心的是他的河山,這麼多子女,他少一個也就少了,又有什麼打緊。我聽說民間的窮人家,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拿了親生兒女去賣,這宮裡也是一樣的。”
子虞想勸,話到了口爆轉念一想,公主這是找個地方發泄,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裡好。她轉身泡了兩杯茶,上好的香霧,嫋嫋熱氣中清香四溢。
華欣話說得多了,心反倒靜下來,接過茶盅,說道:“我在這宮中十五年,住都住膩了,換個地也好,子虞,二哥說你重情重義,是個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這世上只剩下兩個親人,二殿下說我重情重義,這是絕不敢當的,我只不過想要珍惜目前僅擁有的罷了。”
華欣輕輕握住她的手,“子虞,這次去北國,穆雪和絳萼都是皇后選的,只有你,只有你纔是讓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當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得像冰,子虞只覺得寒氣從手心透到心裡,身子一顫,望進華欣公主的眸中,那樣幽深和哀傷,讓她無從拒絕,她重重地一點頭,華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兩人依着窗坐着,絮絮叨叨地又談了些宮裡的事。
黑夜濃得像墨,化也化不開,燈光幽幽,卻照不亮整個殿堂。忽然碧煙色的窗紗一亮,瞬時殿內亮如白晝,不過須臾間又暗沉如舊。
子虞推開窗戶,隱約有絲竹聲縹緲地隨風而來,南面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煙花在天空中綻放,彷彿是曇花展示剎那的芳華。
華欣也遠眺着,忽道:“不過只是一瞬的光芒,卻引得天下人都仰頭觀望,煙花真是燦爛。”
子虞看着天的那頭,茫然間不知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