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醒來時宮殿已經煥然一新。
歆兒奉上蓮子羹,一邊領着宮女們說吉利話。這是宮裡不成文的慣例,歆兒從未入過宮,卻做得有條不紊,子虞暗暗驚奇。她帶入宮的只有兩人,秀蟬在她身邊知道得最多,無論如何不能放她離開,而歆兒這個丫鬟,出自晉王府,關鍵時刻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大膽,子虞隱約有一種直覺,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用上她。
不等她喝完粥,就有宮人來報永延宮都監求見。子虞放下湯匙,淨手之後,楊都監已經帶着宮人走了進來。子虞看着身着紫衣的都監,微微含笑,“原來是你。”
楊都監笑得依舊恭謙,“娘娘風采更勝往昔。”
短短兩句,已足讓周圍的宮人知曉兩人是舊識,後面的事就變得順理成章。楊都監呈上名冊供子虞挑選隨侍的宮人。這份本來應該由內廷女官擬定的名冊,現在被皇帝格外恩典,給子虞親自挑選。
眼下有兩份已經擬好的名冊,分別出自交泰宮和楊都監。子虞粗粗看了幾眼,裡面的宮人出身清白,至少在紙面上,沒有任何可挑剔的缺點。她笑了笑,隨意就點了一份。
她這樣好說話,讓宮人們鬆了口氣。他們見過諸位妃嬪挑選宮人形形色色的方法,無不想安插自己的親信,剔除他人的耳目,往往把安排名冊的人折騰得夠嗆。子虞卻連問宮人的來處都省了,他們打鐵趁熱,趕緊呈上宮殿的圖冊。
這一下子虞卻犯了難,久久難下定論。楊都監指了指圖上宏偉華美的宮殿,說道:“甲觀,天祿,畫堂,這幾處宮殿都是上好之選。”子虞在圖上流連許久,指向步壽宮,“這裡還空着嗎?”楊都監點頭,有伶俐的宮人道:“已空置三年了,只是不吉利。”
子虞清楚文妃謫爲文媛,最後病死皇陵北郊的事情,握着圖冊的手不由緊了緊,放下時淡淡說:“就這裡吧。”
************
午時過後,子虞就收到女官送來的玉冊金狀,瑞祥宮的宦官宮女紛紛來道賀。那些熟識的,陌生的面孔都變成了同一張笑臉,人情反覆向來如此,等全部應付完,子虞已感疲憊。
秀蟬在獻茶時趁空對她耳語,“陛下還未下朝。”
子虞一驚,暗忖與自己脫不了關係。她在後宮尚且感到四方敵意,不難想象朝堂會鬧成什麼樣子。
如此棘手的事,幸好是由皇帝去面對朝臣,不是她。
一杯茶了,還未歇過一口氣,交泰宮又過來請她。子虞換上朝裝,匆匆趕去。皇后身着襦裙坐在胡牀上,見宮女領着子虞進殿,卻沒有給什麼好臉色,“晉王因爲你而難堪,陛下因爲你飽受非議,以後還會有誰爲你出頭,你好自爲之吧。”
她的口氣鄙夷而冷淡,彷彿呵斥的是一位女官,子虞悻悻退下。
明妃從殿後踅入,向外望了望,轉頭對皇后說:“如此輕易放過她,她未必會領娘娘的情,反而越發狂妄放肆。”
皇后皺眉冷笑,“還有什麼比現在的情況更放肆的。陛下要擡舉她,難道我能攔着。”
“只要娘娘願意,有些事不用親力親爲,”明妃笑道,聲音更加嘶啞,“不過是個微末的婢女,成爲王妃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現在竟想染指宮廷,這樣的人不稍加懲戒,只怕日後妄想一步登天的人會越來越多。”
“若她還只是個微末婢女,要想斷她念想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現在她大不同,”皇后幽幽道,“是陛下親封的玉嬪……”
明妃哂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比對付宮女費事些。”
皇后沒有應聲,倚着錦團休憩。明妃已明白她不願插手的意思,暗自思忖了半晌,怏怏告退。她早就猜到皇后自恃身份不屑動手,今日來不過試探她的意思,既然皇后已經默許,後面的事就容易不過。
蘭嬪也是新晉不久,如果被人壓過一頭,日後都要被宮人輕視,明妃這樣想道,淡然笑了笑,就往春錦宮走去。
********
朝堂中果然亂成一團,大臣們曾經準備了規勸說辭,並且有自信,子虞的身份見不得光,要將她送去妙應寺容易不過。
事態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在他們還來不及提及,欣妃已經出面將她接入宮來。大臣們都心道不好。欣妃作爲內宮妃嬪命婦,要想阻攔她也是不能。文武百官趕緊準備另一套說辭,想要阻止子虞晉位。今日一早,宮中就傳來了消息,皇帝親封玉嬪。
這一來,朝臣們又晚了一步。
御史們憤憤不滿,子虞本就出身不正,來自南國,兄長是降臣,又曾嫁爲人婦,夫婿不是別人,是皇帝長子晉王,如今竟然要再嫁帝王,此等荒謬之事發生在一人身上,讓他們心頭怵惕。歷史上不乏因女色誤事的君王,如今的事不就暗合此兆。
於是大臣們以倪相爲首,紛紛勸諫皇帝遠離新晉的玉嬪。
朝堂中還從未如此整齊一致,皇帝大感頭疼。
子虞認殷相爲父早已朝野盡知,大臣們勸諫時,殷相便一言不發,彷彿事不關己。皇帝幾次想結束朝會,都被攔了下來。他們引經據典,高談闊論,無不暗指玉嬪出身不正,淪爲天下笑柄,無意中就捎帶了皇帝。
皇帝忍受了半日,耐心盡失,當發現大半個朝堂都跟隨倪相一黨的說辭,冷笑了一下,拂袖離去,留下羣臣面面相覷。
**********
朝堂上爭吵不休,皇帝剛回到內宮,玉城公主求見。她的說法皇帝早已聽過多遍,煩不勝煩,便說不見。誰知過了半日,宦官又來報,說玉城在宮外等了半日,滴水未進。秋日曬人,皇帝想了想,還是召她進殿。
玉城這次卻不再提及玉嬪之事,飲水後笑着說要爲父皇解憂。
皇帝知道她的秉性,自幼嬌寵,不添憂已是萬幸,可看她臉色真誠,不禁來了興趣,“你往常出的主意,十個有九個讓我頭疼,嫁人之後倒懂事了許多,莫非是駙馬教了你?”
玉城笑道:“駙馬的性子父皇也清楚,要等他出什麼主意,只怕頭髮都要愁白了。”
皇帝笑了笑,“這麼說,你是自己有了主意,來解什麼憂呢?”
“聽說父皇受臣子非難,”玉城嬌憨地微笑,一如她出嫁前的樣子,“兒想了許久,要讓朝臣閉嘴的方法。”
皇帝默默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晉王留在京中,所以朝臣們總是提及此事。人們的常性能有多久,只要晉王離京,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消淡……”玉城說着,擡頭看向皇帝,卻在他深沉平靜的面容前陡然暗驚,後面的說辭偃旗息鼓。
皇帝道:“你要說的我已明白,下去吧。”
玉城起身要走,又有些不甘,“父皇……”
“玉城,”皇帝的神色有些疲憊,說道,“今天的話不要讓別人知道,以後管住自己,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你應該好好學學。”
玉城出嫁前,未曾聽人說過一句重話,尤其帝后二人,即使她有什麼犯禁之語,也當成孩童亂語,笑過便罷。今日皇帝一番教誨,在她聽來已覺嚴厲之極。鼻子一酸,眼中已經有淚懸懸欲墜。
皇帝皺起眉,語重心長地說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萬人寵愛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爲今日失言得罪的人還會拿你當一回事嗎?回去仔細想想,該如何處世。”玉城低低哀慼,“父皇……”
皇帝一擺手,讓她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