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她只是在不斷加快着腳步。心跳隨着腳步的加快也跳的更急,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呼吸的粗重,有些來不及換氣的壓迫感,她知道這是緊張帶來的身體反應。
突然的,她聽到狗叫聲。
響亮而短促的兩聲,似乎是在試探什麼。
屹湘腳步略停了下,那叫聲消失了片刻,在她重新邁出腳步的時候,叫聲再次響起,依然是響亮而短促的,只是不再間斷,一聲接着一聲,越來越響,宣示主權似的,對陌生的接近者予以警告。
屹湘握緊了拳。
那淺藍色的油漆大門、門上已經被太陽曬的褪色的對聯都被雨水沖刷出一種特別的亮色,看的人只覺得熱血沸騰。
她站在大門前,隔着大門聽着門內的狗叫,擡手去敲門。
拳頭打在木門板上,嘭嘭作響。聲音並不很大,卻引得裡面的狗叫的更兇猛,木門隨即劇烈的顫動起來,顯然那看門狗正不停的撲到門上、試圖從裡面給她威懾。屹湘還要再敲門,被葉崇磬攔住。
她轉頭,葉崇磬說:“等一下。”
他們略等了一等。除了狗叫,裡面仍沒有別的動靜。
她有些着急,又拍了幾下門板。
葉崇磬則後退了幾步,大手在嘴邊圍攏,喊道:“裡面有人嗎?”聲若洪鐘。片刻停頓之後,未見迴應,又喊了兩遍。
屹湘將救生衣脫了下來,接着是雨衣。長途跋涉,穿着這不透氣的裝備,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溼透了。風吹在後背上,溼熱的氣流帶來的不是涼爽,而是更加猛烈的汗意。她摸一把臉上不停流下的汗。
葉崇磬從她手裡拿過雨衣,說:“按說沒人會把狗單獨留在家裡的。有人在,就好說。”
屹湘點頭。
她心亂如麻。
抿着脣,盯着面前這扇木門——只是一扇門,卻有種前世今生的隔離感。
她伸手過去。
手心貼着木門。潮溼的木門上被雨水打透了的對聯上,那手寫的“春”字圓潤飽滿。她按着這個字,一動不動的,等着。
耳邊不住的有轟鳴聲,從下了艦艇就沒有斷過。
此時此刻,轟鳴聲在加劇……心裡再清楚不過,不管意志有多強悍,身體力量的透支讓她看不到自己會撐到什麼時候。只希望,至少能撐到這扇門打開。不管裡面是什麼,讓她看一看,也就死心了……
她靠在門板上,喃喃的低語。
葉崇磬靜立在她身畔,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了什麼。
他眼看着屹湘的樣子,心裡也禁不住跟着發急。剛想要再次向裡面喊話,就聽裡面突然的有人問:“誰啊?”
濃重的膠東腔,渾厚粗重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紀不輕的男人。
葉崇磬立刻問道:“是不是董大叔?麻煩您開下門,我們有事情找您。”
“誰呀這是,什麼天兒啊就敢上島……”裡面的人似乎是又意外又不滿,喝退着看門狗,好一會兒之後,門終於打開了,一個穿着鮮亮的紅T恤的臉膛黑紅的老漢用他健壯的身板堵住了門。既把看門狗堵在了門內,又把來訪的郗葉二人攔在了門外。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屹湘和崇磬,皺着眉。漂亮的屹湘和帥氣的崇磬,此時被風吹雨淋的,都已經失去了七八分原先的形狀,可看上去依舊是好看的——他就問:“你們有什麼事?”
屹湘看着這位大叔,比起十多年前來,他的變化太大了,她幾乎要認不出來了。
葉崇磬見屹湘這樣,微笑着說:“董大叔,請問您,認不認識董亞寧?我們是他的朋友,從北京來的。”
屹湘目不轉睛的望着董大叔。
董大叔聽了葉崇磬的話,有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定定的瞅着葉崇磬和屹湘,似是在判斷葉崇磬話的可信性。然後他緩慢的,將目光轉到屹湘臉上來,又看了她好一會兒,猛的拍了一下大門,叫道:“啊呀,嫚兒是你啊!”就他這一下,木門被推開了半邊,裡面那隻大狼狗,迫不及待的竄了上來,他急忙將狼狗扯住。那狼狗原本是想撲出來的,這會兒被董大叔一扯,幾乎是立了起來,屹湘站的離他們最近,在狼狗撲出的一瞬間,她下意識的往後退,葉崇磬反應更快,也將她拉到了身邊來,護住了。
屹湘心猛跳。
董大叔臉上露出笑容來,說:“我想起你是誰來了……我說怎麼瞅着你眼熟,愣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來來來,快進來!進來說!”他說着,將剩下的半扇大門也推開,拉着他的大狼狗,往裡面去。
那大狼狗瘋狂的叫着,被他用力拖着,栓到了旁邊的鐵柱子上去,還在嚎叫。
屹湘和葉崇磬站在門內,看着董大叔一邊讓他們往裡去,一邊安撫那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剛剛一番撲咬,在這炎熱的天氣裡十分的耗費體力,粉紅色的長舌吐在外面,喘着粗氣。看上去就更有種兇相。
“……這種天氣,想不出誰會上島來,狗叫我也沒搭理……年紀大了,耳朵有點兒背……常年海上漂的人都這樣,馬達太吵,你們又太斯文了,不放開嗓兒嚎,我哪兒聽得到……來,裡面坐。”他
往裡面讓屹湘和葉崇磬。
屹湘看着安靜下來的大狼狗,問:“還是它嘛,小虎?”
董大叔眼神慈愛的看着自己的愛犬,反問:“像嗎?”
屹湘點頭。
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黑背,同樣的眼神,連背毛的長短都是同樣的。
“亞寧也這麼問。今年什麼時候啊,清明節那時候吧,來過一回。見了就問,四大爺這狗還是小虎吧,可真夠長壽的。”董大叔笑着說,摸了摸愛犬的頭,“不是嘍!老狗哪兒有這種體格兒?小虎到後來,毛也稀了,眼也瞎了,耳朵都聾了。這是小虎的兒子。和小虎見到你們時候差不多大。狗嘛,再活不過十五六年……小虎是去年老死的。這隻,我叫它二虎。走,咱進屋說。”
屹湘見董大叔將他們帶進的是平房,看了眼門窗緊閉的正屋,和葉崇磬跟着董大叔走進了屋子裡。
董大叔進屋後就忙着找茶葉來泡茶,葉崇磬忙說謝謝不需要,給我們白水就行。董大叔找到茶葉盒子,笑着說:“不來茶葉,怕你們喝不慣島上的水,太鹹了。”
“謝謝您。”葉崇磬說,“大叔,亞寧來過麼?”
“亞寧?”董大叔遞給屹湘和崇磬一人一個搪瓷缸子,坐在他們對面的板凳上,說:“我不是說了嗎,清明節時候來過一回。跟他爹一起回來上墳的。那之後就沒見了。我也沒想到他會到島上來。原先我承包這片海和島子,想搞個養殖啊旅遊項目的,沒那麼多資金,託人和他說過。他二話沒說讓人幫我弄起來的。那麼大的事兒,他也沒來看看,就那會兒突然來了。還在島上住了一宿呢。我讓他在島上多住幾天,他又說趕着回北京有事兒,急匆匆的走了。跟掏把火似的急脾氣,還和小時候一個樣兒……”
“那昨天呢?昨晚?昨晚沒有來?”屹湘追問。
葉崇磬給她做了個手勢。
屹湘着急了。
董亞寧再快,也不過比他們多幾個小時。
他說:“夜裡,亞寧來的話,應該是夜裡。”
“沒有啊。”董大叔奇怪的說,“昨晚上倒是來過人,是政府的和守島部隊的,說是有颱風,讓撤退。一年夏天哪兒不來幾次颱風,有什麼要緊。我就讓老婆孩子回去了,我和二虎在這兒。他們走了之後就沒船過來了。風又大,浪又猛,就算有人要來,也沒那那麼大本事上來的。”
董大叔一邊說,一邊看着屹湘和崇磬的反應。
屹湘低頭。
屋子裡潮溼的很,她坐的木凳子上似乎都有一層水,讓她有些坐不住要滑下去似的。
她緊握着茶杯,讓自己坐穩。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聽錯董大叔的話,還是又問了一遍道:“您確定,董亞寧沒有來過?”
董大叔似是已經覺察事情有哪兒不對勁了,他隔了幾秒鐘才說:“應該沒有。”
葉崇磬看了屹湘一眼,就見她儘管已經十分的剋制,臉色還是灰了一層,便問道:“除了守島部隊那兒,島上還有哪兒可能落腳嗎?”雖然他和屹湘隨着艦艇的反覆嘗試登陸過程裡,已經繞了這個島子有好幾圈,並沒有發現任何一艘船,但這個問題不問,不死心。
“除了我這裡,還有兩戶人家。他們禁漁期一開始,就大門一鎖回岸上住了。”董大叔明白過來,說:“亞寧要是來,肯定是來我這裡的。別的不說,就論遠近,我還是他四大嘛。我和他爹,是一個太爺嘛。是不是?”
葉崇磬點頭。顯然跟董大叔再說下去,已經沒有可能得到更多了。他雖是明白,仍然跟董大叔一來一往的聊着天。他在等屹湘。
屹湘將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
熱水泡出的綠茶香氣,掩蓋不住這屋子幾十年來被浸泡出的鹹鹹的味道。
這是一種能在不經意間侵入肌膚的味道,如果再久些,可能深入骨髓……他身上也會有這種味道。
她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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