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十年的九月。
盛京城裡,秋高氣爽。
是夜,秋月如媚,清澈的月華轉過了雕欄,在窗外灑下清輝。
瓊華凝聚在屋檐下那盆丹桂樹上,花瓣被溶溶的月色沐浴,宛如一段純淨又遠久的記憶,不語婷婷。
牆角蛩吟切切。
窗內燭火搖曳,斑斑燈影。
“娘,妹妹呢?”屋內靜謐無聲,躺在牀上的少女,單薄消瘦,遲疑着問了這麼一句。
坐在少女身邊的婦人,正在給少女喂藥。
聞及此語,婦人臉色驟變,手裡的藥碗不覺咣噹一聲,落在了地上,摔得碎瓷滿地。
少女的意識,伴隨着那聲脆響,又緩緩消散,陷入深深的睡夢中。
凌青菀纏綿病榻,已有浹旬。
她昏昏沉沉的。
這段日子,竟總是在夢裡。
夢裡的一切,彷彿蒙了一層黑紗,幽黯、冷寂、影影綽綽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她昏睡入夢,醒來夢散。
夢裡的事,醒來就記不清了,只剩下一個潮溼、心酸的夢境。
唯一記得的,是夢裡有個柔嫩的聲音,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她:“姐姐,姐姐!”
除了“姐姐”,那個聲音沒有說過第二句話。
可是,那個女孩子的無助、驚惶、傷心,甚至絕望,凌青菀能感受到。她聽到“姐姐”二字,眼睛不由溼潤了。
每次醒來,她枕巾都是溼漉漉的。
“菀兒,你醒了?”凌青菀的牀前,坐了位男子。看到她睜開眼睛,男子就驚喜出聲道。
男子聲音低沉溫柔。他端坐在錦杌上,穿了青灰色的綢布直裰,身姿優雅,氣度雍容。
他有雙非常好看的眼睛,深邃、明亮,似墨色寶石,褶褶生輝。他看着凌青菀,滿眸柔情。
“大哥?”凌青菀對他,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猶豫了下,才試探着迴應。
男子立馬展顏微笑,並且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道:“已經退燒了。好點了麼,頭還疼嗎?”
男子,是凌青菀的胞兄,晉國公府的長孫——凌青城。
“......不疼了。”凌青菀道。
她頭是不疼了,可仍在發懵,有種踩在雲端的眩暈,男子的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對於胞兄,她也有種記不起來的錯覺。
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那便好。”凌青城欣慰道。
而後,他起身,喊了凌青菀的丫鬟,“踏枝,把姑娘的藥端進來。”
簾櫳後面,有個年輕的女孩子,清脆應了聲是,就腳步橐駝,去把凌青菀的藥端了過來。
須臾,簾櫳被撩起,丫鬟端了藥碗進來,凌青菀聞到了淡淡的藥香。
“附子、乾薑是主藥。”聞到了藥香,凌青菀腦海中突然冒出這些,“還有人蔘......”
她眉頭輕蹙,心裡的疑惑更重了。
“沒事。”大哥瞧見了她蹙眉,笑着勸慰她,“藥並不難喝。大哥給你買了蜜餞,喝完了就吃,可好?”
凌青菀被丫鬟攙扶着半坐起來,懵懵懂懂點頭。
大哥手指修長纖瘦,拿着牡丹花紋的湯勺,將熱的藥湯送到了凌青菀的脣邊。
“我......我自己喝。”凌青菀道。
“大哥餵你喝,這是娘交代的。”大哥只是微笑,依舊舉着湯勺,喂她喝藥。
很是寵溺。
凌青菀又怔怔望着他。他的神態,熟悉又親暱;可是他的臉,好似不對。
她有個哥哥,她哥哥很疼她,這點凌青菀記得非常清楚。
但是,她哥哥彷彿不長這樣......
她迷迷糊糊想着,喝下了送到脣邊的藥。
“人蔘、附子、乾薑,還有桂枝......嗯,祛風寒的。原來,我是染了風寒。”凌青菀一邊喝藥,一邊想着。
到嘴裡的藥,她可以憑藉味道分出分成來。
“我什麼時候學醫的?”
她不記得了。
一場風寒,她竟像是從鬼門關走了遭。
醒來之後,身邊的人和物,都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陌生感。
喝完藥,丫鬟踏枝端了水,給凌青菀漱口。
又進來一個丫鬟,和踏枝差不多的年紀,拿了一碟子蜜餞給凌青菀。
凌青菀不覺得方纔那些藥難喝,不想吃蜜餞。況且這些蜜餞,裹了一層霜糖,膩得厲害,反而讓凌青菀胃裡不適。
她輕輕搖頭,道:“我不愛吃甜的。”
兩個丫鬟陡然擡頭,見鬼似的看着她。
滿眼都是驚訝。
凌青菀眼眸沉了沉,不明所以。
“那就別吃了。”大哥不見驚色,微笑道。他揮手,讓兩個丫鬟退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兄妹倆,一瞬間沉靜如水。
已經是午後,細碎金光從窗櫺灑進來,點點碎芒,溫暖豔瀲。秋風徐徐,窗簾、牀幔輕輕搖曳,似撩起了一陣漣漪。
天氣很好。
凌青菀開口,打破了沉默,問大哥:“娘呢?”
她生病這些日子,半夢半醒間,總有個溫婉婦人,坐在她牀邊,時而輕撫她的額頭,時而喃喃低語。
那是她母親,她記得。
昨晚,她醒了過來,可光景比今天還要差。她的腦袋裡,好似被亂麻纏繞着,沉重、模糊。
她好似說了什麼,母親嚇得把藥碗摔了。
今天,就不見了母親。
“九月二十,是二姑母家老夫人六十大壽。二姑母陪着老夫人去廟裡祈福,祖母也要去。娘帶着人,去服侍祖母了。”大哥解釋道。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輕柔。
大哥,是個溫柔安靜的男孩子。
可凌青菀總覺得,他應該是個粗人。她的哥哥,是個聲音洪亮又醇厚的男子,不是這般溫柔......
這些古怪的念頭,讓她的眼神有點呆滯。
她輕覆羽睫,把情緒掩藏住。
“......想娘了?”大哥又問。
“嗯。”凌青菀支吾着。
大哥就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眉梢飛揚,神采燦爛。凌青菀仔細看他,但見他寬額高鼻,星目薄脣,是個俊美風|流的少年,莫名覺得心安踏實。
她的哥哥,是個很好看的男子,這點她也記得。
這是她哥哥。
小小的恍惚從她心頭一閃而過,她聽到了哥哥笑着道:“多大人了,還要撒嬌......”
然後,大哥的笑聲微微停頓了下。
沉吟一瞬,他用若無其事的口吻,問凌青菀:“菀兒,娘說你昨夜鬧着要找妹妹。是哪個妹妹?”
凌青菀一時間啞然。
哪個妹妹?
這個問題,把她也難住了。
“......咱們這房,是沒有親妹妹,可咱們有四個堂妹啊,你是要找哪位?亦或是,表妹?”大哥繼續道。
他聲音溫軟,眼睛卻精亮,盯着凌青菀看,想從她臉上找到蛛絲馬跡。
他看到的,是凌青菀痛苦蹙眉,陷入深深的追憶中。
她似乎在記憶裡挖掘答案,到底要找哪個妹妹。
好半晌,她的眉頭越蹙越緊,額上有虛汗沁出來。
“好了,好了。”大哥連忙拉住了她的手,打斷了她的沉思,柔聲安慰她,“你病尚未痊癒,不要太費腦子。改日再想不遲......”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凌青菀開始犯困。
藥勁上來了。
她睡着了,又進入夢鄉。
夢裡是非常壓抑,而且痛苦。
她聽到了低低的哭泣聲。有人用被子蒙着頭,在小聲啜泣,悲傷至極。
而後,從帳子外傳來女孩子淒涼的喊聲:“姐姐,姐姐......”
凌青菀想要坐起來,去追那個聲音,問問她到底是誰。
可惜,她被夢魘鎮住了,動不了。
她任由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從淒涼轉爲絕望,甚至歇斯底里,喊着她姐姐,只求她能迴應一句。
她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再次醒來,滿身是汗,心身疲憊。
腦子裡卻清明瞭不少,繞在心頭的陰霾,散去了大半。
意外的,她精神不錯。
這麼多天,第一次感覺徹底從那個夢境裡擺脫了,回到了真實的生活裡。
“踏枝?”凌青菀坐起來,喊了丫鬟。
踏枝應聲,幫她撩起了牀幔。
“姑娘醒了?大奶奶已經回來了,說若是姑娘醒了,去告訴一聲。婢子這便派人去說?”踏枝把凌青菀攙扶着半坐起來,問她。
凌青菀點點頭。
踏枝讓個小丫鬟去說一聲。
片刻,母親和大哥聯袂而至。
母親四十年華,白淨面頰添了歲月的紋路,溫婉貞靜。可是,她雙瞳如墨,清澈宛如少女,滿是智慧。
她穿着寶藍色十樣錦妝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肩頭削瘦單薄。
“菀兒,瞧着臉色好了些。”母親喃喃,似自語走到凌青菀牀前,摸了摸她的額頭,舒了口氣。
大哥立在身後。
“吃藥了?”母親又問凌青菀。
凌青菀只是點頭。
“頭還疼嗎?”母親問。
凌青菀生病這些日子,總是頭疼欲裂。
不是因爲病,而是因爲夢。
大夫也說要慢慢調理,頭不疼了,病就差不多痊癒了。
故而,母親和大哥都很關心她的頭是否還疼。
凌青菀搖頭,道:“不疼......”
她的聲音,嘶啞中帶了幾分清朗,比往日好多了。母親很欣慰,又摸了摸她的胳膊,唸了句阿彌陀佛。
而後,母親和大哥坐在她牀前,和她說了好些話。
凌青菀難得神清氣爽,看着他們。
“......也是不巧。親家夫人那個丫鬟,真是個孩子。”母親說到了今天拜佛,就提到了今天遇到的一件驚心動魄之事。
親家夫人,是指二姑母的婆婆。
母親今天就是陪着二姑母和她婆婆去拜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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