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怎麼說?”凌青菀道。
母親好似沒防備凌青菀會這麼問,怔愣了下。
她回神,對凌青菀道:“昏聵不醒,狀似危殆,大夫說,興許是厥症。”
“是什麼厥症?氣厥、痰厥,還是血厥?”凌青菀又道。
這下,徹底把母親問住了。她根本不清楚厥症的分類,在程家的時候沒有多問,所以現在答不上來。
可轉念一想,凌青菀居然知道這些,母親又驚又喜,道:“菀兒自己讀了些醫書,竟學得了幾分本事......”
前幾年,宗學裡增開了醫學科,不少貴胄子弟學了醫術。
原是男孩子的事,不與閨閣姑娘相關。
可是,先皇后的胞妹,在京裡貴胄千金中,是個出類拔萃的。她癡迷學醫,又天賦異稟,先皇后就爲她網羅天下名醫,教她醫術。
先皇后自己也慢慢愛上了。
因爲先皇后姊妹倆,學醫就成了盛京城裡的一件雅事。不學醫,在先皇后跟前都說不上話,內外命婦們趨之若鶩,這跟“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典故如出一轍。
盛京城裡一時間流行香閣學醫,貴族姑娘們,再笨的要背幾個醫學上的詞,應付糊弄。
力爭上游的夫人們,都咬牙讀起了醫書。
凌青菀溫順有餘,機敏不足。她也學了,可惜醫書晦澀難懂,她裝模作樣看了幾天,書就丟了。
這些年,也從未聽她提過醫學。
今日不知是怎麼了,張口就來,還像那麼回事,讓母親驚喜交加,以爲女兒從此開了竅。
每個母親都盼着孩子更加出衆些。
“我以前,看過很多醫書嗎?”凌青菀卻有點迷惘。
母親說她自己讀了醫書,她不記得了。
大哥適時出來打岔,對母親道:“娘,我還沒有用晚膳,都餓了......”
母親道:“晚膳都備好了,娘也有些餓。”
母子倆就去吃飯了。
凌青菀送走了母親和大哥,見時辰尚早,剛剛戌初二刻,就想練練字。她在生病之前,一直在臨摹衛夫人的字帖。
衛夫人是前朝的書法名家,她的字斜長婀娜,秀麗中帶着幾分凜冽,不少人批判她不安分。
凌青菀卻很喜歡。
從前不敢練,怕母親說壞了心氣。前幾個月鬼使神差的,拿出來看了看,再也放不了。母親也知道這件事,因凌青菀年紀大了,知道輕重,母親就沒有勸阻。
“把我的字帖拿出來。”凌青菀對大丫鬟踏枝道。
踏枝卻和挽紗一起,勸凌青菀:“姑娘,您這幾日纔好些,不如早點歇了......”
“我心裡有數。”凌青菀道。
她說罷,自己就坐到了臨窗的書案前,等着丫鬟們過來磨墨、裁紙。
軒窗半推,擡眼就能瞧見圓月,懸掛在碧穹,宛如黑色絨布上託着的寶珠,清湛瓊華傾了滿地。
人散露深庭院靜,半牆明月搖花影。
“姑娘,還是早點歇了吧。”踏枝上前,柔聲對凌青菀道,“您身子骨不好......”
凌青菀驀然回眸,瞥了眼踏枝。
踏枝倏然覺得,她從小服侍着長大的姑娘,眼神鋒利如刃,有種高高在上的冷酷凜冽,不容他人置喙。
踏枝嚇一跳,不由自主往後小挪了半步。
“磨墨吧。”凌青菀語氣幽靜,比月華還要清冷,對踏枝道。
踏枝仍對她方纔那眼心有餘悸,不敢再質疑,輕聲道是,默默幫她將墨汁磨好,才緩緩退下去。
凌青菀伏案,照着字帖臨摹。
她的字,娟秀圓潤,有點矮,怎麼也寫不長,令她苦惱。故而,她越發仔細,不知不覺就寫了一個時辰。
兩個大丫鬟,不敢打攪。
一直到了亥初,凌青菀才睡下。
服侍她睡下之後,踏枝和挽紗抽空去梳洗。
兩人就偷偷說悄悄話。
“姑娘這一病,怪得很。”踏枝說。
挽紗同意:“之前還說不愛吃糖。”
凌青菀嗜糖如命,什麼甜的都愛吃。
今年五月,她滿了十五歲,沒過兩天就月汛初|潮了。她的母親——凌大奶奶景氏說,女孩子來了月汛,就不再長個子,不能多吃糖,否則腰身要圓了。
從前肥白些,也是討喜。
可是這幾年,又不時新肥白了。
貴胄千金多窈窕。
因此,大奶奶景氏斷了凌青菀的糖,什麼肥膩的吃食都不給她,她爲此委屈、哭泣也不止一回。
大少爺偷偷給她買糖吃,踏枝和挽紗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不知情。
誰也沒想到,那麼愛吃糖的小姑娘,突然說不要糖了......
“不止不吃糖,還會背醫書。”踏枝道。
她們倆說完,彼此都沉默了一瞬。
這兩丫鬟,是凌青菀母親景氏的陪房,從小服侍凌青菀。她們最瞭解凌青菀的,連一個神態都清楚。
凌青菀病好之後,很不一樣了。
可是具體說哪裡不一樣,她們又只能說得出這兩件事:不愛吃糖了,會背醫書了。其他的,說不明白。
越是說不明白,越發詭異。
從前的凌二姑娘,憨厚寡言,素淨溫軟。
她很小就沒有了父親。母親守寡,可能影響了她,所以她偏好淡色的衣裳,不愛出門交際,不愛脂粉釵環。
“眼睛!”屋子裡沉默了片刻,踏枝突然道,“姑娘眼睛不一樣了。”
挽紗笑道:“這個沒變。”
“變了。”踏枝篤定,“眼睛很厲害,像......像......”
她半晌形容不出像什麼,或者像誰。
兩個丫鬟嘀咕了半天,這才收拾妥善,各自去歇了。
今晚是踏枝值夜,她仍睡在凌青菀裡屋的炕上。
她輕手輕腳進了屋子,沒有吵到凌青菀。
半夜的時候,踏枝突然聽到凌青菀說夢話。
第二天,剛到了卯正,凌青菀就醒來。沒有噩夢,做了個溫馨甜蜜的夢,所以精神很好。又是一個神清氣爽的清晨。她伸了伸懶腰,親自推開了窗櫺。
她批了件湖色褙子,立在窗邊深吸一口氣。
踏枝比凌青菀後醒來。她擡眸,瞧見窗邊的佳人,身姿婷嫋,雲鬟蓬鬆,肌膚瑩潤,似嬌花照水。
“姑娘真的長大了,比從前好看。”踏枝心想。
踏枝替凌青菀梳頭的時候,想到昨夜凌青菀說夢話,忍不住告訴凌青菀:“姑娘,您昨夜做夢,說了很多話。”
“什麼話?”凌青菀問。
“說要回家.......呃,還說不怕祖母和嬸孃,要跟嫂子過......”踏枝道。
凌青菀笑了。
她大哥尚未成親呢,哪裡來的嫂子?
“你聽岔了。”凌青菀笑道。
“是真的,姑娘!”踏枝道,“姑娘不僅僅說夢話,還有口音!是太原話,姑娘竟然會說太原話!”
凌青菀的母親,出身太原府望族。
踏枝是陪房的女兒,也是太原府的人。她雖然在京里長大,學會了官話,可是仍保留一口純正的太原口音。
她說姑娘“竟然”會說太原話,足見凌青菀平時不會說的。
凌青菀心裡,多了幾分凜冽。
太原府......
她長這麼大,纔去過太原府三次。
凌青菀的親舅舅,乃是太原刺史,正四品的封疆大吏,統轄整個河東路的軍隊。
她記憶裡,母親的官話說得很好,很少在凌青菀他們兄妹跟前說太原府的話。若是凌青菀會太原府的口音,着實奇怪。
她沉默不語。
踏枝見她不說話,不知自己哪裡錯了,也不敢再開口了。
“姑娘有點喜怒無常,這個和從前也不一樣。”踏枝委屈的想。
怎麼病了一回,變得這樣難伺候了?
她還是喜歡從前那個姑娘,憨厚懦軟,天真純善。
“我去母親那邊用早膳,你派人先去說一聲。”頭髮還沒有盤好,凌青菀就對身邊的大丫鬟挽紗道。
挽紗道是。
凌青菀平日裡每天早上都要去給母親請安,然後跟着母親,去給祖母請安。她生病這段日子,這些禮數就免了。
如今病好了,也該把規矩撿起來。
梳頭好,洗漱一番,她出了自己的院子,去了母親那邊。
大哥去了宗學,四弟出了族學,都出門了。
凌青菀發現母親臉色不太好。
“娘,您昨夜沒怎麼睡?”凌青菀從她的面色上看,母親滿臉都是一夜未眠的疲憊。
母親遮掩,道:“睡了。菀兒昨夜睡得可好?”
凌青菀說睡得很好,然後追問母親:“娘,您是不是還擔心親家老夫人的病?”
上次去拜佛,親家老夫人撞了佛龕,在母親看來是觸犯了神明。
如今,親家老夫人病得這麼重。同去的三個人中,凌青菀的祖母和二姑母也病了,只有母親沒病,反而叫母親更加憂心。
母親知道,若是降天災,定然人人有份。
她很怕自己錯過了,會降到她孩子身上。因爲,在母親心裡,兒女比她自己更加重要,若是懲罰,讓她的兒女受罪,比讓她自己受罪更折磨她。
她思前想後,錯過了睡意,再也沒睡着。
“娘,咱們今天去程家探病吧?”凌青菀對母親道,“我也想瞧瞧老夫人。”
她想去看看那位老夫人到底怎麼回事,好來安慰母親。
凌青菀生病那半個月,母親衣不解帶照顧她,已經瘦了一大圈。若是再因爲拜佛這件事折騰,母親身體要垮了。
凌青菀不忍心。
“也好,你好些日子沒出門了,也該出去走走。”母親沉吟一下。
凌青菀在母親這裡用過了早膳,然後回自己院子裡,準備更衣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