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荒廢修行已有十二年,他原是三品武夫,元氣雖然還在,但出手速度、反應、力道等等綜合起來,還達不到六品的水準。
燕山盜對外界而言,就是個兇悍的盜匪組織,卻沒人知道,燕離兩年前就開始着手野狐營的改制,對外依然是以征伐廝殺爲主,實際上暗中開始收集各界情報。
方纔麪館老闆,便是野狐營的下線之一,對話就是暗號。
趙成的個人情報,早就被打探得清清楚楚,否則燕朝陽不在身邊,燕離怎會貿然上門?
加上他能夠洞察先機,所以在趙成動時,長劍已先一步動了。
寒光一閃,趙成的“虎爪”就齊根而斷。
“敢叫出聲,另一隻手可也就不保了。”燕離悠然說道。
趙成沒有叫,似已麻木,連感覺也失去了。
血汩汩地流,他卻笑了,“你的劍真是快,我反抗不了,這樣的話,我只好遵照協議了……”
他陷入追憶之中,喃喃開口,“十二年前,也就是太康十七年,大概也是這個時節,我突然得到一個密令,內容是秘密|處決帝國驃騎將軍白崇喜……密令突然出現在我房裡,上面蓋着先帝印章,我不敢怠慢,於是帶人包圍白府,一起行動的還有幾個神秘人……”
“當時白崇喜得到消息先我一步帶着妻兒逃走,沒想到又被他們抓了回來……”
“他們是什麼人?”燕離問。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身上帶着金牌……”
“繼續說!”
趙成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後來,抓他們回來的人把白崇喜綁在柱子上,用鐵鏈穿了他的琵琶骨吊起來。然後,他們從白崇喜身上割了幾塊肉,架起油鍋,放入其中烹煮……”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爲燕離的眼睛變得冰冷死灰,在他的盯視下,全身都凍僵了似的,動也動不了。
但沒有多久,冰冷死灰又散去,燕離輕聲道:“繼續說。”
趙成深深地看了一眼燕離,深吸了口氣,“又抓來白府的僕從,要求他們吃下白崇喜的肉,就能免除一死……他們寧死不吃……接下來,男的就被執行宮刑,連不足滿月的嬰孩也不例外,然後吊在油鍋上,使他們醜態畢露;女的先奸|淫後割乳,最後一個個放入油鍋,取肉給他們的丈夫孩子吃,小孩不懂,吃得滿嘴流油……”
想到那個人間煉獄的景象,趙成胃裡蠕動翻涌,這十二年來,不知多少次從睡夢中驚醒,甚至看到肉都會引發恐懼。
“白崇喜後來怎樣?”燕離喘了一口粗氣。
“白崇喜被割肉後,被綁在燒紅的銅鍋上生烤,待半熟時,將死未死,便鑿開腦顱,澆下滾油……”
趙成的話語,赤裸裸地揭開了這座千年古都掩藏着的令人髮指的醜惡,對人性的摧殘,實在也已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燕離緊攥的拳頭已失去血色,面罩下的臉,更是青得可怕,“夫人呢?”
趙成道:“被他們抓走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死是活……”
頓了頓,又道:“第二天上朝,我才知道宮中出了賊,有人盜走了先帝印章和金牌,那一夥人在那天之後就銷聲匿跡,先帝下令大力搜查,他們卻像人間蒸發一樣找不出半點線索。我因此事受到牽連,被罷黜官職,貶爲庶人……”
趙成痛苦地皺着臉,“這十二年來,我每天晚上都要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不然到了這個時候,我就好像看到白府老少回來向我索命……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這件事就會化爲歷史的塵埃……現在你知道了,我也可以去死了……”
“但在死前……”他定定看着燕離,“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他怕燕離拒絕,立刻就問:“那天白崇喜帶着妻兒逃走,被抓回來的只有他跟他夫人,難道你就是那個逃走的少將軍?”
燕離沉默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好好……”趙成忽然哭成了個淚人,“我就知道,報應總會來的,你要讓他們不得好死,要他們不得好死……”
燕離一語不發,冷漠擡劍,給了他一個痛快。
順原路返回桃林,換下了可疑的夜行衣後,就再也堅持不住,無力地靠坐在樹幹上。
他把頭深深埋入雙膝,記憶的浪花翻涌着,恍惚中回到那個雨夜,永陵城門口。
“老爺快帶梵兒走……”母親奮力擋下黑衣殺手。
護城河邊。
“白崇喜,那個人想要你的命,逃到天涯海角,一樣是個死字,不如乖乖束手就戮,給你個痛快,要不然的話……”
“梵兒,就看你命數了……”銳器從父親溫暖的胸口透出來,寒光四射,並炸出一大蓬血花,澆得他滿頭滿臉,熱燙如他的淚,隨後便是冰冷的護城河水……
波濤怒涌,思緒彷彿跟隨着湍急的河流上下起伏,身體開始顫抖,黑暗、冰冷、恐懼……口鼻眼睛全是水,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
難受!痛苦!
啊!
他突然全身顫抖,在地上打滾,眼睛再次填滿死怨之力,額上那詭異的咒印再次浮現,現在已經有七道,並開始衍生第八道。
一旦八道咒印衍生完全,他的意識就會被完全吞噬。
這是詛咒,從他出生開始,只要他的心神不寧,立刻就會從體內深處涌出來無休止的死怨之力。這死怨之力似乎與他的靈魂相互纏繞,一旦爆發,痛苦由內而外,身體看似沒什麼損傷,卻會產生非人痛苦。
這些年,一次更比一次嚴重了。
通常每發兩次病,就必然會誕生一道咒印。
可是這一次,燕離受到的衝擊實在太過劇烈,死怨之力來勢兇猛,竟有一次性生成第八道咒印的勢頭。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可是,有時候情感並不爲理智所左右,此次掀起的情緒大潮如同沒有止歇,身體內的死怨之力也幾乎無窮無盡。
第八道咒印即將完全誕生。
燕離知道,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他真的會死在這裡。
他突然站了起來,雖然痛苦如潮,顫抖不止,但他還是憑藉絕強的毅力站了起來。
緊靠着樹幹,長劍從袖子裡滑了出來,顫巍巍地握住。
錚!
劍鳴清吟。
只要握住劍柄,一種無與倫比的自信便油然而生,驅散了幾分狂躁,終於恢復了些許冷靜。
心裡冷靜,他的眼睛裡,那死怨之力的背後立時出現了一道劍影。
紫色劍影。
如風捲殘雲,劍影所過之處,死怨之力紛紛消散無蹤。
燕離絕不容許自己在大仇未報之前倒下,此刻他的意志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得劍影以一種絕強的姿態掃清了所有死怨之力。
霎時間心如止水。接近於八道的咒印不甘地退去,這一次,它們還是失敗了。
燕離此刻,已是全身冷汗。
無盡的疲憊感包圍了他,他倒了下來。
這一天,實在太累了。
……
燕離是被一個聲音喚醒的。
聲音來自於他的腦海,輕輕的,彷彿害怕吵醒他。
“你相信那個傳說嗎?十里桃花……”
是誰的聲音?
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是誰?
燕離忍不住睜開眼睛,有些刺目,又閉了閉,原來天光已然大亮。
晨光透過桃林,掩映些許斑駁。和風輕送,桃香味撲鼻,燕離的五臟廟立刻唱起了反調。
他站起來隨手摘了個桃子,擦了擦,咬了一口,鮮嫩的汁水使他精神一震。
三五口一個桃子,接連三個下肚,已經半飽。
他沒有逗留,背起包裹便離開桃林。
他走後不久,桃林的另外一個入口走進來兩個人,一個男子,一個女子。
女子身着素白織錦長裙,走在前面,卻顯得理所當然。
男子落後兩步,雖然有些恭敬意味,但不掩他風流瀟灑的氣度。
忽然,男子停住腳步,轉過身去。
女子手捧一束白花,走到燕離睡過一晚的桃樹下。
整個桃林裡,這棵桃樹最大,特別容易辨認。
女子將花放在桃樹下,然後默然相對,久久無言。
那男子不知何時轉過身來,癡癡地看着她。
女子穿的並不是什麼特別華麗的衣服,但無論什麼樣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會變得分外出色。
她並沒有戴任何首飾,臉上更沒有脂粉的痕跡,因爲對她來說,珠寶和脂粉都是多餘的。
無論多珍貴的珠寶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無論多高貴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麗。
她的美是任何人也無法形容的,甚至無法想象。
這世上絕無畫筆能描出她的風韻,正如這世上絕沒有第二雙燕離那樣的眼睛。
相信無論任何人,只要瞧她一眼,就永遠也無法忘記。
她便是聖帝,大夏皇朝最高統治者——姬紙鳶。一個名字取得輕飄飄軟乎乎,卻能在亂世當中被百姓豎起大拇指稱讚,被對手欽佩,讓各大勢力心甘情願俯首稱臣,讓王公大臣敬畏服從的大夏皇朝的第三位女皇。
西涼刺史秦缺月在三年前當衆宣佈,縱然攻下永陵,他也會留着大夏的皇族命脈,並讓姬紙鳶做他的兒媳婦。
每年這個時候,姬紙鳶無論再忙,都會抽出時間來這裡,遞上一束花,獨自沉默哀傷。
男子只知她有個故人死在這裡,那個故人是誰,爲什麼會死,就都不知道了。
他忽然輕聲開口:“陛下,該回去了,今日廷議,若是晚了,那些大臣只怕又要大做文章。”
姬紙鳶紋絲未動,檀口輕啓,如有天籟發出,“李舍人,你說這天下是朕的天下,還是那些大臣的天下?”
“當然是陛下的。”男子應道。
姬紙鳶淡淡道:“那朕想什麼時候廷議就什麼時候廷議。”
男子苦笑一聲,正要開口,遠處突有個青袍宦官小跑着過來,急聲喚道:“陛下,不好了,菩殊居士被抓起來了,現在正押在京兆府。”
“怎麼回事?”姬紙鳶終於轉過頭來。
宦官道:“據說和一件殺人案有關。”
“荒唐。”姬紙鳶正要離開,但才走一步,忽又停住。
挪開一看,原來是燕離吃剩的果核。
她眼睛中已有了憤怒之意,但卻顯然在儘量控制着自己。她這一生所受的教導,幾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爲要做一個真正的皇者,就要將憤怒、悲哀、歡喜……所有激動的情緒全都隱藏在心裡。
可是這件事,實在不可原諒,以至於怒不可遏,“朕不是已經下旨,任何人不得踏入這裡一步?”
宦官也看到了果核,心神一顫,忙跪倒在地,“近日各縣舉子陸續來到永陵,總有些不長眼的,奴婢馬上去查,找出那個賤民,將他千刀萬剮……”
姬紙鳶擺手,“罷了,李舍人!”
“臣在!”男子連忙跪倒。
“着人在林外築籬,派兵駐守,再有擅入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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