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循着指引看過去,只見鳳知年負手立在一葉扁舟,蕩行在一望無際的碧波之上。他着一襲得體的青色綢衫,與粼粼的湖光相映成趣,顯得異常的瀟灑不凡,只是眉宇間正不知爲了何事而鬱結不已。
二人想到他恐怕是因爲鳳承語的死而悲鬱,有些內疚,燕離遙遙拱手道:“莊主好雅興。”沒想到鳳知年卻對二人視而不見,輕飄飄地蕩了過去。
“咦?”燕離印象中的鳳知年雖然脾氣乖僻,但不至於不理人,細想想自己二人目下的情境,恐怕眼前一切都只是幻境而已。
隨着鳳知年的出現,就像有一根線牽住,二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上去。顧采薇收回環顧四周的目光,若有所思道:“小賤客,還記得陳總管的敘述麼,他說當年鳳知年跟陶小娘是在柴縣的東碧湖上認識的,這兒想必就是東碧湖了。我方纔見那戾劍斬向龍神戒,猜測會否就是龍神戒借了此媒介來觸發你心中的願望,畢竟它的主人生前肯定聽過陶小娘的講述,有此記憶並不足怪。”她說着擔憂起來,“小賤客,你有沒有感覺到哪裡不舒服?”捧着燕離的臉左右細看,生怕又多出一條皺紋來,那對修行者而言,代表着相當分量的壽元。
燕離笑道:“我現在好極了,有美景東碧湖,有美人顧采薇,如果再有美酒佳餚,那簡直就是天堂。”
“跟你說正經的!”顧采薇嬌嗔地捶他,不過見他氣色沒有變化,還有力氣開玩笑,想來回望時光舊塵,終究比不上逆反時光,就放下心來。
二人正說笑玩鬧,突見前方一艘三桅漁船迎面駛來,船舷處站着一個少女,十二三歲的模樣,燕離看她的樣子,亦生得嬌俏明媚、楚楚可憐,像極了玥兒,只可惜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卻似有許多的憂愁鬱結心間,這眉宇總是不化,和暖的湖風吹着她,反倒更添感傷。
接連有兩個模樣近似玥兒的出現,但這兩個的神態,都與前者有天壤之別。
桅杆上掛着柴莊的標誌,這漁船,也就是柴莊的漁船。柴莊陶氏在柴縣是大戶,世代以捕魚爲生,事實上,整個東碧湖都是柴莊私屬。
陶小娘,也就是漁船上這小姑娘,名喚陶秋蓉。陶秋蓉是從小美到大的,聞名十里八鄉,父母哥哥對她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然而就在這幾年,她的幾個哥哥相繼與人爭鬥而死,父母突然染疾暴斃,接連的噩耗,打的她長病不起,此後舅父接管了柴莊,舅母與幾個表姐妹對她極是惡劣,有時連湯藥都不給買,她從一個不知生而歡樂、死而悲苦的小美人,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悲鬱苦悶的怨女。
就在這麼樣的一個情境下,她與鳳知年相遇了。
在燕離二人的眼中,鳳知年看到她,並沒有如陳柯說的那樣,閃爍着異樣的火花,許只是同樣有着鬱結不化的心事,使他們相互吸引。
很快,眼前這個情景就開始變幻,許是戾劍所能承載的記憶有限,情景翻覆着,竟是直接到了拜堂成親的這一幕。
二人不能遠離鳳知年,只好周遊在席裡賓客間,聽着他們的談話,多少了解了一些情況。原來是鳳知年回莊後,特意派人調查了陶秋蓉,得知了她的身世與處境,起了惻隱之心,就叫了人上門提親。
劍神山莊跟柴莊,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從賓客口中得知,陶秋蓉藉此在莊中大鬧了一場,具體怎樣,二人不清楚,但看陶秋蓉拜堂時的歡喜與得意,就知道她舅父那一家子恐怕沒討得什麼好處。
此後記憶是較爲零散的,但大多是陶秋蓉與鳳知年在一起的情景。陶秋蓉品嚐過了威名帶來的好處,對鳳知年百依百順,處處討好迎合,在莊中的地位也是與日俱增。
玉漱居前院有一株櫻樹,是鳳知年特意請人從東海一個小島上挖來,每逢開花季節,他都會前來觀賞。
從陶秋蓉嫁入劍神山莊,牽住二人的線,就從鳳知年轉到了她的身上。
陶秋蓉起了個大早,平常要睡到巳時,今兒辰時就起,二人正相擁而眠,不得已被牽着出了房門。玉漱居五臟俱全,有鳳知年專門給她找的大廚,想吃什麼喝什麼,只要一聲吩咐;不似其他,連大房的人也要在規定的地方用膳。
“小月小芳,你二人去做蜂蜜棗糕……”
玉漱居里的使役使女全到齊了,集中在伙房裡,他們都知道陶秋蓉召集的用意,根本不用聽陶秋蓉說什麼,就心照不宣地開始忙活。二人很快離開了伙房,因爲陶秋蓉已經哼着小曲回了房間,坐在梳妝檯前妝點起來。
她看到銅鏡中一張出落得愈發水靈的美臉,想着這幾年連大房都要看她的眼色過活,就十分的滿意現狀。
“她當初的靈氣全沒有了。”燕離忽然道。
顧采薇認可地點了點螓,“世俗的慾望已經把她荼毒,她享受着現在的一切,恐怕並不愛着鳳知年,而只是爲了現在的地位而討好。她仗着鳳知年的威風,在莊裡作威作福,得罪了不少人,同在一個檐下,與人爲善就是與己爲善,連這道理都不懂,還不加收斂,大概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這是櫻樹第三次開花了?”
“是,她的苦難恐怕又要開始了。”燕離有些同情,有些無奈。這個女人再怎麼不堪,也是大師兄的親生母親。
兩個時辰後,到了正午,佳餚糕點美酒全齊了,鳳知年如約而至,陶秋蓉如乳燕歸巢般撲入他的懷中,“奴家從早就開始忙活,可算把老爺盼來了,這些可都是奴家親手做的呢!您看看,這是方纔被油燙的,可疼了。”她伸出白嫩如玉的柔荑,指着上面一處茶油抹出來的痕跡,顰眉作出可憐狀。
“辛苦。”鳳知年淡淡撫了撫,隨意地坐了下去,也不看桌上菜餚,只看着櫻花從樹上飄落下來,“《詩經》、《眷經》、《子規》,可曾抄了?”
陶秋蓉臉色一變,楚楚可憐道:“老爺,人家早早起來給您做飯了,哪有功夫抄那些玩意……”
鳳知年神色迅速的冷漠下去,“火燒二房,杖打大娘子,你無法無天,我讓你抄你不抄,這是認錯該有的樣子?往後到前庭用膳!”說畢拂袖而去。
此後鳳知年一兩月纔來一趟玉漱居,陶秋蓉身邊的用人一個一個減少,到最後只剩了一個使女小月,日子過得非常悽苦。雖然柴莊的家業已盡數被她奪回,但在莊裡,有錢也未必能過上好日子,加上鳳知年的不待見,以前她得罪的那些人,變着法子來還以她顏色,真真的苦不堪言。
但這時候,陶秋蓉的姿色,仍然是上乘的,只不過因爲恢復成孤苦無依的狀態,從怨女變成了怨婦。她的脾性變本加厲的怪異,每當從別處受了苦楚,回到院子裡就對小月施展,小月終於不堪忍受,選擇爲自己贖身,離開了劍神山莊;不過在臨走之前,小月對陶秋蓉的一番話,讓她受到了啓示。
小月認爲,陶秋蓉要改變現狀,只有給莊主鳳知年生一個孩子。有了孩子,玉漱居才能恢復往日的盛況。
由於陶秋蓉的姿色,鳳知年還是會在此處過夜,所以很快,第一個孩子降生了。
燕離看到大師兄被從產房裡抱出來,也不知是個什麼感覺。
鳳知年看到有自己幾分神韻的兒子,歡喜非常,不但親自給取名鳳九,又給派了許多用人來,不料數日之後才發現,這孩子居然天生手疾,不能用力。如果你先成就了高超的劍道,再失去雙手,那你還是一個劍客;但你先就沒有雙手,何以成劍道?
對於天生不能練劍的鳳九,鳳知年厭惡難當,不但親自下令撤走了漱玉居所有用人,更是連續一年不去見陶秋蓉一面。陶秋蓉不甘淪落至此,兩年後,帶着她滿懷的期望,鳳琳降生了。
從鳳琳降生開始,二人的線就被轉移到她身上,這從側面印證了戾劍的主人正是鳳琳。
鳳琳在抓週宴上咿咿呀呀地選了劍,使得鳳知年大爲欣悅,時常來玉漱居探視。陶秋蓉以爲苦日子終於到頭了,沒想到連生兩個孩子,加上缺乏細心的照料,使她的身材走樣,臉盤也跟着擴張,不復當年的嬌小美貌,鳳知年對她漸漸失去了興趣,產後同房次數屈指可數,每來必爲探視鳳琳,不做其他。
這一日又是櫻花開放的時節。陶秋蓉叫人做了一大桌子菜,盼望着鳳知年的到來。這是她好不容易藉着上回的探視,以“琳兒終於拿起了劍”作爲慶賀的理由,請鳳知年在櫻花開放的這一日來共同欣賞。
正午時分,鳳知年準時到了,陶秋蓉歡喜地請上了座,親手給斟了一杯酒,“老爺,您快嚐嚐,這是我親手釀的,我們柴莊出名的培元酒。”
鳳知年端起來正要喝,忽然看到已然五歲的鳳九坐在對面,由使女給喂着飯,臉色突然間鐵青,霍然站起,面上是掩飾不住的厭惡,竟是什麼話也沒說,徑自拂袖要走。
“老爺!”陶秋蓉一聲尖叫,撲上去跪倒在地,抱着鳳知年的腿悽然道,“你不能因爲小九就不待見我啊!今日說好一起賞花,我還做了詩,想請老爺品鑑,求您留下來……”
“老子來了不懂叫人,你教的?滾開!”
陶秋蓉被鳳知年猛地踹開,摔倒在地悽苦地流淚,突然間,她也臉色鐵青地看向鳳九,站起來像瘋了一樣,衝上去掀了桌子,使女駭然不已,慌忙退了開去,剩下無辜的鳳九呆呆地坐在那裡,看着母親滿面猙獰地撲向自己,把自己一巴掌扇在地上,然後一頓拳打腳踢。
他很痛,很恐懼,掙扎着擡頭看院子另一邊的木樁,年僅三歲的鳳琳提着木劍在那裡揮着,聽到動靜,她轉過頭去看,看着鳳九眼中的哀求之色,她露出了一個殘酷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