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不敢停下來,彷彿停下來,思緒就會像脫繮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
不停地奔跑,方向卻始終無誤,在夕陽快要消盡之時,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
偶爾跌倒了,不,修行者怎麼會跌倒呢?實在因爲,已失去了身爲修行者的方寸了。
跌倒了沒關係,可以再爬起來;傷口流血沒關係,總會止住的。然而心裡的痛,卻彷彿永無止境。
不知什麼時候累倒了,睜開眼睛,已是第二天,太陽又很耀眼了,但眼前卻是一片黑暗——仍是奔跑,彷彿停下來,就再也脫不出深淵。
要跑,不管疲累;要逃,不管疼痛。
可是,卻有人逼他不得不停下來。
在這麼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山野嶺,會有什麼人呢?
有刀的鋒芒,毫無預兆地劈落下來,簡直像含恨的一擊,才充滿了發泄的意味。
強烈的死亡壓迫,將燕離從矇昧混沌的狀態中脫拔而出。
在他狼狽地向後翻滾時,便聽見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巨響,擡頭看時,原先的立足地,像從天而降的隕石一樣,被砸出了一個深澗,赫然是刀的形狀。
嫋嫋的餘煙旁站着一個錦衣男子。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溫度,冷冰冰的,讓人不寒而慄。他的雙手五指併攏成掌狀,與刀的形狀的深澗,相互還有餘溫,不難猜測,方纔就是這雙手掌的手筆。
整個神州大地,惟有一個人擅長掌刀術,那就是修羅榜排名第十的曲尤鋒,整個神州大地最強的十一個人之一。狂傲如李邕,在蕭月明面前,一招也接不住。
“讓開!”燕離像一頭受傷的狼,發出低沉的咆哮。
“我不會再給你機會傷害小師叔。”曲尤鋒淡淡地說,“僅有的半年時光,應該由我來陪她度過。”然後他向燕離走去,右手掌的鋒芒,早已按捺不住,劈出兩道掌風。
一道冷如冰刀,一道熾如火刃,相互交織着……這是曲尤鋒的成名絕技,名叫“冰火斬”,燕離不在擋得下來的人的名單裡。
就在這時,九天之上的雲忽然間涌動,迅速地在燕離的上空集結,形成一道掌印,與冰火斬碰在一起,迸發出強烈的氣勁,燕離首當其衝,下意識用手擋住門面,突覺一股柔力託着他往後輕送。
如蘭如麝的幽香,讓人神魂皆醉,只要聞過一次,就絕不會再忘。
半躺在沈流雲的臂彎裡,燕離苦澀地喊了一聲:“先生。”
沈流雲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將他扶正,轉向曲尤鋒:“混賬東西,我的話你還聽不聽了?”
“小師叔!”曲尤鋒憤怒地說,“他遲早害死你,你還護着他!”
“我的事你最好少管!”沈流雲冷漠地說。
“對不起了小師叔,”曲尤鋒緊緊咬牙,“這一回我不能聽您的。而且,我不是在管您的事,此人放走異族奸細,陛下下了死命令的,非要他的首級不可,今天無論誰來,也救不了他的狗命!”
“異族奸細,說的好笑!”沈流雲冷笑着,“那麼你呢,和夜王勾結,對我下毒的事又怎麼算?你覺得我那嫉惡如仇的師兄會饒過你?”
曲尤鋒瞳孔驟縮,不動聲色道:“下毒?怎麼可能,我不認識什麼夜王,更不可能做出欺師滅祖的勾當,您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正在鑄先天之鼎,辟穀已有數月,你說是不是誤會?”沈流雲冷冷地看着他。
曲尤鋒臉色鉅變,呼吸頓時急促,跟着眼神一變,兇光畢露。
“怎麼,你還想殺人滅口?”沈流雲聲色俱厲,“我沒有第一時間告發你,就是想給你洗心革面的機會,倘若你不珍惜,那看來修羅榜是時候變動了。”
“小師叔,得罪了!”
曲尤鋒的右手臂上忽然間覆了一層銀灰色的真氣,彷如某種金屬,而後高高躍起,在半空中猛地往下劈落,斬出一道銀灰色的刀光。
“退後!”
沈流雲的神色變得十分莊嚴,身上涌出雲狀的真氣,雙手交互划動,有流雲跟從,留下玄妙的軌跡,不一刻形成一個古樸玄奧的圖案:“御靈玄策,雲詭無常……”
右手掌兀然推出!
方圓數百丈的空氣驟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擠,發出一種夜妖尖叫般的咆哮,那是灰塵擠壓空氣的異聲,只有非常短的一剎那,因爲灰塵無法承受如此速度,剎那便徹底消逝。
無數的剎那造成的咆哮,怪異而且恐怖;又被一股宏大的氣機收束,陷入絕對的寂靜。
轟!
沉悶的巨響聲中,刀光先一步崩碎,沈流雲劃出的圖案緊隨其後。
曲尤鋒於驚駭中連退數丈,臉色有些蒼白;沈流雲則在原地不動,周身仍有莫名的氣機繚繞。
“這不是排雲掌!”曲尤鋒咬了咬牙。
沈流雲傲然道:“這當然不是排雲掌,這是我獨創的絕技,怕了的話,就趕緊給我滾!”
曲尤鋒恨恨地瞪了一眼燕離,而後調頭走了。
他這一走,沈流雲的臉色立即變得灰白如紙,幾乎站不穩,並不斷地吐着血沫。
“你這是何苦。”燕離過來扶住了她。
“騙不了……多久的,”沈流雲搖了搖螓,勉強開口,“你快走吧……”
“你想讓我的餘生都活在悔恨之中?”燕離扶着她,慢慢地走。
“小梵,姑姑只想你好好活着。”
燕離忽然將她攔腰抱起:“這樣走的快一些。”
沈流雲已經無力反抗,只能任他施爲。她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小梵,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燕離只是問。
“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門外,親眼看見‘劍舞桃花’的異象……”
“我這一次的任性,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燕離又問。
“人總是會死的。”沈流雲輕輕地搖螓。
“我說過不會讓你死的,辦不到的承諾,會變成枷鎖。”
“這一點,你跟你爹真是一模一樣。”
“你知道些什麼嗎?”
沈流雲擡頭看了看燕離的臉:“我只知道,王霸進宮面聖,帶走了黑白無常和曲尤鋒。我在山裡面追着你們留下來的蹤跡,又得到一個高人的指點,才趕得及救你。”
燕離忽然停住腳步,臉上青筋畢露:“曲尤鋒出現在這裡,孤月樓凶多吉少,是嗎?”
“或許還有別的意外。”沈流雲看得出他的痛苦和自責,卻只能這樣安慰。
“這都是我的錯!”一絲血跡從燕離嘴角滲出。
沈流雲道:“你的命是我拼死救回來的,不知道愛護一點嗎?”
燕離再次邁開腳步。生命總要繼續下去,無論如何,生命不止,自強不息。
“我又連累你了。”他說。
沈流雲蹙了蹙眉:“我們是相互連累的關係麼?你不要忘記,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小時候尿過幾次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燕離勉強地牽扯嘴角:“有嗎……”
“笑得難看死了。還有,怎麼到現在都沒聽到你叫我一聲姑姑,難道你以爲當了強盜,就能跟我撇清關係?我告訴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我都是你姑姑,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不是……”
“那你爲什麼不叫?”沈流雲咄咄逼人。
燕離只是沉默不語。
沈流雲也再沒有力氣大聲說話,心知此刻沒有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也只好沉默着。
又走了不多久,她輕聲道:“小梵,你暫時不要回永陵了,過段日子,我幫你向紙鳶求情,她最聽我的話,會心軟……”
“不需要!”燕離冷冷打斷。
沈流雲一怔,這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對她來說,燕離和姬紙鳶都是她最在意的人,是她的親人,可對燕離來說,姬紙鳶卻不是,非但不是,恐怕還是害死他的親人的仇人——倘若孤月樓真的出事的話。
那麼處於中間的她,該怎麼選擇呢?無論怎麼選擇都會痛苦,不選擇則更痛苦。
“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爲什麼要互相傷害呢?”
燕離緩緩地搖了搖頭,道:“從我家破人亡那一刻起,就只剩下復仇,誰擋我的去路,誰就是我的仇人的幫兇,我會毫不猶豫斬殺殆盡!”
他忽有所感,扭頭一看,只見曲尤鋒果然去而復返。
沈流雲一看到他,貝齒微咬,想開口說些什麼,不料對方先開了口。
“我就說絕技哪有如此簡單。”曲尤鋒含笑說,“小師叔才突破真人,元氣轉變成真氣,變化着實不小,即便是之前掌握的絕技,也要很長一段時間來磨合,何況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創出絕技?依我猜,那是御靈真樞和排雲掌結合而成的吧,您倉促使來,拿捏不到分寸,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簡直就是一記昏招。”
“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燕十一的真實狀況!”燕離找到一棵樹,將沈流雲放了下來,“那我只好親自動手問了。”額上咒印緩緩浮現。
“就憑你?”曲尤鋒輕蔑地冷笑,“你以爲我是摩羅那個廢物麼?也好,讓我看看你身上到底還藏着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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