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這麼幾年, 當時冒着傻氣的留言,居然一直被保存得好好的。黑色的油性筆,鄭其雍很鄭重地寫下的, 那是四年前的端午前後, 已經到了兩人快要分別的時刻, 在這咖啡店坐了一個下午, 空談了許多未來, 鄭其雍想要在這兒留下點什麼,拿過筆,在本子上一氣呵成地寫了這麼一句話。
這麼快, 四年多就過去了。
她靜靜喝了會兒咖啡,小勺挖在提拉米蘇上, 香甜的蛋糕帶着略苦的咖啡粉, 在舌尖慢慢化開, 帶着寧靜的憂傷。
“師兄,坐那兒!”輕盈的女聲。
冉冉嘴角帶着笑, 又是師兄師妹,亙古不變的故事。擡頭,卻迎上鄭其雍的眼睛。她定了定神,當真是鄭其雍。
鄭其雍臉上是淡淡的笑,作爲對那女生殷勤的迴應。看到冉冉的一瞬, 那淡笑一下子連痕跡都不剩, 只有驚訝、尷尬和欲言又止。
那女生顯然也看到他眼神的凝滯, 順着看過來, 目光觸到冉冉, 是隱隱的慍怒,卻抑制得很好, “師兄的熟人?”
冉冉知道此地不能久留,索性大大方方地迎上去,“師兄,好巧。”
“是啊,冉冉……”他沒法再說出其他什麼話,只低頭看她,眼光落在她身上,直跟着她走出這個院子。
冉冉覺得心很累,和鄭其雍的日子,現在想來,簡直抽盡她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看,他仍舊站在那裡,用綿軟而憂鬱的眼神看着她,哀求她。他彷彿是個泥淖,一旦踩進去,就陷得很深,到最後,沒有快樂,只有痛苦。冉冉飛快地逃離了那個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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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沛然在中秋假的最後一天中午回到了南京。爺爺終究是年紀大了,救不回來,這大概是他此生最慘淡的中秋節了,在靈堂裡度過。
上飛機前,他打電話給冉冉,說想喝她煮的粥。
於是冉冉早早在廚房熬粥,放了點兒筍丁雞肉丁香菇丁,又備了幾個小碟子的小菜。
聽到前院的門打開,冉冉跑到玄關等他。可門一開,冉冉嚇了一跳,他鬍子拉碴的,因爲上火的緣故,嘴角起了個泡,眼眶好像還微腫。
放下行李箱,他把冉冉重重揉在懷裡,濃濃的煙味,和從前淡淡的菸草香調不同,他是實打實地抽了很多煙。
冉冉和他頭靠着頭,看到他雙眼全是血絲,一定累壞了。拉着他進門在沙發上坐下,他靠在沙發背上,像被抽筋剝骨般。
冉冉從鍋裡盛出熱氣騰騰的粥,放在托盤上,和幾個碟子,一起端到茶几上。
“你慢慢吃,我給你上去放水。”在他額頭上按了個吻,返身上去。
這幾天一個人的寂寞,被這見面一瞬,對他滿滿的心疼全部湮沒。
泡了個澡,他破天荒地拉着冉冉睡了個午覺。
冉冉根本就睡不着,又不敢動,怕驚醒他,只靜靜地打量他,才幾天的功夫,他卻分明瘦了些,很憔悴。所幸他回來了。冉冉小心把他撩開的被子又蓋好。
然而,睡過一覺,他還是憔悴,過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一個月,冉冉覺得,回來的只是李沛然的一部分,還有一個他,彷彿被丟在了哪裡。
他依舊每天晚上纏着冉冉,要纏綿一會兒。然而,他不再有之前忘乎所以的狀態,更多的時候,冉冉睜開眼看他,他只用那雙墨黑的雙眼看着她,觀察她每個表情,他自己卻如同置身事外,只在仔細地盤弄一個玩物,冉冉又不好意思又害怕
而且,結束後,冉冉總習慣地側過身子去,他卻不像之前那樣緊緊貼上來,他好像要點兒自己的空間,到了這種時候,冉冉就覺得自己很多餘,彷彿牀上就多了個她,她想索性去隔壁,卻覺得若是爲這樣的事情甩臉子,太小家子氣。
於是她不再貪戀那一點點溫柔,結束後就匆匆跑進衛生間淋浴。等裹着浴巾回房的時候,李沛然往往已經抽完一兩支菸。
“你有心事?”“公司有事?”冉冉變着法子問過好幾次,他直說沒事,而且往往像回過神來似的,又一把攬過她,和從前一樣喜歡她似的,然而不是的,冉冉感覺得出來,和從前不一樣了。
秋風起,林蔭道上的梧桐葉成片成片地掉落,成了金色的大道。
冉冉在李沛然身邊,感到有點難以忍受,她總想告訴自己,是自己的感覺有問題,是她要得太多,而感情是會平淡的,要細水長流,可她就是受不了了,她覺得李沛然開始厭倦,只是沒有開口而已,每每想到厭倦,和從前看到過的,他嘴角微翹的不屑笑容,她的心像被針刺一樣。
“沛然,我和谷裕打過招呼了,想搬去她的房子那兒住段時間。”她背對着餐桌邊的李沛然,正小心翼翼地將小半個哈密瓜切成小塊裝盤子,刻意擠出輕快的音調,說出口後嘴巴緊緊閉着,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水池裡,緩緩地在水龍頭下清洗手上的刀,掩蓋不均勻的氣息。
背後久久的沒有聲響,冉冉的一顆心沉了下去,他大概礙着某些原因,不好意思對她開口,這會兒沉默半晌,是最後一點點禮節。
“什麼?你剛剛說什麼?”他像如夢初醒,“我,開了個小差。”
冉冉將刀放好,拿起幾個小叉子,叉在那盆蜜瓜上,“我說,我想搬去谷裕那兒……”她急忙住了口,再說話,就要嗚咽了。
李沛然從桌邊起身,立在她身後,摟住她的腰,頭埋在她肩上,“我惹你不高興了?好好的,爲什麼要搬走?”
這些天,他被一些事情纏得透不過氣來,只覺得煩躁,沒想到把她惹哭了。聽見她小聲地啜泣,將她轉過來,果然哭得雙眼已經像桃子一樣,紅腫着。
生活裡確實有不如意,但和她沒關係,相反的,有了她,他才覺得好過些,沒想到她是誤會了,他的心像被什麼動物用細細密密的牙齒齧咬掉一圈一樣,心疼。
“我沒什麼事兒,就是太忙,事兒一多就心不在焉的,你別哭啊。”
李沛然抱着她,堅決不讓她搬走,冉冉這才覺得如釋重負,她很害怕自己對李沛然來說已經成了累贅而不自知。這會兒見他如此堅決,她才稍稍安心。
隔了幾天的週末,李沛然突然提出,要和冉冉去頤和路逛逛,大概因爲聽她說起過,她從前很喜歡那一片。
沒有開車,二人就手牽着手從東走到西,逛了整個下午,找到了上學時,冉冉很喜歡的幾家小店,隨意地瀏覽了那些櫥窗,又到了個從前打牙祭的專賣咖喱飯的店,飽餐一頓纔回去,這樣無所事事,消磨一個下午,也是很愜意的。
冉冉有些感動,他只是最近很累,一直以來,主導二人關係的是他,想方設法制造浪漫的也是他。
冉冉突然有了個想法,是時候輪到她爲二人的關係出些力了,她偷偷摸摸着手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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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桂的餘香當中,梧桐與銀杏終於掉光了葉子,南京城又變成了蕭索的秋冬模樣。
即使知道李沛然的心沒變,但他人變了,變得憂鬱又遙遠。冉冉覺得這個冬天將會異常難過。
想起夏天的時候,兩人整天黏在一起,可能熱戀期真的只有三四個月吧,之後就是長長的,相互容忍的時間,能夠磨合容忍得了,就能繼續下去,否則,等着他們的也只有各自轉身爲路人了。
所以最後還是會和李沛然成爲路人嗎?一想到這兒,冉冉心頭漫過一層鹹溼的海水,窒息般的難受。
她希望,這些不快,只是奔向幸福終點途中必經的不愉快經歷,因爲她這才發覺,她是很想和李沛然在一起的。
最後一片葉子掉光了,實驗室有個博士師兄結婚,當年在實驗室待過的師兄師姐加幾個做畢設的同學,基本在附近的都來祝賀,不是頂正式的婚宴,只是借這個由頭,大家聚一聚。
從前在實驗室,這個師兄對她也算照顧,冉冉欣然前往,既然是相當於實驗室聚會,冉冉沒有帶李沛然,沒成想,鄭其雍也來了,她這纔想起來,這師兄和其雍是同屆的,本科就是同學。
和李沛然正式在一起也有段日子了,見到其雍,反倒沒那麼尷尬。兩人的座位被安排在一起,也就索性聊了聊,但沒有提起張伊慎。
其雍的公司起死回生,他說,因爲最後時刻拿到了融資,緩過氣來,現在逐漸在走上坡。冉冉真心爲他高興。
大家基本都開車,沒有出現喝得醉醺醺的場景。站在飯店門口,十二月初的夜晚,猛吸一口氣,冷不丁還是會被驟然的冷意嗆得咳嗽。
“我和伊慎在一起很不快樂,所以我們分手了。”鄭其雍突然開口了,“冉冉你呢?你和四哥在一起快樂嗎?”
他的話彷彿戳在冉冉心上,快樂過的,但是現在,冉冉眼神有點黯淡,但轉瞬就一掃而空,“他挺好的。”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不早了,我走了!”
冉冉不等他回答,徑自上了車。後視鏡裡看到,鄭其雍上車之後,一直在原地沒有動,他大概看到冉冉駛進那條通往靈谷公館的路,而後才緩緩啓動。
李沛然也知道最近自己的不在狀態。冉冉在家等他晚歸、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時候,他覺得踏實,又懶懶的,不想說話;而這一個晚上,反了過來,她去參加飯局,反倒是他下了班早早回了家,面對空蕩蕩的別墅,好像回到他剛來南京的時候,空虛又失望。
聽到院子裡,Mini Cooper引擎的聲響,他心裡才如同一塊石頭落了地,懶洋洋地走到吧檯邊,倒了兩杯水,一杯拿在手上喝,一杯是給她的。
她走進了玄關,正低頭換鞋,突然見他立在對面,眼神陰晦不明,一時心虛,方纔鄭其雍的“你和四哥在一起快樂嗎”又迴響在耳畔,眼神突然躲閃起來。
李沛然握着那杯子迎上去,“實驗室的師兄結婚?那鄭其雍也去?”
“沒有。”慌張之下,她居然撒了謊,從前她不喜歡撒謊,怎麼最近圍繞着李沛然,她撒了不止一個謊,可是脫口而出,就不好再改,於是補充道:“我畢業設計不是他的實驗室。”
李沛然太會看人了,更何況冉冉還是個說謊的新手。他忍了忍,他信她,絕對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就沒有發作,只把那杯熱水遞到她手上便完事。
不知是因爲心存芥蒂還是心懷愧疚,冉冉很不在狀態,甚至是抗拒李沛然的親暱行爲,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推他的腰,推了他好幾次,全身繃得很緊。
李沛然俯在她身體上,想要用舌頭挑逗她,看着身下這個臉側向一邊的小女人,他突然懷疑,也許,她從來沒有完全把心交給過他呢,後背一涼,沒有了興致,他翻身躺在枕頭上,淡淡說了句,“累了,睡吧。”
他果然還是厭倦了,日復一日,確實,有什麼意思呢?尤其是他這樣見過太多鶯鶯燕燕,分外覺得這麼久都對着同一個人,沒有意思了吧。冉冉心裡有點怨氣,索性側過身子背對他。
牀頭櫃上的手機震動兩下,冉冉探手去拿。
李沛然是平躺的,聽到那兩聲響,不禁將視線轉過去。他眼神很好,尤其這會兒黑暗的臥室裡,只有她的手機屏是亮着的,鄭其雍三個字,分外清楚。
發來的是一段語音。
冉冉湊在耳邊聽了,鄭其雍低低的聲音,“冉冉,我覺得你不快樂。”
心頭一顫,鄭其雍看得出來她眉眼間的憂傷,過了這麼幾個鐘頭,他還惦記着。冉冉覺得心頭亂糟糟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就沒有回,直接將屏幕鎖上。眼前又是一片黑暗,身邊躺着一個貌合神離的人,她很想哭。
抓着手機好一會兒,她覺得鄭其雍的嗓音能讓她平靜,於是解鎖了屏幕,將那段語音重新點開,湊在耳邊又聽了一遍,又一遍,她拿在手裡,正在發怔,牀頭的燈突然亮了,驚得她轉過頭,李沛然坐在身邊,臉上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