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像被開水燙了一樣, 一把推開李沛然,後退兩步,望向客廳。
一個高挑的女人, 穿着一聲米白的呢子短裙套裝, 領口和袖口隱隱閃着金屬絲線的光澤, 襯得她的臉很雍容。短裙之下, 小腿勻直。立着的樣子頗幹練。即使不是二十幾歲鮮嫩的臉孔, 微笑的面容卻如油畫般精緻。
冉冉覺得恍惚,嘴角無意地挑了挑,像聽了句玩笑話一樣, 茫然地將目光從她身上又轉到李沛然的臉上。
她雙眉微蹙,想要從李沛然身上得到些寬慰。
那個女人一步步走到李沛然身邊, 她身材很好, 看上去有一米七, 立在了李沛然身邊。“沛然的小情人,別站着了, 進來坐。”
李沛然回過頭,“葉盛,你住口!”
冉冉的腦袋突然像炸開一樣。
她一直覺得自己和李沛然站在一起不太配,她說不出來是因爲什麼,也許因爲自己一米六五的身高, 又不穿高跟鞋, 站在他邊上太矮?也許因爲臉蛋太稚氣?
現在她突然懂了, 她沒有和李沛然相稱的氣質。然而這個女人, 她有。站在眼前的這一對是真正的一對。
一剎那, 她覺得呼吸都很費勁,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低着頭, 緩緩地後退了一步兩步,她看到一手搭在玄關邊櫃上的李沛然向外走來,他衝她冉冉伸出了手。
她有了一點力氣,跑出門去。只有幾步,就被從背後拽住。
淚如泉涌,北風吹來,滿院子的蕭瑟,臉頰有點要撕裂的疼。
“你已經結婚了?你已經結婚了!”冉冉喃喃地說,“我簡直是蠢,當初你把周鼎帶來見谷裕的時候,說起他已婚,太自然了,就該猜到的!”她踉踉蹌蹌走了一步,“我怎麼會以爲你是單身呢!”被李沛然攬在懷裡。
猛地轉過身推了他一把,幾乎是用盡力氣吼出來的,“你已經結婚了!”對上他烏黑的雙眼時,她的叫喊聲裡帶着哭腔,“那你還和我談什麼一心一意!談什麼結婚!”
“冉冉,我是真心的。”李沛然很疲憊。
“你沒有資格和我說真心。”冉冉的拳頭落在他胸前,“你以爲你比我有地位,有我無法企及的家世,你的一切都比我的高貴,你這點齷齪的心就能換我的真心。”她的聲音已經啞了。
“不是的,你聽我說!冉冉,你聽我說!”李沛然將她緊緊箍在自己的懷裡,無法動彈,“我和她簽了分居協議,已經分居四年了,只差離婚手續!冉冉,對不起,這些應該早告訴你的。我知道你在等我中秋帶你回家,可我不想讓你知道她的存在,本來想中秋回去把一切辦妥,但是爺爺去世打亂了我的計劃,現在她來,也是來談離婚的。冉冉,你不是我的情人,是我認認真真相處的人啊!”
拉扯當中,冉冉看到玄關裡的人影,正抱着肩遠遠地看着他倆。她一個激靈,努力掙脫了李沛然。向外走走去。
“你去哪兒?”李沛然緊跟在她身後。
兩行淚還在往下落,“我去谷裕的房子住。”打開他伸來的手臂,“別碰我!”
“她不住這兒,你別走!”
“我不要當着正室的面,厚顏無恥地住在你家裡,我不要……”冉冉哭得喘不過氣來,“哪怕你們是要離婚的,我也不要……”她猛地咳嗽起來。
李沛然怔怔看着她,“行,我送你。”
“我自己去。”冉冉筋疲力盡地擺擺手,“自己能去,你不要,不要碰我!”聲音沙啞,三番五次地甩開他攬過來的手臂。
冉冉渾身像長了刺,不肯他再近身,他垂手立在離她兩步的地方,看她上了車。“到了給我信息。”
冉冉微微點頭,透過車窗玻璃,還能看見那個女人冷冷地朝她望着。黑暗裡的李沛然,寬厚的肩膀,是別人的。
她開出了靈谷公館,繞着山纔開出幾百米,就停在了路邊,全身顫抖得無法握住方向盤,只能趴着哭。
耳邊只有颯颯的風聲,冬季夜晚的鐘山裡,四周寂靜,只有樹影。
冉冉抽泣着,取出手機,搜索“葉盛”,太多太多的信息,她的手指不斷划動,演員、舞者,姣好的面容,卻不是她。終於,在不顯眼的地方,她看到一個北網集團的副總。
冉冉愣了愣,點進去,卻只有一個名字而已。不甘心,重新設置了手機網絡,翻到牆外,搜索,葉盛,北網。
她覺得天空如劈下萬丈驚雷,內心是驚濤駭浪,葉盛,葉家,原來是這個葉家。轉念,能和李沛然相配的,除了這個葉家,還能有哪個?有一張照片,是李沛然和葉盛兩人的父親,在一起視察。
她吸了幾口氣,反倒平靜下來,將手機塞回皮包,定了定神,發動汽車,繼續上了路。
李沛然立在院子裡許久,纔回到客廳,葉盛已經坐回沙發上,四處張望,“早知道這別墅這麼舒適,我說什麼也不會籤那放棄產權的承諾書,讓你一個人買下來呢。”
“你這樣沒意思。”李沛然已無心和她多費口舌,心裡只想着冉冉開去領駿國際,只需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她那麼激動,不要出什麼事纔好。
“沛然,這兩年,玩得也夠不着邊兒的了,玩兒夠了沒有?”她毫不介意,站起身,湊到李沛然跟前
李沛然低頭看她,“玩兒不玩兒的,都跟你沒關係,說好了感情無修復可能,直接辦理離婚的,我們已經結束了。”
葉盛卻笑開了,“他們都說你變得花心得很,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還左擁右抱的,我可想象不出來,喏,你和過去沒怎麼變嘛。”說着伸手要撫他的臉。
李沛然厭煩地抽身,轉到沙發邊坐下。手掌接觸到真皮坐墊,腦中一閃而過,冉冉盤腿坐在上頭,身子一歪,靠在他身上的光景。她怎麼還沒有信息?很是焦躁。
葉盛終於露出悻悻的神色,“姜婉和我說,訂婚宴上看出來,你好像對那丫頭認真了,我就想看看什麼樣子的,算得上漂亮,可你身邊多少漂亮人,她很普通……”
李沛然擡起頭,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要是談離婚,我們就好好談;要是談別的,你走。”
葉盛知道李沛然在氣頭上,拿上皮包就走了。
李沛然在客廳裡點燃一支菸,他太自以爲是,認爲一切盡在掌控中。
中秋前,他回北京的頭一天就守在爺爺病牀邊,直到晚上,碰上前來探望的葉盛。四年裡,他們見面的機會寥寥,都是刻意的迴避,這一次,李沛然邀請她到醫院旁的餐廳吃了頓便飯,順便談談辦理離婚的事情。
四年前,簽訂分居協議的時候,葉盛也沒有挽留,過了四年,他說起離婚,她只笑,好像聽了什麼笑話似的,也許是尷尬,李沛然心想,但她仍然沒有挽留,只說好的,好的。
當晚他陪在醫院裡,誰知第二天中午回家休息的時候,等着他的是一場狂風暴雨。
家和醫院很近,都在極中心的位置,反而是片安靜的院落,二層的青磚樓房,院子裡的滿是桂花,因爲冷得早,這會兒已經開了,滿是甜香。他腦子裡滿是在南京的冉冉,她喜歡糖桂花。
踩着兩階臺階走進客廳,爸爸鐵青着臉坐在水曲柳沙發上,媽媽靠在輪椅上,坐在爸爸對面,見他進來,臉上有擔憂的神色。
“葉叔叔來過了,你越來越不安分了。”他盯着李沛然。
心裡已經知道了大概,葉盛終於是要挽留的,搬出家長來。搖了搖頭,“前幾年不安分,現在已經很安分了。”
“很安分了!”他冷哼一聲,“安分得要離婚了!葉盛兩隻眼睛都哭腫了。”
李沛然在心裡一聲輕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們不和已經好幾年了,離了未必就是壞事。”
“講起道理來倒是頭頭是道,以爲自己有點成績了,可以胡來了!”他始終陰沉着臉。
在一旁的媽媽終於開口,“婚姻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錯也未必全在然然……”
“錯不在他還能在別人?”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結婚就匆匆忙忙的,也就罷了,匆匆忙忙就分居了,太是他的風格了。”
李沛然立在一邊,不想說話。
“他們兩個人的事情,你不要太武斷。”媽媽說話有氣無力的。
“我們感情不好,合不來,過不下去了!”李沛然很累,面對這樣嚴苛的質問,他更是無力。
“你除了闖禍你還有什麼能耐?我看你是日子太好過了!”他很生氣,“我和你媽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連你媽這個病都能克服,再看看你,因爲一點小性子就鬧離婚,不計後果,不計影響,葉家和李家,多少人看着?你這個樣子,能做成什麼大事?”
李沛然已經過了三十,卻仍然受到這樣的指責,他心裡很不好受。“這失敗的婚姻再繼續下去,我才真的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了!”
“葉盛,我們全家都喜歡,你那什麼趙小姐,是個什麼東西!”
李沛然心被抽了一下,“你沒見過冉冉,就不要妄下評論。”
“見不見,都那樣!你是越發昏了頭了,你是什麼身份?緊貼着你的人那麼多,你就沒點兒辨別力?”
偏見,根深蒂固的偏見。“你跟我爸說什麼了!”他轉頭看向媽媽,一腔怒火,險些全部傾瀉。媽媽病過之後,他從沒有大聲和她說過話,然而今天,他差點失去理智。
媽媽還想說什麼,有心無力,見父子二人如此大動肝火,她急得恨不得從輪椅上站起來,才站了一半,重又跌倒,李沛然趕緊衝過去扶她,她卻已經昏了過去。
爸爸按鈴,叫來家庭醫生,將媽媽從他的臂彎裡接過,把茶几上的菸灰缸砸在地上,推了他一把,一言不發,只狠狠瞪着他。
家庭醫生趕過來,一邊注射藥劑一邊說,“沒事沒事。”
聽了“沒事”二字,李沛然走上了通往二樓臥房的樓梯。從小,他家就是嚴父慈母的配搭,身邊太多有恃無恐的人,爸爸特別擔心他也成了那樣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對他很嚴格。
然而媽媽病了之後,他的脾氣就分外暴躁。人前能剋制,在家卻無法忍耐。李沛然知道完全是因爲媽媽的病,雖然難忍,卻可以理解。然而這一次,他覺得太不可理喻了。
爺爺在這一天的下午去世,所幸家人都陪在了身邊。
後來三天是漫長而累人的喪事。弔唁的人往來不絕,李沛然立在靈堂裡,整個人都麻木了。
追悼會那天,葉家全來了,葉盛的媽媽緊緊握着李沛然的手,“然然,我們把小盛交到你手上的時候,就想你們這輩子好好過的,小盛脾氣不好,你多包涵包涵,夫妻間哪有沒有矛盾的時候。”
火化的時候,爸爸忙前忙後,他陪在媽媽身邊。
她低聲道了歉,“我是和你爸爸說了說她的,本來想讓你帶回來見見,你爸爸也是個識人的,見了她,有了印象,覺得踏實,興許反倒不反對了,現在……”
李沛然握了握她的手,“媽,不是你的錯,我想辦法,葉盛和我的緣分是真盡了。”
那天晚上,在恭王府附近的會所裡,請關係親厚的親朋好友吃晚飯,算是這場白事的收尾。李沛然心裡是鬱郁的,因爲爺爺的去世,也因爲沒能在家人面前爲冉冉爭得一個好的印象,他和兩個堂兄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酩酊大醉,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個有蠻不講理家長的家裡。
他睡在了二環的單身公寓裡。躺在牀上的時候,迷迷糊糊中還想到,冉冉在這牀上睡過一夜的。
李沛然坐在沙發邊抽完兩支菸,發出去無數條信息,終於收到了迴應,“到了”。寥寥二字,吊着的心纔算落了地。
他有那麼多的機會和她說清楚,他全部無視了,或許因爲想徹底瞞過去,她這樣有潔癖的人,不知道是最好的。
中秋過後,冉冉的失望他知道,親人去世這樣的理由去搪塞她,她根本不信。李沛然捶着自己的頭,早該告訴她,然後光明正大地帶她回去。
玄關櫃子上的牛皮紙袋,他拿到茶几上,裡面的栗子早已涼透,好難剝。
菸灰缸裡,一點點火星跳動,他不能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