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真兇

看到那輛Q7車頭上亮閃閃的四個圈兒時,冉冉猛地回過神來,突然臉上一陣發燙。谷裕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捏了捏拳頭,又垂下了頭,她也明白了過來。

李沛然神情漠然,如押送個犯人進來似的,那個犯人畏手畏腳,立在了她倆面前。和冉冉的猜想的張狂樣子完全不一樣,穿着件軟呢子的西裝,和牛仔褲還算搭,頭髮是特意搞出來的凌亂似的翹着,看得出來也是個注意打理自己的人。

“谷裕,對不起……”說着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看着還挺真誠。

谷裕很不自然,微微撇過臉去,不看另三人。

“趙小姐,周先生已經承認錯誤了,讓他們倆好好談。”李沛然的聲音凜凜,冉冉根本沒法拒絕,只能跟着他走出咖啡店。

“聽說,周鼎人不壞,前兩年剛結婚的時候,對家裡很不錯,近一年多來纔有點這樣……”

“啊?結婚了?”冉冉顯然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這下他又錯上加錯。

李沛然顯然也沒想到冉冉居然這麼天真,知道自己在越描越黑,發動汽車,一腳油門下去,引擎發出轟鳴聲,引得幾個路過的男孩子直張望。“好多人說是他愛人的緣故,和他不親近……”

冉冉愣了幾秒才領會他的意思,臉上又燙了起來,心說和我說這個幹什麼,但錯怪人家在先,也不好打斷。

“趙小姐賞臉一起吃個晚飯吧。”他見冉冉只是縮在副駕駛座上,話鋒一轉,發出邀請。見她點點頭,心裡一喜,總算是有點進展。

汽車緩緩駛過北京西路上,逐漸進了頤和路。

從前冉冉和鄭其雍喜歡手牽手在這兒散步,其雍指着一棟小洋房就起個頭,1920年的時候住着個財政部的要員,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冉冉就接下去,就是生了個兒子,是傻的;其雍忙接過去,好在生個女兒,聰明透頂;冉冉又胡謅,可惜長得太醜……兩人隨隨便便能編完這屋子裡從前主人的一生,說是一生,其實不過十幾到三十幾的那些年,後面的彷彿都不重要了。

其雍起個好頭,冉冉總和他對着幹,於是那些個抓了一手好牌的人,最終都有了個不太完美的結局。

“冉冉,你怎麼這麼不樂觀呢?”其雍批評她。

“這纔是生活,生活呀,少年!”冉冉管自己叫寫實主義者,而其雍恰好是浪漫主義者。

“我們倆這樣配起來正好。”

其雍轉過身,額頭抵着額頭,鼻尖有時能捧着鼻尖,涼涼的。

和其雍在一起的那幾年,佔據了冉冉幾乎全部的記憶,以至於爲了隔絕他,她不得不掏空自己的記憶,於是對過去的回憶是那麼茫然,沒有快樂,也就沒有憂傷。

這會兒想起那些個牽手漫步的時光,嘴角彎起柔和的角度。

李沛然看着她柔柔地笑,心裡有處柔軟的角落被人拂過似的,很愜意。

汽車緩緩駛進珞珈路,兩旁參天梧桐倒退,洋房顯現。車停在一個不寬敞的院子,不等李沛然繞過來給冉冉開車門,她已經自己從車上蹦下去。

“腳好了?”李沛然看她這樣率性,覺得很可愛。

冉冉點點頭,擡頭張望,這棟房子也是有年代的,三層半的小樓,人字頂,閣樓的位置是玻璃窗櫺拼出的花,毛玻璃裡橘黃的燈光。三樓陽臺上,一張桌子,潔白的桌布微微盪漾,春季那一定是個頂好的觀景座位,只是冬天,冉冉將雙手插/進口袋,還是罷了。

李沛然熟練地推開一樓對開的一扇大鐵門,上頭是繁複的花朵,傍晚微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好像是薔薇。

出乎意料,裡頭沒有迎賓的服務員,只是間舊式富人家的大廳,倒是很符合從前和其雍編的那些故事,胡桃色的大櫃子,實木鑲白底薔薇花瓷片的邊幾。

李沛然帶冉冉從木樓梯走到三樓,這纔有一個儀態端莊面容姣好的女子迎上來,“李先生好。”將他們引進右手邊一個包廂。

從前一定是這住家的房間,偌大的房間,此時被改成書房式樣,靠窗一個小圓桌,兩張沙發。冉冉坐下就感覺彷彿要被沙發吞了似的,太柔軟太舒適。

李沛然走到書架邊的留聲機旁,挑了張唱片,居然還能放出音樂,如淙淙清泉從留聲機一直瀉到地面。

冉冉覺得奇怪,這棟房子外面連塊招牌都沒有,怎麼就能知道是個餐廳呢?轉念,這大概就是常人連門都找不到的會所。

“這兒的廚子任性,沒有菜單,全憑心情。”他又坐到冉冉對面,挑着眉。

冉冉起先當他是開玩笑逗她玩兒,愣了會兒才知道是真的,“有個性,客人不喜歡怎麼辦?”

“他就是能保證客人喜歡才這麼任性。”

冉冉也來了興致,想看看這廚子有多大的能耐。

方纔那個養眼的女子不一會兒端菜上來。都是看人配菜的,說是因爲李沛然冉冉兩人,所以給配了四菜一湯。李沛然解釋是響應“勤儉光盤”的號召,冉冉噗嗤一下就笑出來。

起先以爲會是什麼珍饈佳餚,或是獵奇的菜式,端上來一看,卻是泛着暖意的地道淮揚菜。

頭一個上來的清燉蟹粉獅子頭,盛在一個青花瓷的大湯碗裡,菜心碧綠,兜着白淨的獅子頭,上頭能看到蟹粉分明,一筷子下去肉圓肥而不膩,入口品出肉香和蟹肉鮮甜。

文思豆腐則盡顯廚師的刀工,把豆腐切出絲來,在湯羹裡懶洋洋地漾開,合着香菇絲、筍絲、雞絲、火腿絲一起,散發出含蓄的香氣。

這才上了兩個菜,冉冉吃得已經很滿意,有種回家的感覺,沒有面對新奇事物時的惶惶,只有鬆懈。

李沛然本想請冉冉看場電影,但她推說看完回去有點太晚,想回家。李沛然便依着她送她回家,總算也知道住址,沒有上午時那樣戒備。

汽車停在單元門口,冉冉頓了頓,“謝謝你。”就要開門下去。

“等一下,有樣東西給你。”

李沛然伸長手臂從後車座上取東西,胸膛一下子貼上了冉冉,她漲紅了臉往車門邊縮了下。他覺察到,輕笑一聲,從容地取過物件,放在冉冉膝蓋上。

冉冉低頭,是個購物袋,大大的logo在上面。

“你那條圍巾被保潔員弄髒了,我去德基買了條新的補給你。”他停了下,“今年流行中灰,我想着也襯你的膚色。”

既是這樣說,冉冉就收了下來,其實心裡還惦記舊的那條。

那條圍巾是大二聖誕之前和鄭其雍去德基樓上看電影時看到的,在櫥窗裡,冉冉多看了幾眼,覺得毛毛的羊絨看起來手感很好。其雍說要買,被冉冉嚴詞拒絕了,知道價格不菲,不想讓他如此破費。後來其雍去了美國,第一個聖誕寄回來一條,說很想看冉冉戴上時開心的神色,外面買只有德基一半不到的價格,冉冉不可以再拒絕。

看到那條圍巾,就想到當時自己小小的眼神都落了其雍的眼,冉冉覺得這輩子大概不可能再遇到這樣用心的人了,恰巧自己也對他同樣地用心。

冉冉拎着購物袋,回到家裡,拿出那條圍巾,同樣柔軟的羊絨,對着鏡子試了試,果然更顯得皮膚白,而且好像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能搭。她在開了一盞檯燈的房間裡站了許久,衣櫥門內側的鏡子裡,自己戴着這條中灰的圍巾,完全展開,如同一個斗篷,像要吞噬了她。仍舊喜歡舊的,因爲那是其雍送的。

谷裕九點來鍾纔回的家,看起來心事重重,比去的時候心思更重,卻又不願和冉冉多言,只說周鼎態度還算可以,下週陪她去醫院,冉冉就不用去了。

冉冉沒有問他要怎麼補償她,感覺又侮辱了她,怎樣補償都是不夠的,這傷害太大。但奇怪的是,她覺得谷裕已經不生氣了,周鼎究竟有什麼樣的能耐?

讓冉冉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兩個禮拜之後,谷裕居然鐵了心要跟了他。

周鼎大概去谷裕那兒存了大筆的存款,多得讓行長都送他出門,谷裕一下子升了職,而且憑着不知哪兒開來的手術病假條,當然是別的病,斷不是人流,拿到一個月的病假。

冉冉敏感地覺得,自己去上班的時候,家裡有人來過,可谷裕一副不說的樣子,冉冉不想問,不然像在質問她。

她在家休養得很好,給冉冉備下的飯菜也很精緻,冉冉問過是她自己做的嗎?她笑着搖頭,卻不解釋,冉冉心裡疑問叢叢。

在家歇了兩週,谷裕面色紅潤。終於,臨近聖誕的時候,冉冉踏着聖誕歌打開門時,看到客廳裡全是紙箱子,谷裕坐在沙發上看着周鼎在幫她打包東西。

“裕裕?”租金是年付的,早就付到明年七月初,怎麼這會兒她要搬家了呢?

“周鼎給我找了個房子。”谷裕很鎮定地說。

冉冉又看着周鼎,他擡頭,有所保留地說,“鼓樓那邊的領駿國際,主要是離她上班的地方近。”站起身,“我明天再來吧,上午打包好,下午就能搬。”說着親暱地拍了拍她的肩,和冉冉點點頭走出去,不一會兒聽到汽車發動開遠的聲響。

冉冉急急忙忙坐到谷裕邊上,“什麼意思?”

“他送了我套房子。”谷裕淡淡地說。

冉冉抽了口涼氣,領駿國際,一套房子不是個小數目,這不僅僅是補那個晚上、那個化成血水的孩子,還是買她往後的青春,“你想想好。”

“我已經想好了。”谷裕話語裡有說不出來的尖銳,頂得冉冉無法言語的難受,“我得工作多少年纔能有這房子?”

堵得冉冉說不出話來,“可是……”

“我大學的四年和夏巍在一起,我那麼喜歡他,處處想着他,你看我得到了什麼?我和周鼎……”她笑着聳肩,言語裡滿是無奈與不屑。

說到夏巍,冉冉更是無法反駁,“可是他結婚了……”

“我也沒想和他結婚,不結婚纔好呢,結婚了還有婆婆要伺候。”她憤憤的。冉冉猶記得她去夏巍家,夏巍媽媽板着臉將她拒之門外的光景,想起來就覺得心上一陣刺痛。

“你不能因爲夏巍是個混蛋,就糟蹋你自己啊。”冉冉痛心疾首。

“我哪兒糟蹋了?冉冉?你算算好不好!”她從沙發上站起,高挑的身高,坐着的冉冉擡頭,覺得恍恍惚惚。“我不吃不喝得幾十年纔買得起這房子,現在它就在跟前。”她立在餐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這下好了,這兩年存下的錢可以一股腦給我爸媽,我家的房子在我們那屯子裡可算差的了,弟弟找個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帶回家。”

“很多事情不是錢可以衡量的,錢多你就過得好?”這話說出口,冉冉突然有點心虛。

谷裕轉過頭,幽幽看着她,“沒錢我一定過得不好!”

兩人在客廳的兩個最遠的角落,低頭思忖。

冉冉記得大學那會兒,自己在圖書館自習,谷裕是勤學儉學崗,也在圖書館,但她在整理圖書來換補貼。一開始自己看到她總有點不自在,怕她多想,但谷裕總是熱情地和她打招呼,還給她指路“那邊空位子多”“這裡空調很足”。冉冉就釋然了,自己無需爲她的辛酸而辛酸,因爲她根本不那樣覺得。現在看來,當年的自己還是太天真,或者說谷裕的隱忍僞裝力着實太強,她是很在乎的。她滿腦子都是房子、升職,根本無法被說服。

“裕裕,我們做了六年朋友,當真是爲你好才說的,不要跟周鼎,結局不會好的。”

谷裕嗤笑一聲,“冉冉你現在倒是智者了?你當初爲什麼和鄭其雍一起?你們分手都要三年了,你怎麼還沒個男朋友?”

冉冉從沙發上站起身,在這兒再坐下去就要吵架了,本是爲了她好,既然不聽,那就算了,沒必要好心辦壞事,她在谷裕敵意的眼神中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谷裕好像說了聲,“你不也和李沛然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