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很是惘然:“若汐,你變了。”
“我沒有變。”他把輪椅挪近了幾分,接過她手裡的雜亂衣物,幫着疊放整齊,“只是,有些話,不能說了,有些事,不能做了。”
夕顏吸了吸鼻子:“對不起……”
“爲什麼說對不起?”若汐頭也沒擡,“是我和櫻雪耐不住寂寞,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不……”夕顏羞愧難當,“我雖然守着身體的界限,可我的心,早就……我不能瞞着你……”
若汐苦笑了一聲:“行了,別說了,或許,這就是命了吧。”
“命?”夕顏悵然地嘆了口氣,“什麼是命?像我,就必須接受自己失憶的命運,而過去的我,是怎樣的,就必須接受無法知道的這種安排?”
若汐早已知道了她今天的來意,他只是沉默着。
“若汐,我之前,是不是爲你懷孕過?”她終於問出了口,“我們的孩子呢?”
若汐搖頭。
“你爲什麼搖頭?”她的心寒了大半,“孩子夭折了?”
“我不知道。”若汐低頭繼續疊着衣服,“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外市工作,當時,你在S市讀大學、實習、就業,那段時間,我們見面見得很少……”
他的話,無疑於把他自己從這件事情裡摘得乾淨。
夕顏卻是臉色大變:“你的意思是,孩子不是你的?”
他擡眸,和她對視着:“是不是我的孩子,有那麼重要嗎?如果你想認爲孩子是我的,那就認爲好了。現在,孩子不在了,你就不能安心點,接受現在,忘記過去那些見鬼的往事嗎?”
“不,這怎麼可能?”夕顏抓住了他的肩膀,“若汐,若汐……”她急急地道,“拜託你告訴我,孩子去了哪裡。我可以不用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不能不去計較,我親生孩子不見了的事實!”
她眼裡淌下了淚:“若汐,你我都是孤兒出身,我們怎麼會不懂得那種被親生父母放棄了的痛苦?我求求你告訴我,告訴我,我孩子的行蹤,我沒有求你撫養,我只希望能知道真相。”
若汐眼裡流露出的,也是濃濃的悲傷。
他一字一頓地道:“聽清楚了,夕顏,我比你更希望,那孩子,是我的。”
他這話,無疑是承認了,他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事實。
“可是,他並不是我的骨肉。”他含糊地道,“甚至,他是誰的孩子,我也並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道,“在你發病那會,自己就已經把孩子交到別人手中去撫養,所以,我對孩子的去向,一無所知。”
他深吸了口氣才道:“我和你中間分開了好長一段時間,所以,你自己的過去,只有你是最清楚的。如果你沒有寫到那本筆記裡,說明,那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你又何必再糾結?不如,就重新忘了吧。”
忘了?
夕顏後退了一步,跌坐到滿是衣物的牀邊。
不重要?
親生的孩子不重要?
她願意爲他生養孩子的那個男人不重要?
過去的自己,是怎麼判斷出這些不重要的?
夕顏已經不得而知。
眼前這個應該是最熟悉她過去的人,卻諱莫如深。
她絕望了。
他看着她,面無表情地道:“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找回這個孩子,展慕雲應該如何自處?”
“孩子我會自己撫養。”她失神地道,“他說過,他會接受,甚至,會讓孩子認他做生父……”
若汐心頭一片悲愴。
展慕雲能爲夕顏犧牲的,確實比他要多多了。
當時的戀希,若要自己硬性接受,自己也多少心頭會有不甘的吧?
更何況,展家那麼大的家業,認展慕雲做生父,這意味着什麼,想必世人都能算得清楚。
“那孩子真正的生父呢?”若汐追問道,“假如,他要你爲了孩子跟他複合,又或者,你通過孩子,才重新被他吸引,又或者,他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你們的生活裡,影響到你和展慕雲的感情,甚至,甚至……”
夕顏默默地垂淚。
“你該要知道,過去的你,做出這種決定,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若汐咬牙道,“或許,那是一段,你不想去面對的過去……”
或許,那是一段,你不想去面對的過去……
這句話,宛如一塊巨石,重重地投射在了夕顏的心湖之上。
後來若汐再說了些什麼,她和慕雲如何告辭的,她都沒有了印象。
在回來的車上,她恍恍惚惚的,慕雲不由問道:“他告訴給你什麼線索了嗎?”
她木然地搖頭:“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說當時,我和他不在同一個城市,我們也很少見面……”
她捂住了自己的臉。
難道,當時的自己,在和若汐交往的同時,還跟另外一個男人在牀上翻雲覆雨?
她想不出,這是自己會做的事情啊。
“我想回到我原來的孤兒院去看看。”她悶悶地道,“可是,他說,那地方已經拆掉重建了,我什麼線索,都不可能找到……”
“難道,我的孩子就這樣……”她啜泣了起來。
他的心酸極了。
他只能攬她入懷,一邊暗自咒罵着本來就跟他串好口供的若汐:“沒事沒事的,我來替你找。安若汐不肯說出來,肯定之前還有人見過你的,我找私家偵探……”
夕顏猛地擡起了頭:“私家偵探?”
“嗯。”慕雲頜首,“只要還在這地球上的,花些時間,私家偵探總歸能找到線索。”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能答應我,不要自己貿然行事,不要瞎操心,好嗎?”
她點頭。
“一切交給我吧。”他把她按在了自己胸口。
她的耳邊,聽到的是他如雷般的心跳聲。
兩個人,此刻卻是兩種心情,又怎麼能說給對方聽呢?
於是,慕雲當即就約了一批人來。
他們穿着樸實無華的衣服,只有眼睛,是閃閃發亮的。
這樣的一些人,隱藏在人羣之中,就算折騰出了什麼動靜,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們身上來。
夕顏把自己瞭解到的情況講給了這些人聽。
其實,她掌握的情況並不多。
孩子是男是女?
孩子年齡多大?
孩子生父是誰?
孩子長得什麼模樣?在哪裡出生?
一概是空白。
這些人,還是仔細記下了。
在他們即將告辭之際,夕顏從懷裡拿出了一張鉅額的支票:“誰能第一個找到我的孩子,這十萬塊,就是額外的獎金。”
男人們的眼睛俱是一亮。
十萬塊,這個懸賞很是吸引人。
其中一個人,不着痕跡地看了慕雲一眼。
慕雲不動聲色地道:“當然,如果你們找到的孩子,在DNA檢測當中過不了關,說明你們對我使了手段,那麼……”他頓了頓,“你們就說打算和我S城展家爲敵了。”
這一句話,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卻聽得幾個人都是暗暗心驚。
他們低下了頭,異口同聲道:“我們明白了,雲少爺!”
慕雲一揮手,這些人已經魚貫而出。
夕顏把支票仔細地夾好,卻忽略了凝注在她身上的屬於他的眼神。
她的積蓄並不多,和他在一起之後,也不願意花他的錢。
拿出十萬塊來,已經是她的極限,更說明了,她要找到孩子的決心。
他的口中發苦,卻偏偏,不能把自己內心的疑慮跟她說明清楚……
“慕雲……”她在喚他了,總算讓他從怔忪中回過神來。“你說,他們能找到孩子嗎?”
“一定能的。”慕雲嚥下了喉間的苦澀,“這些,都是S市最頂尖的私家偵探,如果他們出動都還不能找到人的話,那任誰都沒有辦法找到的。”如果真的是有這個人的話。
她和他對視着:“如果,你覺得爲難的話,這事我自己……”
他握住了她的手:“沒有你自己,只有,我們自己。”
他們的心,是連在一處的。
只是夕顏眼底,掠過的一絲莫名的情緒,讓他心驚。
“不要擔心。”他只能道。“有我在,我會替你扛住的。”
在他的字典裡,對她,從未有過分擔二字。
如果對她來說是重擔,由他來接過,便是了。
他不要他的女人,難受一星半點。
哪怕,要他再製造多一個謊言。
私家偵探畢竟不是神仙。
他們工作,是需要時間的。
當然,換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工作效率太高,往往也不太能令人信服。
所以,夕顏只能等。
孤兒院裡的事務幾乎要把她壓垮。
最近幾天,因爲宣傳力度比較夠,甚至有些不大不小的領導來這裡視察。
夕顏要組織布置環境,要陪同,連菜單也要一一過目。
她雖是院長,在人家面前,卻是無足輕重的小塵埃。
只是,領導們待她,倒也算是親切。
有幾個,還不約而同地都問到了慕雲的情況。
夕顏和慕雲的關係,已經悄然在上流社交圈裡流傳開來。
雖然還沒有流水婚宴,雖然沒有豪華婚禮,雖然莊家的財勢和展家的根本無法匹配,但是展慕云爲了眼前這女子,賭石贈佳人,還掃了好幾個大佬的面子,在圈子裡,也已經不是秘密了。
這些人,見風使舵得厲害,展家的人脈財勢,誰都想巴結上來,現如今能有這麼個順水推舟做人情的事,何樂不爲呢?
只是,那些人送來的禮物,夕顏一概是不敢收的。
他們衝着慕雲的面子來,她若收了,便是他收了。
在有些事情上,她可比那些見錢眼開的官夫人好得多。
錢她不稀罕,別讓自己的男人背黑鍋,那纔是正事。
白天忙得快虛脫,晚上她卻依舊沒有辦法睡得好。
遲來的大姨媽折騰得她臉色發青,即使慕雲就在身旁,也幫不上什麼忙。
他只能是個大型的抱枕,讓她抱着,蹭着,當枕頭一樣靠着睡,直到起了身體的反應。
但是他儘量剋制着。
她不好受,他亦然。
只是夕顏沒告訴他,她一直在做噩夢。
若汐有些話,並沒有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一樣,照搬給夕顏聽。
他知道,夕顏太愛慕雲了。
爲了打消她的尋子念頭,他說出了關於孩子父親的信息,想要嚇退她。
只可惜,這支吾的半句話,卻硬生生地刻進了夕顏的腦海裡。
她開始徹夜地做着噩夢。
有時候,她會夢見,自己站在漫無邊際的鐵軌邊,眼前血水瀰漫,她懷裡抱着一個哭啼的小嬰兒,裸着玉足,一步一步地踩進血水裡。
她不知道,方向在哪裡。
她只知道,一擡頭,就看見遠方那張缺了半邊的臉。
她尖叫着,卻如同被拽住絲線的風箏一樣,不由自主地朝那人的方向移去。
那人笑了,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口腔。
她掙開了那可怕的引力,奮力地拔足狂奔着。
身後風聲呼呼。
終於,她踩到了一塊石子,整個人撲倒在了鐵軌上。
鋼鐵冰涼。
更冷的,是身後如影隨形的聲音。
“哈哈哈哈!”那聲音仿若夜梟般地刺耳,“賤人,你不也一樣落在我手裡了?”
那人撕扯着她的衣物,啃咬着她的背部。
她的指尖,被他的牙齒磨着,恐懼,侵襲了她的心臟。
她尖叫出了聲:“慕雲,救我!”
“哇……”懷裡的孩子,哭了起來。
那張臉,越端詳,就越像戀希的臉。
她哭得聲歇力竭,直到身邊的人,把她搖醒……
她淚流滿面,汗水溼了枕頭。
她的指尖,還被人含着。
她驚恐地掙了掙,手邊傳來了嗚嗚聲。
戀希含住了她一根指頭,就跟磨牙棒似的,輕輕地磨着。
而她整個人,被擁在了慕雲的懷裡,簌簌發抖着。
“怎麼了?做噩夢了?”他攬她攬得更緊,“不要怕,我在這裡呢。”
她魂不守舍地點着頭,整個人靠近了他胸膛的位置,依舊驚魂未定。
戀希被保姆抱走了。
身後的人,緊擁着她,也已經重新進了夢鄉。
她闔上了眸子,想強迫自己從那可怕的夢中抽身而出,卻彷如一個無助的人一般,關閉了一扇可怕的門,回頭,卻面對的是另一扇令人恐懼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