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點水。”他說,聲音雪白、乾淨、清澈。
你很難想象一個有着兇惡外表的男人,會發出如此乾淨的聲音,澄澈的就像萬里無雲的天空,又像鑲嵌下天空下的一湖琥珀。
可惜卡拉姆裡沙漠裡沒有澄澈的天空,也沒有像是琥珀的湖水,這裡只有黃沙,一望無際的黃沙。
沙漠之狼的水有一種魔力,滋潤了許墨的嗓子,讓他能勉強發出一些聲音。
“謝謝。”他說道,聲音就像喉嚨裡卡着一大塊苔蘚。
“在沙漠裡最好不要喝酒,酒不能解渴,只會越喝越渴。”沙漠之狼乾淨的聲音就像悅耳的笛子,在這沙漠中奏響了美妙的樂曲。
我要殺的是個什麼樣的人?許墨想。
他勉力起身,從懷裡掏出酒囊,灌了兩口,笑道:“沒有酒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
沙漠之狼的聲音中帶着譏諷:“你會死。”
許墨笑了,道:“我進到沙漠裡,就想到了會死。”
回想起離開青竹宗時,聶青青和柳青芙那擔憂的眼神,許墨就笑了起來,還真被她們說對了,他小看這片沙漠了。
武者的身體雖然強大,但遠沒有強大到能與大自然搏鬥的程度,不是因爲缺水,還是因爲喝醉了,他感到頭暈目眩。
沙漠之狼忽然道:“你爲什麼進來。”
許墨愣了一愣,笑了道:“殺你。”一雙眼睛牢牢的鎖定對面的男子。
平靜,出乎意料的平靜,沙漠之狼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許墨笑了,道:“你不恨我嗎?”
沙漠之狼道:“我爲什麼恨你。”
許墨道:“因爲我要殺你。”
沙漠之狼笑了,他笑的時候,眼中兇光不再,這乾淨的笑容就像一個孩子:“如果因爲你來殺我,我就恨你的話,那這個世界上,被我恨的人也太多了。”
許墨笑道:“說明很多人都想殺你。”
沙漠之狼不屑的一笑,道:“他們殺不了我。”
“但是我可以。”許墨依舊在笑。
在這片無情的土地上,兩個註定對立的人遇到一起,本會是一個你死我活的結局,可沙漠之狼沒有動手,他竟然沒有動手。
“我知道你可以殺我。”他的聲音平靜,就像訴說着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可你只是個沙漠中的旅人,我曾經發過誓,要幫助每一個沙漠中的旅人。”
許墨搖搖頭,說道:“可我聽說你嗜殺爲樂,殺掉了每一個所遇到的旅人。”
沙漠之狼笑了,笑的孤獨而無奈。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說道:“是因爲這雙眼睛嗎?”
許墨道:“是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是以訛傳訛,他並沒有說,相信沙漠之狼也能猜到。
沙漠之狼笑了,道:“如果我說,我沒有殺他們你信嗎?”
“我信。”許墨笑道。
“哦?”沙漠之狼道:“爲什麼?”
許墨道:“因爲你沒有殺我。”
沙漠之狼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欣喜的笑,然後許墨也笑了,同樣欣喜的笑,最後兩個人同時笑容一收。
沙漠之狼看着許墨的眼睛,道:“你想殺我?”
“不錯。”
“怎麼殺?”
“用劍殺。”
“你很自信?”
“握着劍的時候,都會很自信。”
沙漠之狼的目光掃過許墨周圍:“我沒找到你的劍。”
許墨道:“我藏了起來。”
沙漠之狼道:“你一定有把好劍,你的劍法不差,出手一定很快,化元期內沒人是你的對手。”
“你怎麼知道?”許墨問:“你是第一次見我。”
沙漠之狼道:“我有一雙特別的眼睛。”
許墨的目光流瀉在那雙綠油油的眼睛上,的確,它格外的特別,東南域沒有人的眼睛是綠色的,或許遠在大陸另一邊的西域有,或許西北域也有,但東南域沒有。
“的確,你有雙特別的眼睛。”
“很多人說這是狼眼,會遭至災難的狼眼。”
“你也這樣認爲?”
沙漠之狼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認爲這是上天對我的祝福,只可惜——”
許墨道:“只可惜許多人不這樣認爲。”
“沒錯。”
沙漠之狼道:“我沒有殺過任何一個沙漠的旅人,我警告了他們,再往裡走你們會死,可他們從不聽我的,認爲我隱瞞了什麼,於是一個個前仆後繼的繼續向前,最後死在了沙漠中。”
許墨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已經盡力了,有些人想死,誰也阻止不了。”
沙漠之狼道:“你也想死嗎?”他意有所指。
許墨笑了,道:“我不想死。”
“那就離開吧,離開這片死海,回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你會活很久很久。”
“可我是來殺你的。”
沙漠之狼啞然失笑,過了好久,纔開口說道:“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可誠實的人都活不長,特別是在這片沙漠裡。”
許墨笑道:“可我想自己能夠活着。”
“爲什麼?”沙漠之狼道:“很多人認爲自己能活着下去,可最後他們都死了。”
許墨笑道:“但我會活着,你不想殺我,對嗎?”
沙漠之狼笑了出來,緩緩說道:“沒錯,我不想殺你;來這裡的人有一般是想殺我,另外一半的一半,是聽說沙漠中藏有寶物,只有一半的一半是在沙漠裡迷失方向的人。”
許墨笑了,道:“我爲什麼不會是那最後的一半的一半呢?”
“因爲你是一個武者。”沙漠之狼的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容,“現在你想怎麼辦?繼續殺我嗎?”
許墨動了動手腳,笑道:“恐怕有些難。”
是的,真有些困難了,他的手腳就像凍僵一樣,只能勉強的移動,至於動劍——根本不可能。
沙漠之狼笑道:“我說的不是現在,而是好了之後。”
“看情況吧。”許墨正色道:“反正我已經找到你了。”
沙漠之狼笑出聲來,道:“我不會逃嗎?”
許墨笑道:“你連唾手可得的擊殺我的機會都不把握,還會逃嗎?”
沙漠之狼搖搖頭,道:“你真不瞭解我。”
許墨笑道:“所以我決定這幾天跟着你,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我是好人呢?”
“我不殺你。”
“如果我是壞人呢?”
“你不是。”
“哈哈哈。”沙漠之狼道:“你還真是個特別的人。”
許墨笑道:“我沒有特別的眼睛,但同樣很特別。”
沙漠之狼從腰間掏出另一隻羊皮水囊,扭開口子,一陣酒香襲來。
“來,喝一口!”他指着許墨的酒囊道。
許墨笑道:“你不是說過,在沙漠裡不應該喝酒嗎?”
沙漠之狼笑了,笑容裡盡是譏誚:“那是騙你的,只要不喝醉就沒有問題。”
許墨笑道:“你就肯定你不會喝醉?”
沙漠之狼笑道:“兩個人喝酒不會喝醉的。”
許墨沉默下來,咀嚼着這句話,過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沒錯,兩個人喝酒不會喝醉。”說着取出自己的酒囊,和沙漠之狼碰了一下,然後仰頭灌了一口酒。
辛辣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醉,最後真如沙漠之狼所說的,兩個人喝酒是不會醉的,非但不會醉,還越喝越精神,越喝越清明,彷彿酒是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人清醒的東西一樣。
沙漠裡的風向來不定,時而向北,時而向南,甚至可能會同時出現兩陣對立的風,東西而向,在卡拉庫姆沙漠的正中央,形成一個鋒面。
但鋒面之下不會有雨,全是熱流,又怎可能會有雨?
沙漠的晚上與白天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晚上冷的要命,白天熱的要死。
感謝乾燥無雨的氣候,會讓你感覺不像是悶熱的蒸籠裡包子,而只會像架在火架上被炙烤的烤羊肉。
美好的一天。
一個人倒在沙漠的中央,如果沒有救援,黃沙將會漸漸淹沒他的身體,他會在睡夢中窒息,進而死去。
溺水的魚,墜空的鳥,窒息的人。
兩到道影踏沙而來,將這個昏迷的人一把抱起,扔到了一處巨大岩石後的避風處,岩石的陰影遮蔽了太陽,溫度似乎比在烈日下低了一些,但也僅僅是一些而已,依舊熱,熱的就像被烤着。
許墨解開水囊,倒了一些水在毛巾上,用毛巾擦拭着昏迷者的嘴脣的額頭,不斷的嘗試,機械的周而復始,終於,他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個年輕人,黑頭髮黑眼珠,四方的臉,臉上還帶着剛剛甦醒的驚魂未定,身邊沒有發現兵器,體內也沒有真氣流動的跡象,他是一個普通人,僅僅算體魄健壯而已,但在這天沙漠生涯的折磨下,就連健壯的體魄也逐漸失去,他看起來就像一株缺水的菊花,皮膚皺在一起。
“你、你們是誰。”
就如剛剛甦醒的人一樣,他的聲音乾澀而沙啞,猶如咽喉裡塞進了一大塊苔蘚。
“救你的人。”許墨冷冷的說。
三天時間,他和和沙漠之狼一起救了十個人,他對每個人都不假辭色,沒什麼好說的,一羣自不量力的人,他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被人救醒了一樣。
“謝、謝謝。”男人說,聲音同樣沙啞,說完之後,就像耗費了全身的力量似得,閉口不言。
“給他點水吧,不要太多。”沙漠之狼說,聲音依舊乾淨的就像笛子。
許墨點點頭,將水囊遞給男人,同時說道:“一次不要喝的太多,抿一口包在嘴裡,慢慢嚥下去。”
和沙漠之狼一起的幾天沙漠生活,讓他看起來不再像一個初來乍到的新手,他沉穩、老練、富於邏輯,這樣一個人,即便在沙漠,也能生活下去。
但並非所有人都能生活在沙漠裡,好比面前這個年輕人,聰明、幹勁十足,但沒有一個與之相襯的身體,他看起來健壯的身體,只是個花架子,在沙漠裡一無是處。
沙漠之狼擡起頭,綠油油的眼睛凝眸着遠方的天空,風揚起的塵土飄不到那裡,那天天空看起來沒有一絲雲影的澄澈,就像一塊碩大的琥珀。
“沙暴要來了,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躲。”
許墨眉頭一皺,道:“你確定?”
沙漠之狼笑了,這笑容裡多少帶着幾風譏誚:“相信一個在沙漠裡生活了十年的傢伙的經驗吧,除非你想死,不然最好找個地方躲躲。”
許墨攤開手,笑道:“聽你的。”
三天的相處,並不足以讓他和沙漠之狼成爲朋友,但兩人的關係也沒有最初時的那種微妙,變得平常了許多,或許這就是人與人天生的引力,無論如何,兩個人會聊一些閒話或者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一切都在朝向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
許墨背上乏力的男人,沙漠之狼在前帶路,三個人很快找到了一出鑲嵌在巖壁裡的山洞,不要以爲沙漠裡就沒有山洞,有山的地方就一定有山洞,它掩藏在一片黃沙之後,倘若沒有五年以上的經驗,很難找到。
三個人走進山洞,風果然來了,拍打着被烈日炙烤的變形的空氣,發出呼呼的聲音,乍一聽,就像惡鬼的呼嘯。
男人看起來有些膽小,捲縮着身體,躲在山洞的角落裡。或者你不能憑着一個簡單的動作來判定他的膽量,或者那只是人在危險面前的自然反應,但他嘴脣發青,身體在瑟瑟發抖。
沙漠之狼看也沒看他一眼,這樣的人他見的多了,眼不見爲淨;許墨則多少還有些人情味的拍着男人的肩膀,笑道:“放心吧,我們很安全。”
“也未必!”
接話的是沙漠之狼,他看起來非常非常的嚴肅,表情陰沉的幾乎就快滴出水來。
“是龍捲風。”他平靜的說道。
龍捲風!
許墨心中一驚,龍捲風可不是易於的東西。如果發生在水上,叫水龍捲;發生在沙漠裡,叫土龍捲,捲起的黃沙會將整片旋轉的風暴染成黃色。這些黃沙就像奪命的飛刀一樣鋒利。
“你只聽一聽就知道是龍捲風?”許墨顯然有些懷疑,或者他不原因相信如此倒黴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沙漠之狼笑了笑,說道:“你可以懷疑我的眼睛,但不要懷疑我的耳朵,十年時間,讓我熟悉了沙漠裡最危險的風,每一種風的聲音,我都瞭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