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 就在某些人爲燕綏之是真是假大書特書的時候,聯盟遺產管理委員會甩出了一紙公告。
裡面明確寫着——
身份認證全部通過,確認爲本人無誤。
死亡公告正式撤銷, 遺產執行程序全面終止。經燕綏之先生本人要求,已執行部分繼續生效, 無需撤回,無需賠償、無需任何附加程序。
特此公告。
聯盟遺產管理委員會, 一個一旦弄錯人, 就會搞得對方傾家蕩產分文不剩的可怕地方。衆所周知, 那幫理事官們爲了避免出紕漏, 光是身份認證關卡就搞了九重, 喪心病狂的級別直逼聯盟最高警戒的安全大廈。
如果連這裡都說是本人無誤, 再有質疑的聲音,就一定是動機不純了。
於是公告一出,所有瞎嗶嗶的人瞬間消失。
有了這麼官方的認證,各路媒體網站頓時更沒顧忌了, 鋪天蓋地洋洋灑灑寫起了某院長死而復生的傳奇事件。
喬小少爺從晚上翻到第二天早上, 在網上看到的消息大致都是這樣的:
頭條頭版十有八·九是碩大的字體,咣咣寫着“法學院院長燕綏之身份確認”, “冒充者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
之後零零碎碎跟着各種猜測,諸如爆炸案究竟是怎麼回事?燕綏之爲什麼能活下來?爲什麼會在一段時間內以實習生的身份出現?
還有發散得遠一些的,比如已執行遺產都去了哪兒?受益方都有誰?
甚至還有算燕綏之遺產究竟有多少的,中間夾雜着更零碎八卦的內容。
例如“燕綏之原屬南盧律所高興瘋了”,“梅茲大學也高興瘋了, 連夜把燕綏之照片從已故名人堂搬回到原本的地方。”
喬被這些東西糊了一臉, 忍不住嘖嘖感嘆:“牆頭草倒得快,中午還在編有人假冒院長的鬼故事呢, 有鼻子有眼的,現在又院長好院長妙了。”
尤妮斯路過瞥了一眼,說:“你還真當回事在看?這些反應不都在預計中麼?人家兩位當事人就很淡定,一個根本不入眼,另一個……唔,在耍猴?”
“我知道啊,沒當回事。我只是在線看院長耍猴。”喬小少爺說。
他收起那些界面,看了看外面的天氣,又瞄了一眼時間,對尤妮斯說:“我跟柯謹去一趟城中花園。”
“顧律師那邊?應該有不少記者蹲在那邊吧?柯謹受得了嗎?”尤妮斯問。
“他恢復得差不多了,不至於看見幾個記者就受不了。”說起這件事,喬就有些神采飛揚的意思。
尤妮斯忍不住想笑:“他承受得了,你得意個什麼勁?不過他的記憶不是還斷着片麼?真的沒問題?”
喬說,“他一醒過來,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呢,看到的就淨是院長死而復生這種嚇人標題,別提多茫然了。不去城中花園他才更容易有問題。”
柯謹的恢復情況其實很不錯,短短几天,正常的交流已經不成問題了。但生活還有一些小障礙,所以暫時跟埃韋思家的人住在一起。
其實他生活上的障礙不在於能力,而在於不記得這幾年的事情了。
他的人生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沒病之前他生活在正常的世界裡,病了之後,他被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
現在正常的那個回來了,虛幻的卻忘了。
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冗長的噩夢,驚醒的瞬間,夢的內容就記不得了。
林原說,也許之後會慢慢地想起一些來,但不會很完整。這其實很正常,畢竟喝酒都有喝斷片的,更何況柯謹這種情況呢。
不過喬不擔心,他對柯謹說:“彆着急,也別覺得恐慌,你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去想。實在記不起來的可以問我,我背書不行,但這種事情上記憶力卻好得很,都幫你記着呢,放心。”
於是柯謹真就放鬆下來,很快進入了一種順其自然的狀態裡,只要看到什麼令他茫然的事情,就會默默看向喬,然後喬就會默契地解釋給他聽。
小少爺對這種狀態甘之如飴。
上午的城中花園空氣清新,但伴着隆冬寒意。
喬和柯謹驅車到達的時候,看到花園院外有不少守着的媒體。
“都是來拍院長的?”柯謹看着窗外問道。
“還有顧,反正拍到哪個都能寫一段。”喬刷了臉,把車開進花園大門。
柯謹看見其中幾個狗仔外套上都落了霜,又咕噥道:“他們不睡覺的麼……”
他很多年沒說話了,嗓子有點脆弱,每天多說幾句話就會有點啞,聽起來總像在感冒。他本性其實是很獨立的一個人,一方面自己會照顧自己,一方面也怕別人擔心。
所以出門前,他就仔細裹了圍巾,把脖子和口鼻都護住,免得更傷嗓子。
結果下樓就發現,喬出於多年的照顧習慣,手裡也拿了一條圍巾在等他。
小少爺當時就有點尷尬,愣頭愣腦地站在那裡。
柯謹看見他的表情,想了想說:“我正愁找不到更厚一點的圍巾。”
“這兩條是一樣的,都不厚……”喬這個棒槌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
於是爲了撐住自己說的話,年輕的、好脾氣的柯律師把兩條圍巾都裹在了脖子上,又因爲脫戴太麻煩,上了車他都沒解開,下車自然更不會解了。
他們停好車,站在顧晏家門前按了門鈴。
幾乎剛響起聲音,門就開了。一個熱情悅耳的女聲嚷嚷着“柯謹”就衝出來給了兩人一個熊抱。
“勞拉?”柯謹訝異地問,“你也來看院長?”
結果勞拉女士聽見擁抱和問候居然有迴音,當即哇哇開始哭。
哭得柯謹不知所措,手忙腳亂,跟喬一起把這位女士弄進了門。
勞拉女士屬於大開大合的俠女,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等喬和柯謹進門換鞋的時候,她已經不哭了,扶着玄關旁的立櫃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來看看顧晏和院長,最近處在風暴中心,有點不放心他們。正好聽顧晏說你們也來,就在門口等着了。”
“他們呢?”喬問。
“兩分鐘前,剛接到一個通訊,好像是叫本奇的那個記者吧?說要來跟他們商量一下後續的報道怎麼發,被攔在西門口了,他們去安保那裡贖人。”
“那看來今天還挺熱鬧。”喬說。
勞拉點了點頭,又關心地看向柯謹:“有不認識的人過來,你可以嗎?”
“我不可以嗎?”柯律師茫然兩秒,轉頭看向喬。
小少爺盡忠盡責地解釋說:“你之前比較介意有陌生人的環境,嗯……還好吧,只有偶爾一點點。”
他用手指比了個很小的縫,勞拉靜靜看他扯,然後轉頭看見柯謹那張無辜的臉,就毫無原則地附和說:“對,就這麼一點點。”
柯謹愣愣地看他們一唱一和,片刻後搖頭笑了,他下半張臉掩在柔軟的羊絨圍巾裡,眼眸卻溫和烏亮:“你們又合夥開我玩笑。”
勞拉這才注意到他那厚重的圍巾,忍不住問:“哎你怎麼還圍了兩條圍巾?”
柯謹想了想,認真地說:“……養生吧。”
“這是誰教你的養生手法?”
柯謹默默看喬。
勞拉:“他剛醒你就禍禍他?”
喬:“……”
燕綏之和顧晏沒多久就回來了,同時還帶回了本奇和他的小徒弟赫西。柯謹雖然不認識他們兩個,但是他們認識柯謹啊!
準確地說,聯盟大多數媒體記者都認識柯謹,畢竟這位當年也是引起過各種話題的人。衆所周知他這些年來精神狀況不好,被喬保護得嚴嚴實實,很少暴露在媒體前,想看見一回都不容易,更別說這樣共處一室了。
最爆炸的是,這位柯律師居然踏馬的好了!
本奇在心裡捧着臉吶喊,這哪裡是什麼師生聚會,這特麼是一屋子行走的人形新聞啊!
如果放在以往,他說什麼也要搞點風聲出去。
但現在不同,跟燕綏之他們這羣人來來往往打了這麼多次交道,他奇異地找回了幾分當年初心,好像……突然就從容了不少,變得沒那麼急功近利了。
因爲他早在潛移默化中收起了那份不顧隱私、不合時宜的探究心,他就從蹲在門外的狗仔一員,變成了光明正大進屋的客人,還跟衆人一起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這一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愉悅的。
不過當中還是發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在跟本奇和赫西聊後續報道的時候,燕綏之順手翻出了智能機裡保存的兩個攝影包。這是當初從這兩位記者相機裡拷出來的視頻和照片,包含了這些年裡發生過的所有大事小事。
在徵求了兩位記者的意見後,他把這些東西打包發給了喬。
喬小少爺最近在試着給柯謹解釋這些年各種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差一些圖片和視頻做補充,這兩個文件包剛好能夠彌補這個缺憾。
喬的本意是想自己先做篩選,沒想到柯謹對這兩個包極有興趣,沒等他阻止,就已經翻看起來。
本奇和赫西喜歡給照片做備註,柯謹本就很聰明,看看備註就能懂,幾張照片就能理出一個邏輯通順的事情經過。
所以他看得安靜而專注,只偶爾小聲問喬幾句。
直到某一刻,他輕輕“啊”了一聲。
“怎麼了?”沙發上圍坐的衆人看向他。
“這個人……”柯謹遲疑了片刻,把屏幕分享出來,他正在看的一段視頻便呈現在衆人面前。
這段視頻對燕綏之和顧晏來說都不陌生,他們之前看到過,是用清道夫的黑桃紋身和脖頸後的痣做搜索源,搜出來的。
那是赫西在爆炸案發生之後拍攝的視頻。內容是一段抓捕畫面,警署的人把犯罪嫌疑人從樓上拘押下來,旁邊是圍觀的人羣,而再遠一些的地方有個早餐茶座,“清道夫”就坐在那裡,背對着鏡頭,不緊不慢地吃完了一頓早餐。
柯謹此時所指的,就是隻露了側背影看不到全臉的清道夫。
燕綏之盯着視頻中清道夫的一舉一動,問柯謹:“這個人怎麼了?”
據他們所知,喬還沒有跟柯謹講過太多曼森兄弟的事情,至少還沒提到清道夫,而柯謹自己又忘記了太多事情。所以……他現在一眼挑中視頻角落的這個人,一定有什麼別的理由。
柯謹把視頻往後退了一小段,視頻中的清道夫剛吃完早餐,抽了桌面上的除菌紙擦了嘴,然後把紙摺疊了幾道,壓平擱在碗邊。
“能看見他在摺紙麼?”柯謹問。
衆人點頭。
“也許是我孤陋寡聞,但這個摺紙的習慣還有摺疊的動作和手法很特別。在這之前我也見過有人這樣做,但他們無一例外,都來自於一個地方。”
“哪裡?”
“我成年以前呆的德卡馬米蘭孤兒院。”柯謹說。
衆人對視一眼。
碰巧,就他們所知,清道夫曾經在那家孤兒院裡待過。
柯謹回憶說:“米蘭孤兒院很大,護工很多,一般一個護工同時期只帶四五個孩子,小的兩個,大的兩到三個。有一個護工阿姨,可能有點潔癖以及強迫症,認爲吃完飯後擦嘴的紙巾不能揉成一團扔在桌上,不禮貌,會影響同桌其他人的食慾。所以她要求自己照顧的孩子,一定要把紙巾按統一的方式摺疊壓平,摺疊面朝下放在桌上,要保證別人看到的是最乾淨平整的一面,她管這叫紳士的高品格的禮儀。”
他頓了一下,皺了皺眉,又補了一句:“我記憶有斷片,這幾年的已經不記得了,而在我能記起來的那些裡,上一次這樣餐後摺疊除菌紙的人……叫李·康納。”
在場衆人臉色均是一變。
“對,就是那個令我困擾了很久的當事人。”柯謹說,“不過你們不用這樣擔心地看我,我已經不是病人了。”
見柯謹確實沒有特別明顯的情緒變化,燕綏之這纔開始順着這條線細想。
他沒有真正見過那位清道夫,但從各種線索中能提煉出對方的性格。
那位清道夫本質是自卑的,從小輾轉於福利院和孤兒院的經歷,對他而言是一種……屈辱的經歷。但他並不是厭惡孤兒院或福利院本身,而是認爲那種生活是卑下的,他厭惡卑下。所以他纔會坦然接受“清道夫”這樣的身份,因爲手裡握着別人生死的時候,他會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以前燕綏之不認爲清道夫會保留什麼孤兒院的習慣,但聽了柯謹的話,他又改了想法。
因爲那位護工說“這是紳士的高品格的禮儀”,而以清道夫的性格,他很可能會因爲這句話,始終保持着這個習慣,不管他變換多少面孔。
勞拉驚疑不定地問:“我們現在是不是該有的都有了,就差……那位了?”
顧晏點了點頭:“嗯。”
他們現在握有的證據和線索,幾乎能串成一條完整的鏈了,如果能把清道夫也收進來,那就可以提交一切,坐等天理昭昭了。
就在衆人沉吟思索的時候,一旁的赫西有點赧然地舉了手:“我……我拍過這樣的人。”
“你拍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個年輕的助理記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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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陣子,喜歡收集生活中看到的各種特別的人和事。”赫西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反正……拍到過,我有印象。”
“好小子!”本奇這時候就是個人精,一瞄衆人的表情,就知道這裡面藏着大事。他一拍赫西的背,問:“照片呢?還在的吧?”
顧晏卻擡了擡自己的智能機:“我沒有在你的照片包裡看到類似的照片。”
“因爲那些太碎了,我怕影響正常的工作內容,每隔一段時間會把它們導出來另存。”赫西說,“在是在,而且應該是今年拍到的,但我也想不起來具體是哪個月哪一天了,不在智能機裡,我得回去找一找。”
“什麼時候能找到?”
“這個很難建立搜索源,得真的一張張照片視頻翻過去,可能要花點時間。”赫西想了想說,“兩天吧,兩天後我找到發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