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愣了一下。
他似乎沒有想到燕綏之會拋出這種問題, 臉上居然閃過一絲措手不及的訝異,不過只停留了極短的一瞬就斂了回去。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回答的玩笑,以顧晏的脾性, 張口就能堵回來。燕綏之在逗他之前,甚至都想過他會說什麼。
但是顧晏沒說話……
他看着燕綏之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靜, 沉靜之外或許有些別的什麼,只是剛漏出一星半點兒, 他就已經收回了目光。
櫻桃園的風穿過蔓生的青藤, 灌從和矮樹圈圍出的這一塊地方安靜又私密, 枝葉輕碰的沙沙細聲掃過瓷白的桌面。
而顧晏一直沒有開口。
這種倏然間的沉默不語像是一隻收了爪尖只剩絨毛的貓爪, 在人心上輕輕撓了一下。
考究的桌布被微風掀起一方邊角, 從燕綏之手腕輕擦而過, 配合着也撓了一下,他擱在桌沿的手指動了動,那方邊角又被風撩落回去。
顧晏垂着目光看了一會兒手裡的甜酒,端起來搖晃了兩下。
其實燕綏之並不那麼喜歡這種酒, 對他而言奶油味和紫羅蘭香氣略重了一些, 有點甜膩,也就適合在這裡佐餐。但是不知道爲什麼, 他隔着半方桌面,從顧晏那裡聞到一絲隱約的酒香,竟然覺得味道應該還不錯。
嗡——
他手指上的智能機突然震了起來,響得及時又不合時宜。
燕綏之頓了一下才調出屏幕,一手已經戴上了耳扣。
撥來通訊的是菲茲, 他剛接通“喂”了一聲, 對面就“啊啊啊”地驚叫起來。這一嗓子真是提神醒腦,什麼甜酒微風奶油香都煙消雲散, 連對面坐着的顧晏都聽見了,撩起眼皮朝這邊看過來。
“……”
燕綏之跟他的目光撞上,有點兒無奈地道:“菲茲小姐,撥通訊用不着開嗓。”
菲茲又道:“我的媽呀——”
燕綏之:“這便宜我不方便佔。”
這句話很容易提醒人想起他剛纔的玩笑,於是他又擡眼掃向顧晏,卻見顧晏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只是把那杯晃出香味的甜酒喝了下去。
一滴都沒剩下。
喝完,他還紳士又平靜地衝這邊舉了一下空杯。
燕綏之:“……”
菲茲接連被他堵了兩句,有點納悶:“你今天嘴巴怎麼這麼利。”
可能是被某位學生憋出來的。
燕綏之心說。
“不管了,我只是想說,你居然贏了喬治·曼森先生的那件案子!”菲茲聽起來真的很興奮,“我的天哪!庭審結束我給你和顧發信息問候的時候,你們倆爲什麼都沒說結果?!還有請假躲酒會的時候,居然也隻字不提!如果不是今天勝訴的函件發到律所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贏了案子!”
燕綏之非常無辜:“你並沒有問過結果啊菲茲小姐。”
菲茲:“我以爲你一定會輸的啊!當然,我不是在質疑你的能力,只是你明白的我沒好意思問,怕你輸了案子正難過——”
“非常理解。”
菲茲“噢”了一聲:“不管,總之你居然提都不提!這麼大的事情!天,你知道今天律所看到函件都炸了鍋麼,尤其是霍布斯的臉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非常暢快,聽得燕綏之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在辦公室說這些麼?”
“當然不是,在你眼裡我那麼傻的嗎?”菲茲小姐不滿地說了一句,接着又笑了幾聲道,“你忘了?這兩天酒會,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他們都要在相互拍馬中度過。我酒精過敏,喝了兩杯果汁就先回住處了。”
“你酒精過敏?”
“呃……必要的時候酒精過敏。”菲茲更正道,“不提這些,我想說你其實應該跟顧一起回來的,雖然這個酒會盛產馬屁精,但是對你來說其實有好處。你知道嗎,今天不少人都提到了你,對你非常好奇,這其中不乏幾位大律師、法官、甚至咱們的高級事務官和合夥人,你其實真的應該回來的。”
“是麼,那我更慶幸請了假了。”燕大教授一本正經地說,“剛畢業沒什麼經驗,那種場面我有些應付不來。”
顧晏:“……”
某些人又開始不要臉了。
菲茲的通訊切斷之後,燕綏之對顧晏道:“她說酒會上來了很多人,沒準兒就包括跟爆炸案有牽連的。”
這種情況顧晏其實有過預想,“酒會碰到過於被動,主動比被動穩妥。”
菲茲的通訊引出了正事,之前的那個玩笑就好像投進湖泊裡的一枚石粒,漾了幾圈漣漪便沉靜無聲了,讓人誤以爲沒能留下什麼痕跡。
喬帶着柯謹到櫻桃園,已經接近傍晚。
“你是去隔壁星球接的人?”顧晏道。
喬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道歉我道歉,比預計時間稍微晚了一點點……”
“三個半小時。”燕綏之不介意補上一刀。
喬:“出門前想洗澡換一身衣服,結果不小心在浴缸裡睡着了。”
但是燕綏之和顧晏是什麼人吶,別的不說,觀察力向來遠超常人。如果真泡在浴缸裡睡了三個小時,從手指邊緣的狀態能看出來。喬的手指看不出什麼,反倒是柯謹的左側臉頰還留有一些輕微的睡痕。
合理推測真正睡了一會兒的人是柯謹,或許喬沒忍心叫醒他,便乾脆多等了一會兒直到他醒。
精神狀況不太好的人,有時候對情緒極爲敏感。可能大家對於遲到並不在意也不含責備,但是柯謹會那樣認爲。所以喬乾脆嘻嘻哈哈地用自己做擋箭牌扯了過去。
燕綏之和顧晏都是聰明人,而且對於所謂的遲到也確實一點兒不在意,便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
因爲喬的預約,櫻桃莊園這天夜裡不接待其他外客,整個園子裡只有他們四個。園區被服務生提前佈置過,在他們預訂的那塊花園餐桌掛了簡單漂亮的餐燈,星星點點綴在樹枝和桌椅邊。
桌上放着一隻造型優雅的酒架,擱了六瓶新釀的A等酒和一桶冰塊。
但是喬大少爺依然執着於專屬於他自己的那瓶特製酒,“你們幫我找到沒?”
燕綏之搖了搖頭,事實上下午還真把這事兒給忘了。
喬半真不假地衝服務生抱怨,“跟你們老闆說,下回別藏那麼深,每回找酒我都懷疑我的智商可能有點兒問題。”
服務生沒忍住笑了一下,連忙道,“當然不是,事實上能不靠線索找到的客人總是屈指可數。”
喬:“不行,別跟我說線索,我再試試。”
“好的,如果有需要隨時按鈴叫我。”服務生說完,便將這方花園留給他們,先回樓裡去了。
雖然之前他說的是希望燕綏之單方面跟柯謹聊幾句,但事實上他也沒真的讓燕綏之找話聊,畢竟柯謹並不會給人迴應。而且刻意去跟柯謹說話,反而會讓柯謹更爲敏感。
不過他的預想也並沒有錯,因爲只有他們四個人的時候,柯謹看起來確實放鬆了一些。
“先去找一下我的酒?”喬試着提議了一句。
燕綏之和顧晏自然沒什麼異議,柯謹反應了一會兒,擡頭看了他們一眼,也跟着站了起來。
喬登時高興了不少,興致勃勃地拉着他們在吊着燈的櫻桃園裡穿行。
“給點兒信息,比如生日或者什麼紀念日。”燕綏之問了喬一句。
雖然他自己並沒有在這裡認真找過專屬酒,但是對莊園藏酒的規律還是有所知曉的。莊園並不會把客人的專屬酒隨意亂藏,畢竟櫻桃園這麼大,真要隨便找塊地方掩起來,轉個一年也很難找到。
他們藏酒大多是根據客人的資料信息來的,比如生日、姓名首字母、或者重要的紀念日。你留的信息多,他們藏的方式就多。
喬大少爺想了想,道:“那我留的資料太多了,畢竟我十歲出頭就偷偷在這裡混了。我想想,生日是3月21日,紀念日那多了去了,我第一次跟人打架的日子,第一次喝酒的日子,畢業日?還有跟柯謹認識的日子,跟顧認識的日子?跟……”
這位少爺滔滔不絕地數了一長串。
燕綏之:“……”
服了,酒莊不坑你坑誰?
還好喬並不是全傻,四捨五入也就六分傻的樣子,所以他又念念叨叨地排除了這幾年酒莊用過多次的幾個日子,剩下的……
剩下的也夠幾人一頓好找了。
夜裡的櫻桃園其實很適合散心,說是找酒,走走停停偶爾撥開青藤看一眼,也並不無趣。中間喬還拿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顧晏,一邊翻找一邊喝着酒隨意聊着。
有時候是在聊最近的正事,有時候是抱怨幾句家族長輩,有一搭沒一搭。
燕綏之並沒有一直跟他們在一起,他在一處樹叢的岔道口打了聲招呼,獨自一人走到標着“紅桃J”的餐座這邊。他拆了喬的生日日期做信息,順着紅桃J餐座第3行櫻桃樹走着,打算看看橫向21棵附近有沒有藏酒。
喬的聲音隔在幾排樹藤之外,隱約可以聽見,“喏——這棵樹看見沒,據說長了有二十來年了。看,樹幹上這道刀疤還在呢,還是當初我跟曼森、還有趙擇木在這裡胡鬧留下的,那時候多大來着?10歲吧……我記得曼森弄了一把新式軍用匕首,在這裡試了一下。”
他講完以前的事,又安靜地回味了一會兒,衝顧晏道,“……知道麼,今天早上我接到醫院消息的時候,從負責醫生那裡聽來一句話,他說曼森這次特別幸運,因爲被送往醫院的時間很巧。如果再晚一點,能不能醒過來就很難說了。那天晚上,其實並不是我們想起來要去叫曼森的,而是趙擇木提了一句才讓我們想起來的……”
燕綏之踱步似的走得很慢,但也漸漸離他們原來越遠,喬的聲音慢慢變得隱約起來。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又繼續邁步。
原本他只需要徑直走到掛着21號小鐵牌的櫻桃樹那裡就行,然而在走過17號的時候,他的步子忽然停了一下。
有那麼十來秒的時間,他站在3排17號樹的前面沒有挪步,烏黑的眸子裡映着樹燈,清亮溫和。
這個日期是他父母曾經的結婚紀念日,在他幼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裡,是個每年都會被隆重對待的日子。
即便後來他們都不在了,每年的3月17日也依然沒被完全遺忘,燕綏之總會記得訂一株玫瑰花枝,託人備好養料,栽在住處的庭院裡,二十多年來已經長成了片……
也許是喬絮絮叨叨的聲音已經不再清晰,這塊區域顯得太過安靜。燕綏之站了一會兒後,鬼使神差地走到17號樹後,擡手撩了一下牆上的長藤。
長藤後是莊園預留在牆上的貯酒孔,給客人們定製的專屬酒就藏在這些貯酒孔裡。
這個孔洞裡也放着一瓶酒,這本身並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酒的主人……
燕綏之下意識抽出酒瓶,瓶身上的客人姓名縮寫和備註就這麼落入他的眼裡——
L先生及夫人
結婚紀念日
落款的年份很久遠,是28年前。
那一年燕綏之剛滿15歲,在那之後,就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從沒想過會在不經意間,這樣偶然地在某個地方看見和父母相關的東西。
這也許能算是一個驚喜,但他握着酒瓶看了很久很久,卻突然覺得有一點孤獨……
直到身後顧晏溫沉的聲音由遠及近,“怎麼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