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天,相忘湖被全部照亮。
人間奇景相忘湖,此時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百靈宗弟子舒懷,一個是聞香城大戶千金楊小玉。
相忘湖沒有風,相忘湖的水也不會無風起浪,她似一口古井,但更是令人無限遐想的夜空。楊小玉纖細柔弱的身子伏在舒懷腿上,精緻無雙的頭貼在舒懷胸口。
“我們相識多少天了?”楊小玉問。
“六天多一個夜晚,還有,今天。”舒懷摟住楊小玉的腰肢,因爲楊小玉的顫抖更加劇烈了。
“我們認識的那個夜晚,月色好美啊!”
“夜空也很美,就像眼前的湖水。”
“遠處的山巒就像酣睡的孩子。”
“你坐在我身旁,月光籠罩在你身上,把月亮都比下去了。”
楊小玉臉一紅,順着舒懷的身體爬上來,臉貼上臉,柔聲道:“原來你這麼輕浮。”
“認識得久了,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呢!”舒懷苦笑一聲,用手托住楊小玉。
“輕浮的樣子,我也很喜歡。”
“我也是。”
“我可不……”楊小玉話到一半又止住,轉口道:“你喜歡我輕浮的樣子嗎?”
“呵呵,會是什麼樣子呢?”
楊小玉又是一陣臉紅,但卻不退縮,溼冷的粉脣突然吻在舒懷脖子上,身體全靠着舒懷,右手順着舒懷的背脊上去,拉開了舒懷的衣襟,露出半邊胸膛。楊小玉雖然虛弱已極,卻不停下休息,頭枕在舒懷裸露的肩頭上,手在舒懷胸口摸索,粗重的呼吸讓氣息噴吐到舒懷頸間,讓舒懷禁不住渾身一顫,心跳加速。
“小玉……”舒懷輕輕捏楊小玉的手,制止了她。
“我知道你心疼我,怕我受傷。可我壽命已盡,你又再擔心什麼呢?”楊小玉擡起頭望着舒懷,目光盈盈,多令人憐愛啊!
舒懷口中無話,眼中含淚,緩緩鬆開了楊小玉的手。
楊小玉躺倒舒懷胸膛上,順勢將舒懷慢慢推倒。
青草柔軟似秀髮,溫柔如清淡的日光。舒懷躺在沙地上,衣裳被楊小玉解開,雪白又不是健康的胸膛全部露了出來,被冰火淬鍊過的身軀,此刻在陽光照耀下彷彿玉器般泛起幽幽光暈。
陽光明媚,風過留聲,相忘湖無痕,青草不舞。舒懷舒舒服服躺在沙地上,任由楊小玉去撫摸。若在昨天,他肯定不願,但是今日,他沒有反對。因爲他知道,這是楊小玉最後做的一件事,而且也無法完成了。楊小玉的心情很激動,但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卻不完全是因爲激動。她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手,顫抖的手指在舒懷胸膛上胡亂彈動着。她甚至看不清舒懷的臉龐了,這卻不是因爲淚水,因爲她現在很歡喜,她也不會爲幸福而流淚,因爲她已流了許多次了。
她終於力竭了,手不再撫動了。她安安靜靜伏在舒懷身上,冰涼的臉龐貼在舒懷的胸口好似一塊冰卻一點也不溼潤。
舒懷終於動了,他輕輕摟住楊小玉不再顫抖的身軀,慢慢坐了起來。他看向懷中的楊小玉,悲痛的神情卻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也漸漸溼潤了眼睛。他看到楊小玉的嘴脣動了一下,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她還未死。
“我死了,你會傷心難過。”
“是的。”舒懷顫聲道。
“我也傷心,我也難過。”
“我們都是人,是人都有不捨的事物。”
“可我再怎麼不捨,也無可奈何了。”
“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沒人能救得了我。”楊小玉微微搖頭,臉上微微露出無奈神色,接着說道:
“但是我,現在卻不想死了。”
舒懷的悲傷,舒懷的柔情已經完全抑制不住了,他淚流滿面,他聲音嘶啞,卻沒人能聽清他說的是什麼,或者他只是嘶聲,什麼話也沒說。
楊小玉聲音虛弱,更顯悽慘。此刻天人相交,她突然妙目圓睜,全身繃緊,使出了全部力氣,終於,終於無力地喊出了一句話:
“我不想死啊……”
話音落,玉體軟,淚盡,魂魄散。
舒懷手中壓力一輕,似也渾身氣力使盡,放開了手,任由楊小玉橫躺。舒懷也倒下了,他流着淚卻不知道,他大大睜着眼卻什麼也看不到,他沒有昏迷卻心中一片空白,又或是一片漆黑?
想要出離凡塵,忘情人間,生死無遺?以李白之瀟灑也寂寞,以孔子之聖賢也不能忘名利,溯古今中外,搜盡人間,唯獨老聃一人爾。
白雲悠悠高懸天際,風吹而動;大地蟄伏無聲,山河蒼茫;綠葉聯細枝,隨風而遊,遇土融合。唯獨人,生在世間,不隨風而動,不沉默,不甘寂寞,率性而爲之。但是真正能率性而爲之的又有幾人?紅塵紛繁,往事浩瀚如大漠,人事變遷如江海,心情變幻如星陣。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誰能不仁,誰能一視同仁?
若不能隨性,且讓我雖萬物造化而爲之吧!
舒懷心中暢然,頭腦卻昏昏沉沉。且讓我睡一覺吧!
一聲咆哮!
“我知道退無可退,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結果,我也知道縱我道行修爲再高百倍也難逃一死,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啊!”
“我不甘心,我可以恨你們。”
“我是母親之後天下第一靈,卻反被你們誣爲妖。”
“自私自利的凡人!想要我靈珠,放手來取!”
一聲嘆息。
“霄,寺中生活如何?可寂寞無聊?”
“我今日帶了一件有趣的事物,你來瞧瞧?”
“你厭煩這鐘聲了?你可聽了千年了,怎麼突然就厭惡了?”
“這是我的弟子,我唯一的弟子哦,你可要好好照顧他。”
“我雖是出家人,不吃葷食,但這卻是被中原盛讚的尋蛟首,要不要嚐嚐?”
“又是悽清無雲的月圓夜,霄,你可千萬要把持住呀!”
“六百年之約已過,中原必不太平,我要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一聲冷笑。
“你恨我們這些凡人嗎?”
“你認識的凡人,已經死絕了。”
“你註定孤獨。”
“十二星僧的枯骨與禪杖憑什麼困住你,我幫你揭了吧!”
震撼天地怒吼!
舒懷猛地睜開眼,月中天。
他,渾身上下無不溼透,不是相忘湖的溼氣,是冷汗。
那是什麼,那悲憤的聲音與楊小玉多麼像啊!
小玉!小玉你在哪裡?
楊小玉就在那裡,她當然在那裡,現在的她哪裡也去不了,一如曾經的她。
月中天,舒懷抱起楊小玉的屍體。這美妙不可方物的玉體已經冰涼如斯,僵硬如斯。但舒懷視之如珍寶。他輕輕撫摸着這屍體的臉龐,溫柔勝過月光,而那屍體無奈悲憤的表情尤似可見。
僵坐湖畔,沒有瀲灩湖光,這裡也從來沒有過,因爲沒有風能吹到湖中。
“何人醉幽谷,素手拾粼光。”
這是那神醫,也就是那李伯山留在崖壁上的一聯話。
醉幽谷的是李伯山,但何人讓李伯山醉了?素手是誰的手,是誰讓這波瀾不驚的相忘湖碎月粼光?李伯山在此隱居十六載,既然佳人歸來,爲何又留下這“何人醉幽谷,素手拾粼光”而離開?嶽三三說李伯山孤身救一個和尚,爲什麼是一個人?他身邊的佳人呢?嶽三三任性故意說李伯山死了,但李伯山現在在哪裡?那和尚是什麼人,竟能掌擊地面而將鬼劍李伯山震成重傷?夢境中那柔和又不屈的聲音所說的“六百年之約”是什麼?中原爲何要大亂?
舒懷不知道,他想得煩了,也不想知道了。但他唯一知道的是,現在是半夜,是才缺不久的明月當頭傾斜月華的當兒。鄙人茅屋還在,舒懷抱着楊小玉進去了。
屋頂的茅草落了一地,這裡沒有風,是誰把這茅草打落了?但舒懷沒有多想,這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他要安置好楊小玉。
月光穿過屋頂,屋中仍是雪亮一片。屋內有一掌簡陋的牀,幾塊方磚撐起四角,幾條木板鋪成牀的樣子,上面又鋪了許多茅草,一張深青牀單,被子也有不少補丁,但此刻茅草、牀單、被子都散落在牀的周圍,破敗不堪。
舒懷撿起茅草均勻鋪好,用牀單罩好,然後把楊小玉放在牀上。
此時清醒,沒有睡意,舒懷信步走出茅屋。
湖中星光閃爍,幽怨歡喜,又似螢火蟲一般無情無心,照亮了湖岸。舒懷踏着月光與星光,走在崖壁下,他沒有目的,但是他還是停下了,因爲眼前就是李伯山題的“何人醉幽谷,素手拾粼光”了。字若人,劍氣如虹,十個字幾乎要飛出來。舒懷自忖自己與楊小玉之相愛勝過人間千萬,雖然一身本事不如李伯山,寫不下這氣勢生動又毫無凜意的字來,但簡單留下幾個字還是可以的。
一個小小的墓,是挖如崖壁內五尺外露五尺的墓,裡面睡着楊小玉。沒有棺木,舒懷以真氣凝聚沙壤堅若石棺,又掩之以沙石,鋪上幾塊略大的石頭,粗略看得出來這是一個人工的土包。土包前,再立了一塊雖是方形卻嶙峋不平的石碑,碑上刻着這麼幾個字:
“懷玉此心,臥遊天涯。”
刻完字,舒懷倒下了,他雖已睡了一覺,但此刻又精疲力竭了,消耗功力極少,耗費心神極多,他累了,他甚至都不願站起來,但他必須,可是此時,他想乘物,累了就睡吧!
他睡了,如同死人一般睡在墳墓旁邊。而墳墓的旁邊還有三人,三人形貌怪異,臉神也怪異,行爲舉止也怪異,但是舒懷已經睡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還沒有將心法練到上乘境界,念力不能因爲睡眠而不下無形的網。
沒有風,但不沉悶,因爲是相忘湖。
相忘湖不是江湖,但是江湖包括了相忘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