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憶徹夜未眠,直接回到報社,趴在桌上補覺。
凌晨六點多,整座大廈這一層都沒有人走動,她睡得並不踏實,夢中的片段也是支離破碎,全部都是過去。她甚至還夢到已經去世那麼久的班長徐青,走過來,拍着她的肩膀,說:“可以啊,你這次政治是滿分。”
她笑,想說,我的大班長,再怎麼可以,文科總排名還是屈居在你之下啊。
話沒說出口,忽然就身體不斷下墜。
在掙扎中,驚醒過來。
已經有來的早的同事走過來,隨手將一個蔥油餅和一袋豆奶扔在她桌上:“媒體啊媒體人,連這麼身子薄弱的小姑娘都當牲口用,快吃吧,我隨手多買了一份,碰到誰就給誰了。”
紀憶仍舊恍惚在那個夢裡。
她自幼怕黑,剛纔孤身來到上海的時候租房子自己睡都害怕,就別說是出差時,自己住在莫泰168那種旅店裡,總不敢關燈睡覺,還怕碰到什麼邪氣的東西了。可她從來不怕夢到已故的親人好友,比如去世的奶奶,還有班長,還有大學時因爲急性肝病去世的室友……
因爲是親人朋友,纔不會懼怕。
尤其是班長。
他總是那麼陽光正面,哪怕他已經不在……
這一切也許就是巧合,如果不是班長的這件事深深打擊她,讓她對“活着”有了全然不同的體會。眼看着一個同齡好友離去,看到他終於快要熬過學生時代體驗新的人生,看到他終於要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孝敬父母時,一切卻忽然戛然而止,太殘忍的命運,讓她覺得自己的失戀並不是最可悲的……
一個正面的人,總能給人想不到的精神幫助。
就連他的死亡,都在繼續幫助着曾經的這個老同學……
紀憶起身,在茶水間接了一杯熱水回來喝,將豆奶隨手扔到隔壁桌上,借花獻佛。
這個年輕同事的業餘愛好就是在某個知名論壇做個受大家喜愛的版主,他剛纔做了2008整年的回顧專題貼,不無感慨地和紀憶說:“08年還真是多事之秋,我做完汶川地震專題,再做奧運,再做全球經濟危機……做得心都累了。”那個姜北川是個心思細膩的和女孩一樣的人,常被菲菲取笑不適合做記者,真的是看到慘烈的狀況,他比當事人哭得還慘。
“汶川地震,這麼快就過去一年多了。”紀憶輕聲說。
和季成陽生日只差一天,她記得特別清楚。
“我記得地震那天,我就在這個大廈裡,咱們是四十多層嘛,震感特別厲害,我還以爲自己頭昏低血糖呢……你地震那天在做什麼?”
“那時候?”紀憶笑一笑,“我那段時間都在失業,就看新聞是地震,我家是一樓,沒什麼震感。”
“你在08年失業?那真挺慘的,那個時候全部都在裁員啊。”
紀憶嗯了一聲:“我失業三個月,終於確定了一家,沒想到9月雷曼就宣告破產……全球經濟危機就開始了,所有企業都禁止招聘新員工,那個offer也就作廢了。那個月身上真的就剩了四十幾塊錢,我就蹲在番禹路那邊的一個馬路邊,哭,哭了一晚上。”
那時候,真的覺得走投無路了。
偌大一個城市,沒有她的任何一個朋友和親人,她無處可去,連最後的自尊心都要丟了,因爲她必須開口向人借錢,才能交房租,繼續找工作,生活下去。
姜北川聽得唏噓:“哭什麼啊……小女孩就是愛哭鼻子……”
“哭自己不爭氣唄,”她聲音有些輕,自嘲笑了笑,“從小努力到大,考了好大學,還是要混到沒錢交房租。”自從季成陽走後,那是她惟一一次不管不顧地哭到頭昏。
她恨自己單純,學生時代單純地認爲,只要好好學習上好大學就能徹底離開家,不用再依附任何人,好好活着,活得精彩。
可是那晚,她徹底被擊垮了。
那場全球經濟危機對很多人都有影響,可對她來說,恰好就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最後的自尊心。現在想起來,彷彿是回憶上輩子的事情。
“那就讓父母先匯錢過來,剛畢業不久又碰上經濟危機是這樣的,剛畢業的學生都要父母先資助一段時間,要不然在北上廣這種地方,畢業那點兒工資連房子都租不起。”
她握着玻璃杯,笑:“畢業了,就沒想過再麻煩父母。”
早會時,小領導看到她的出現,都有些愣:“你昨晚沒睡就來了?”
昨晚和她一起開工的人,大多數還在家裡矇頭睡大覺,誰會想到她已經到崗了。
紀憶含糊帶過,反倒去問最近有誰不想出差的,可以讓給她,很快就有同事說要拍婚紗照,能不能讓她代替自己去南京出差,紀憶都沒問是什麼事情,就先答應下來。等出來會議室,立刻收拾東西就要走,都已經出了報社的玻璃大門了,又忽然繞回來。
走到菲菲的辦公桌旁,低聲問:“我家樓下的寵物中心關門了,菲菲,麻煩你幫我照顧幾天拉布拉多。”
“我要去北京出差啊,”菲菲一臉疑惑,“剛纔開會時候你沒聽到?”
……
她看着菲菲,根本不敢說開會時完全不在狀態。
菲菲嘆口氣,丟了一根筆到對面的辦公桌上:“姜北川,這次你幫紀憶喂狗吧。”
姜北川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嘿嘿一笑:“沒問題。”
紀憶忙道謝,進而問這個好心人能不能趁着午飯和自己回家,好交待他該怎麼照料狗。姜北川下午本來就要出去,很快就答應下來,兩個人打車回到紀憶所住的小區,正是正午豔陽高照時,紀憶被曬得睜不開眼,將右手搭在眼睛上遮了些陽光。
她快幾步,走進自己住的那個樓道。
一腳剛纔邁進去,就淬不及防地被拉住了手臂。
她嚇得驚叫一聲。
想掙開,卻瞬間愣在那裡。
是季成陽。
忽然出現,不,並不是忽然……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難道他一直沒走?從昨晚到今天中午嗎?
“怎麼了怎麼了?”緊跟上來的姜北川追問着,快步上來就看到紀憶被個男人攥住手臂,兩個人都看着對方,他打了個愣,笑:“紀憶,你朋友啊?”
紀憶像是被忽然驚醒,推開他的手:“找我有事情嗎?”
“有事。”季成陽的聲音裡有着他慣有那種的力度。
紀憶抽不回手,只得用語言來拒絕:“我要出差,很急,馬上就要走,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好嗎?”
“不會用你多少時間,”他回答,“給我十分鐘。”
她竟不知道怎麼拒絕,尤其還當着身邊的同事。
“好嗎?”他低下聲音,又追問了一句。
姜北川覺得,自己一定不傻。
就是傻,也感覺出來這個男人是什麼人了。
那種急於和喜歡的人表白,或者道歉的男人姿態,每個男人都有過。他覺得,自己要助這個大帥哥一臂之力,起碼看起來他並不是壞人。
姜北川輕咳了聲:“我想起來我還有急事,我先走——”
話沒說完,紀憶就拉住他的手臂:“你別走。”
於是,事情就變得越發尷尬。
紀憶被季成陽緊攥住手腕,又去扯住姜北川,三個人這一瞬都有些尷尬起來。紀憶看着姜北川,再次重複:“你不用走,等會兒我和你一起走。”
她心怦怦跳着,眉心微蹙,目光裡都是懇求。
姜北川有些拿不準主意,他曾經有過扮演別人男友的經驗,爲美女擋開色狼。可明顯現在的狀況更加複雜,他真不覺得這個男人是色狼。換句話說……色狼只適用於不好看的人,這個男人的氣度和外形太好,所以這應該是追求,而不是騷擾。
最後,鬆手的是季成陽。
他看出了紀憶的堅持,還有……排斥感。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既然你這麼忙,我們可以邊走邊說。”
他說着,讓開了身子。
紀憶下意識握了握自己的手腕,那裡剛纔被他攥得有些疼。
只要看到他,她都有種錯覺,覺得自己瞬間就被打回了原形,好像回到六年前,仍舊是個對社會只有着自己單純想象的小女孩。
她沒吭聲,摸出家裡的鑰匙,走上幾節臺階,將鑰匙慢慢地插入鑰匙孔。
在門開的一瞬,狗已經躥了出來,不停蹭着紀憶的身子,她用掌心摸了摸狗的腦袋:“乖,聽話,我們有客人。”狗很快安靜下來。
她走進去,看到兩個男人站在門外,很快就回頭說:“你們不用換鞋了,直接進來吧。”
她說完,發現自己就堵在門口。
老舊的房子,門廊很窄,根本不可能走過兩個人。她尷尬退回來幾步,季成陽略微沉默片刻,徑直走了進去,將大門口的位置讓給紀憶和同事。
“什麼情況?”姜北川趁機低聲問。
“沒什麼……就是個老朋友。”紀憶儘量讓自己保持最無所謂的態度,囑咐姜北川狗糧就在陽臺上,每天晚上只要幫忙將狗帶到樓下,狗自然就會去垃圾桶附近大小便,然後回來後再將狗盆裝滿就好。
她雖在說話,聽到自己口中的字字句句,可是所有的心神,卻都在身後那個看不到的地方,季成陽在的房間裡。
她租住的是一居室,連客廳都沒有。
純粹是女孩子住的地方,雙人牀就佔據了整個房間的一半,餘下的那一半有深藍色的沙發,沙發上堆着平時翻閱的書籍,還有很袖珍的玩偶。季成陽的兩條腿都已經沒什麼知覺,他幾乎已經站不住。就因爲昨晚聽到她房間裡有狗叫聲,判斷出她一定不會長久不回來,放着狗不管,才如此站到現在,等到現在。
這裡沒有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更別說讓他坐下休息的空間了。
如果來了客人……
會坐在哪兒呢?
他看着紀憶的家,有些陌生,可細節卻又熟悉。
比如她習慣擺放物品的位置。
他的視線落在那張雙人牀上,甚至能看得出牀罩上哪裡是因爲鋪的太匆忙而有了不平整的褶皺。盛夏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投進來,落在牀上,擡頭就能看到陽臺上晾曬着她的衣服,大大小小,他想起紀憶住在自己家裡的那段時間,怎麼都不肯將內衣在家裡洗,都要特地拿回宿舍清洗晾曬……
沈譽在他要走紀憶的家庭住址和電話後,很仗義地‘順便’告訴他:
這個女孩應該沒有固定的男朋友。
不確定的答案。
現在他倒是有些肯定了,起碼在她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外人的痕跡。
紀憶告訴姜北川一定要在廚房等自己幾分鐘,這才進了房間,她有意沒有關門,從廚房能很輕易看到這裡的一舉一動。
她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低聲說:“說吧。”
季成陽看着她,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站立已經感覺身體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胸膛裡的心臟因爲她的走近,而陣陣發緊,有些疼。
他微微收着下巴頦,低頭看她:“西西。”
紀憶一瞬失神。
很久沒人這麼叫過她了。
她很快避開和他的對視:“我真沒多少時間,有話快說吧,還有人等着走……”
“西西,”他的聲音很啞,不知道是這段話太過艱澀,還是因爲整夜未眠的疲憊,“我沒有結婚,但確實經歷了很多事……所以,會想用分手的方式讓你忘記我。這事情太複雜,我想找個時間,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和你好好談一談。”
沒有結婚?
她被這幾個字,震得渾渾噩噩。
一瞬間,各種猜想襲上心頭,從最脆弱柔軟的地方兇猛地狠狠扎入。
她有些怔忡地,幾乎是反射性地掩蓋住了自己的情緒:“是嗎?”聲音有些輕,似乎是不在意的樣子,“等有時間再說吧。”
她甚至辨別不出,‘沒有結婚’對自己來說是不是該喜悅的。
因爲怕知道更加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些季成陽口中的他經歷的“很多事”,她潛意識懼怕知道具體的內容。
季成陽眼前有陣陣的重影,迫不得已將眼鏡摘下來,拿在手裡,伸出另外的那隻手,想要去握住她的肩膀。
她察覺了,猛退後兩步:“你別這樣。”
他僵住手臂,慢慢將手攥成拳,放下來,有些尷尬地插入長褲的口袋裡。
“等我出差回來,有時間再找你。”她也尷尬。
因爲餘光裡,連同事都被嚇了一跳,忍不住看過來,看着他們。
紀憶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水的魚,難過極了。
想盡快結束這種對話。
“我等你,”季成陽說,“我前天剛纔回到國內,還沒有買手機,都是臨時用朋友的,等我買了手機——”
“不要再找我們主編要我的任何信息了,”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入行早,你的那些朋友都是我的上司,或者比我資歷老的同行,你再這樣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以前的關係,我根本沒法再面對同事。好嗎?”
紀憶擡頭,看着他。
從昨天起,她就很忐忑。
報社裡的主編和執行主編都是他的老朋友,她像是忽然重新走進了他的世界,任何一個人,今早開會時,主編進來打招呼時,看自己的眼光都是不同的。
這種忽然被拉回過去的感覺,並不美妙。
“這件事是我沒考慮周全,”季成陽再次妥協,“西西,再聽我說一句。”
她沒再出聲。
“我很愛你,從沒變過,一直不會變。”
他終於能活着回來,不會想要再浪費一分一秒。
過去做的錯了,選擇的錯了,傷害了她,他就徹底認錯,用餘下的所有時間來補償她。
他所求的,是她能重新給自己一個機會,不想再錯過。是誰折了他的自信和驕傲?是這些年的經歷,他不再奢求能憑着自己的一意孤行就去要求她完全順從自己,再次接受自己。
但他愛她,他必須要告訴她。
這也是他唯一能坦然直接說出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