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憶的印象裡,2009年發生了很多事。
與交雜了有關奧運、地震、全球經濟危機、黑人在美國當了總統這些大喜大悲事件的2008年不同,09年就像是她人生已經即將輸到底,除了年輕之外,已經沒有任何下注的資本,愛情親情家庭都早就遠離她太久,可就是這贏率微乎其微的最後一局,她竟然得到了意外的結果。
年初,一批資歷老的媒體人來到上海,《新視野》創刊,紀憶被舊日同事引薦,和主編沈譽見了一面,或許是因爲同爲軍人家庭出身,說話方式和價值觀很合拍,又或許沈譽很想給她這個獨自漂泊在上海的小姑娘一個機會,她有了份比上一家薪水翻倍的工作;她租了房子,是番禹路上的老舊小區。
過年後,她領養了一條拉布拉多犬,因爲拉布拉多是最溫順的狗,經常會用作培養導盲犬,她想,這狗很適合陪着自己。名字就起了拉布拉多,叫起來很可愛。
夏天,季成陽回來了,兩人竟然在報社的會議室裡見了第一面,然後所有的事情都彷彿脫了繮的野馬,不受控制地發展着,沒有爭吵沒有指責,甚至沒有哭訴,她像是很怕他一眨眼就離開消失,這輩子再也無緣見到,幾乎是在這種假想的恐慌心理下完全沒浪費什麼時間,就選擇和他重歸於好。
東方的天際露出魚肚白。
窗簾沒有拉上,稍微天一亮,她就醒了。
她從薄薄的空調被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牀,想要趁他還沒醒快去洗澡,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醒來時最不好看的一面。
身邊和衣而睡的季成陽似乎還沒有醒來的徵兆。
昨晚他送自己回來後,就顯出了很疲憊的狀態,在她少年時代的印象裡,從沒見過表現出這種疲倦和虛弱的他……
所以他留宿在這裡了。
有一隻熱衷於用紳士方式去保護主人的拉布拉多,留宿的這個夜晚並沒有發生任何事。她剛找到自己的一隻拖鞋,拉布拉多就把另外一隻給她叼了過來,紀憶抿嘴笑,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腦門。
對於它昨晚,只要看到兩人親吻,就硬是鑽過來,鑽到兩人中間的蠻橫表現,她開始對拉布拉多改觀了……有時候它並沒有想象中的懂事。
時間還早。
她洗了個澡,頭髮溼溼走出洗手間,在思考是不是要先下樓去遛狗,順便買早點上來?還是直接自己從冰箱取材?也不對,一個星期沒有回來,這個房間裡估計除了奶粉和狗糧,沒有任何能被稱之爲食物的東西了。
她如此想着,就聽見身後有聲響。
同一時間,大門那裡竟然也有聲音。
蹲在洗手間門口等她的拉布拉多顯然和她一樣,有些愣,於是就聽着門被打開,眼瞅着姜北川掂着鑰匙走進來。
同時,季成陽也偏巧就從牀上下來,因爲沒有他穿的拖鞋,就光腳在地板上,走出來。
於是,紀憶一瞬在這位盡職盡責來喂狗遛狗的同事臉上,看到了驚悚的表情,驚悚之後是發傻、猜想、恍然、尷尬……最後都化作對兩人的抱歉和對季成陽的欽佩。
這種完全劇情大逆轉,一個星期前連屋都進不了,轉眼就從牀上下來的男人,纔是真男人啊。姜北川訕笑着,想到自己管理的論壇上經常見到的帖子,究竟“和女朋友道歉時候說什麼,才最有效”,樓下回曰:“看臉。”
只要是個大帥哥,說什麼,真有那麼重要嗎?
看,面前這就是實例。
“那什麼,鑰匙放這兒了啊,紀憶。”
姜北川丟下一句話,落荒而逃。
這是距再次見到他之後的第八天,然後是七天前,她在這個房間裡拒絕了季成陽。而現在,他從身後光腳走過來,伸手從她的後背環繞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摟到懷裡。
“西西。”他低聲叫她的名字。
有一種男人對女人的依戀和寵溺。
他似乎想說什麼。
終究沒有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早晨說出來。
不過他告訴了紀憶一句實話,就是他在國外接受過一些手術:“我還是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等身體好一些了,會留在上海工作,我們再去買個大一點兒的房子。”
他儘量措辭聽着很平淡。
他需要慢慢告訴她,不能操之過急。
如果在現在,在這個早晨把所有他的遭遇都全盤托出,恐怕她會接受不了。
紀憶從昨晚聽到他在戰地失蹤,被囚禁後,就一直不敢追問,那漫長的數年他是過着什麼樣的日子。聽到他這麼說,就像被細密的漁網包裹住心臟,再慢慢收緊,絲絲密密的痛感讓她剛纔晴朗起來的心情,變得陰沉下來。
她嗯了聲,喃喃着說:“記得買房子的時候,要留個大一些的陽臺,給拉布拉多。”
“是啊……”季成陽笑嘆,“一定不能像這裡,只有一個房間。”
她知道他暗指的是拉布拉多昨晚的各種護主表現。
這種隱晦的話,讓這個房間的氛圍忽然就變得曖昧起來。
“我去上班了……”她提醒他。
“你們報社婚假是多久?”季成陽的聲音清冽而柔軟,似乎在玩笑,又似乎是認真的,“如果你今天去請假,我們回北京結婚,來不來得及登記後去度個蜜月?”
“不知道……”她輕聲喃喃着,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我真走了。”
她將家裡的備用鑰匙留給他,匆匆換了條裙子就拎着包離開,關門的一瞬,她看到門縫裡那高而瘦的身影,竟有些不捨。不知道爲什麼,他昨晚就穿着長袖襯衫睡在她身邊,睡了整夜,襯衫已經有了些褶皺。
不過,他人高,身材也好,所以不會顯得邋遢,反倒有些慵懶的感覺。
頭髮還是那麼黑,可是卻比以前軟了很多,剛睡醒還有些凌亂……
她竟有幾秒的怔忡。
季成陽本來在逗狗玩,察覺到沒有關門聲音,回頭的瞬間,她已經徹底撞上了門。
隨着門撞上的聲響,心也砰砰地跳起來。
她和他在六年前,真正戀愛的時間非常短。
又因爲當初的年齡差,始終處於靈魂相戀的階段,只有那麼一次在他的引導下無限接近他的身體,可那晚也沒有一秒敢睜開眼去看他。以至於到今天,她還會因爲親吻和觸摸而羞澀心跳,會因爲怕他看到自己早起的狼狽而悄悄下牀去洗漱裝扮……
而現在,屬於兩個人的愛情時鐘才真的重新走動,一切剛剛開始。
紀憶到辦公室沒多久,雜誌社的副主編就在大會議室開會,主要是北京辦公室開張,正在招賢納才,問問上海這裡有沒有人想要回去。紀憶有些走神地坐在椅子上,託着下巴,轉着手心裡的筆,忽然就被菲菲推了推手臂,回神時,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怎麼了?”她輕聲問,有些茫然。
“副主編問你,想不想回北京?”
北京?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爲什麼偏偏要點自己的名字,她含糊說還沒有回去的打算,就如此散了會。等回到位子上,卻發現大家都在談這件事,畢竟這個辦公室的人都來自五湖四海,都不是定居在這裡的人,而北京媒體圈和工作機會都比上海好很多,會更吸引人一些。
如果能有這個機會去北京,也是個不錯的發展機會。
相鄰的姜北川和菲菲也在低聲討論,似乎這兩個人一個是北京畢業,本來就想要回去,另外一個男朋友在北京,當然趁着這個機會回去最好。
“紀憶,你怎麼不想回去啊?你又不是這裡畢業的,朋友和家都不在這邊兒,還不如回去,不辛苦,還能常吃媽媽做得菜~”菲菲隨口問她。
“我很喜歡上海,”她繼續用剛纔在會議室的理由搪塞,“等需要回去的時候再回去吧。”
姜北川倒是用一副“我懂你”的神情,鄭重看了她一眼。
紀憶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想想,反應過來了。他一定以爲是因爲季成陽,纔有這種詭異的像得知奧巴馬和希拉里有緋聞卻不敢說一樣的表情。
她因爲這位同事的神情,也想起這個清晨他看到的畫面。
臉就有些熱乎乎的,索性低頭,去整理自己抽屜裡的廢棄文件。
這邊還在熱火朝天地討論是否去北京的問題,紀憶就被主編秘書一個電話叫去了辦公室。她推門進去的時候,主編沈譽正在打一個私人電話,看到她,伸手示意她坐下來。
等電話結束,沈譽就很直接地將一個白色的信封,沿着辦公桌,推到她眼前。
這是她的辭職信,原封不動,沒有拆開過。
“紀憶,我先要聲明一句,我和你談話的內容季成陽一點兒都不知道,”沈譽離開北京沒有多少年,仍舊是非常自來熟的那種京腔,這也是他一直受下屬歡迎的原因,總讓人感覺不到任何距離,“但我還想勸你再考慮考慮,季成陽……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如果是我,我把所有的健康都獻給了理想,能活着回來,肯定不會讓我愛的女人再去戰場。”
紀憶的視線,落在那封辭職信上。
“你就當他一個人,已經爲你們兩個的理想奉獻了太多,是我不忍心,我這個做朋友的實在於心不忍,你再考慮考慮。”
主編連連嘆氣,說着他是如何的於心不忍。
紀憶聽着,胸口忽然有種莫名的壓抑感,主編有些話沒有說完整,但是她能聽出個大概輪廓。那些沒說出來的話,都是季成陽沒有立刻告訴她,她也不敢追問完整的事實。季成陽,季成陽,那鬱結在胸口的憂心慢慢散開來,融入到血液裡,在身體裡流動着。
她怎麼可能,捨得,再離開他。
晚上從報社出來,紀憶直接去了醫院。
等按照他所說的樓層找到病房,就隔着門上的豎長型的小玻璃,看到裡邊還有客人。很熟悉的一個背影,沒等她想到是誰,那人就已經站起了身,她一瞬愣住。
是暖暖的父親。
她看着暖暖父親在季成陽的肩上,輕輕拍了牌,看起來是要告別離開的樣子。果然,就在她退後一步,不知是該迎上去打招呼,還是該躲開的時候,季成陽已經打開了病房的門。
被一道門隔開的兩個空間,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裡。
暖暖的父親也愣住,明顯的意外:“這不是……西西嗎?”
她有些侷促:“季叔叔。”
小小的個子,穿着深藍底色,白色橫條紋的連衣裙。
除了頭髮短了些,在暖暖父親眼裡,她還是當初那個和女兒很要好的小女孩。
“你在上海?沒聽你家裡人提過啊,”暖暖父親隨口這麼說完,略微頓了頓,記起紀憶的特殊情況,轉而換了話題,去看季成陽,“怎麼這麼巧,你們就碰上了?”
季成陽還沒來得及說什麼。
紀憶已經脫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這裡不是個適合立刻公開的地方,也不是個適合公開的時間。
季成陽低頭,看了眼紀憶。
“噢,是這樣,”暖暖的父親也沒多問,倒是以兄長的口吻,最後勸了勸季成陽:“你已經離婚的事先不要說,老人家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就喜歡聽喜訊,不太能接受這種消息。成陽,你應該知道,你在我們家地位一直很特殊,父親他最希望你能過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0.0還有好多好多木寫呢。。腫麼能讓我完結呢,叉腰
ps.明天四六級的都給我好好考,那些裸奔的……大冬天的真不怕被凍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