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聲聲詞牌

若要我受神界驅使,俱是妄想!

充斥着張狂與桀驁的話,經由一種不甚高亢,甚至僅如呢喃一般的低聲說出,卻兀自叫聞者心下冽然一寒。

這種感覺雖溢於言表,難以名狀。但有一點我卻是清楚得很。

他的話,不爲說給任何人,只爲說給自己。

往往只有說給自己的話,纔是最真切的承諾,必然要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去付諸實踐。

只要目的,不論手段。

這樣的決絕,依稀似曾相識。可惜我依舊看不到說話的人,想不起發生過的事。

眼前始終是一片蒼白,仿若沒有盡頭的空間,沒入其中便註定在迷茫中徘徊致死。

正在我迷惘之際,倏而又一個聲音飄渺傳來。

“風月濁酒……”

這次響起的聲音,如滴水入泊,泛起寒意漣漪般擴散。

“一念千年……”

隨着那個聲音,光的世界中開始出現了影。一圈一圈徐徐擴散着,渲染起淡淡波瀾。

“須臾倏變……”

在這樣的聲音引導下,四周的景象恍如兩個世界的交替。不斷的輪迴變化着,分不清哪邊是夢,哪邊是醒。

“溯世償還……”

最後一個字入耳,那些光影如同交集了一起。

逐漸融匯着,騰起的水沫泡影。泛着熒白的光,存在於黯淡的黑。

不待我多看下去,一陣清泠的靈氣迅速將我包裹。

只一瞬間,身體不由自主猛地向上躍起。猶如一尾出水的游魚,拖拽得水花磷光般旖旎。

透過水花四濺造成的水霧氤氳,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得漸漸清晰。

我看見的是火光。

一隅波瀾平靜的寒水河畔,一株花開荼蘼的赤焰之樹。

在這本無溫度的地方,燃起了一簇簇溫暖。彷彿融了一段段舊夢獵獵做引,只有夢盡了,灰燼纔不會再燃。

那裡……會是誰的夢?……我是否也能找尋到忘卻的東西?

亦步亦趨,我開始嘗試向那裡靠近。

望着滿樹朱槿扶桑熠熠輝煌,不知不覺間自也看得癡了。

在這樣的狀態下,我聽不到腳下水流波動的聲響。耳畔倒好似有聲聲嘆息,在嘆一曲如夢令。

聲聲詞牌,生生一世。

鳳蕭吟裡鳳凰落

淒涼調中故人歿

歸去曲內無伊人

羽仙歌外不見卿

卻見曲入冥,迷仙引,殘宣訣,怨青雲。

那……那個怨青雲的夢!難道是天界之變帶給人間之後的事嗎?!

只是一個念頭自心中升起,身上便是一輕。轉眼之間已是凌空,向着那夢境直貫而去。

穿過火光的一片金紅,並沒有想象中那種實質的觸覺。

看來,這一次又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如果說這夢境的空間,是他人過去的記憶。那麼我於此間大概依舊是相當於不存在的。

這也就意味着,我依舊是除卻觀望難有作爲。

但看眼前血咒蠱毒化雨落世,青山枯槁流水成黛。一場洪荒傳聞中才存在的天災,只在一夜之間便化爲現實。

隨之而來不僅僅是顛沛流離,更有饑荒瘟疫。

滌盪世間的浩劫如同被打開的歸墟,即沒有源頭,又沒有終結。即便想要收拾,也是無從下手。

這時候餓殍遍地,枯骨荒野。能夠選擇流離的人,盡數爲延續生命而遠走。

只有一個地方,虔誠的信給你的奉着他們固認的神明,未曾離鄉半步。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因爲什麼勇氣,而是因爲自以爲是的——祭祀。

光影只一閃,我眼前便已是換了一副場景。

“……外面……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淹沒在山洞的陰域裡,一個小女孩倒在那。以稚嫩的聲音微不可聞的說着什麼。

“……”伏在她身旁的一隻小獸,不置可否,喉嚨裡擠出幾絲嗚咽。那聲音,比女孩的問話聲,更加微弱。

“是白天……吧?……有光……照着……就不會……這麼冷……這麼怕……了。”歪歪頭,她像是用盡了僅存的一絲氣力,將目光移向了那被死死封堵住的洞口。

黯淡的目光裡,蘊含的淚光恍若夜闌狂風中的一盞殘燈餘火,不甘的跳動閃爍,卻不過奄奄一息。

她動了動手指,似是想要擡起手,抓住些什麼。可惜,試了幾試,也不過是在那小獸的倒伏的身上微撫了幾下而已。

一手已經乾涸的泥土血腥,阻隔了柔軟皮毛的微存的溫暖。卻好似觸痛了掌中原本磨破的傷口,叫她再次淌下淚來。

望着她們,恍惚中有什麼東西再度涌入我的腦海。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記憶……

她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一羣大人,在一段繁長的、她聽不懂的所謂祭文中,擡着裝載她的木臺,就這樣一步步前行。

她甚至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在這片霪雨霏霏裡,她唯一看清的除了雲靄低茫山色蒼涼,就只有那一盞盞斗笠,遮蓋了漠然。

或許她若是能再長大一點,再懂得多一點,就能看出那遮蓋之下,不只是漠然,還有求生的貪婪、以及一面佯裝不忍,一面祈禱以他人之死換取自己存活的虛僞。

可惜,她沒有機會再長大,更沒有機會再看清。

現在她眼前除了氤氳的黑暗,還是氤氳的黑暗。

從他們步上山巒,將她放置在這裡開始。

那時早已遠離了生活的地方,遠離了一簇簇不安卻又暗藏興奮的目光,還有那亢長的吟唱。耳畔只餘下層巒疊嶂迴盪的空寂雨聲,單調壓抑得讓她透不過氣。

就如同現在被封在這密不透風的洞穴裡一樣。先前他們留下的火把燈盞,早已因爲氧氣的流失而逐次熄去湮滅。這讓她清楚地感知到,下一個要熄滅的便是自己的生命。到時候自己就會和這些枯槁殘木一樣,在這片黑暗裡永遠倒下。

她曾聽一些老人說過,人死了便要被埋進的土裡,直至融爲土地的一部分。她也曾好奇的追問過,土下會是什麼樣子,化作了土地,又將是怎樣。

“現在看來,這便是答案了吧?”短暫的一生裡,本就爲數不多的回憶一下子浮現出來,讓不諳世事的她沒由來的覺得彷徨。心中越是壓抑,一遍遍重複告訴自己不可以哭,眼中就越是不斷涌出,忍得眼睛一陣酸楚疼痛,於是乾脆放肆宣泄。

身旁的小獸被她的聲音驚到,想要竄起身來,那被打斷的骨骼卻讓它難以動彈分毫。就和這女孩的腿一樣。

人類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無從窺望,可野獸不同。它勉強回首便能看到那一張憔悴的、哭得有些扭曲的臉。上面斑斑駁駁落滿的不是淚痕,而是——血痕。

“外面……一定是……白天吧。會有人來……來……放我們出去……”她語聲抽噎,這樣的話,已經說到第幾遍了?黑暗裡迴盪的只有空洞洞的回聲。

“我……不要……留在這裡……不……要……和這……這些黑暗……融爲一體……”帶着最純粹的絕望,這樣的掙扎顯得太過無力,儘管她的手已然爲前行攀爬摸索,以及嘗試去挖開封堵的土石而摩挲的潰爛淌血。

“我不是……不是……什麼……祭品……”從一開始的嘶聲哭喊到現在的遊絲呢喃。

“爲什麼……要……選中我?所謂……神明……爲什麼……”

安靜的聆聽,小獸不再發出一聲嗚咽。卻在聞聽這句話之後猛然嘶聲,若是她能夠聽懂,便會知道那是一句“……非是神明……”

一雙原本已是晦暗的眸眼,靈光毅然閃過,映着那漸漸陷入沉眠的憔悴容顏。那回憶強制的一幕被它從腦海回放。

那一日,它的家族巢穴被一羣飢不擇食的人類找到,廝殺就此展開。

家族潰敗,母親帶着它和其他兄弟姐妹倉惶撤出的時候,慌不擇路間竟跑到了距離人類居住之地不遠的地方,投入羅網。

母親爲救它們,困獸猶鬥。而它則帶着兄弟姐妹繼續奔逃。

然而未跑出多遠,他們還是淪爲人類幼童戲謔玩弄屠殺之物。

可憐自己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就剩下最大的自己,想學着母親的樣子做一番搏殺,哪怕不能致人死地,只是輕傷一點也可以卸去自身憤恨,當做爲兄弟們報了仇,做了大哥應作之事。

而然就是這樣的事,在被那羣頑童踢來擋去的時候,接着那踢擋的力道,他撲向對面的一個孩子,稚嫩的爪子只在對方的手臂留下了淺淺的幾道抓痕。繼而被更加用力的踢飛滾落出去,才撞上了這樣一個女孩子。

第一眼透過被血漬染紅的模糊視線看到她,她就是一副在哭泣的樣子,小小的淚滴,落在自己身上,涼涼的,卻緩和了那傷火灼一樣的痛。

後來,就像所有老套的故事一樣,女孩不惜被其他孩子嘲笑欺負,將它救了下來。

可不同於其他故事的事,也正是有此結果的開始,就在那時候發生了。

那羣孩子撿了它兄弟姐妹的屍體,自顧揚長而去。它卻在那時看到了屍身之中猶存的靈氣,向着自己飄搖而出,一個接一個落入自己的體內。

就此開啓了一樣叫做靈智的東西,叫他得以懂得更多。

它們本就是貓類之屬,靈氣自然要比其他走獸高出些許,靈氣化怨,原本是可以用來爲自己報仇的。

“可你們竟全部將其變換了用途!作爲自己最後僅存的東西,送給了我。你們……究竟是不怨了……還是……還是要我來爲你們復仇?絕對不要放過那些人?!”它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語呼喊問詢。

他人入耳聲聲淒厲。尤其是在它遇見穿着皮毛衣裘之人的時候。

雖然只是一個擦身而過,它還是嗅出了衣裘之上,是自己熟悉的母親的味道。

有那麼一瞬間,它寧可不要什麼靈智,只要這世間有成活之術;即便復活無望,至少他可以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就這麼傻傻的,把烹煮兄弟的鍋釜當做留有餘味的暖窩;把剝離骨肉的衣裘,當做母親尚存的身形。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

這樣被恨意煎熬,得不到宣泄。

就像身旁這女孩,淚已成血。

不知道這女孩是不是明白,自己被當做祭品選中的故事,從那時就已經開始。而她會被選中,非是神明意志,而是人心更毒……

曾被它抓傷的孩子家,幾次想要除掉它,都被它逃脫報復。積怨成久,卻除不去,它便成了人們謠傳中的妖怪。

雖有靈識,卻無修行,它怎可能是妖?

無奈人言成患,一場天災竟也在流言中成了它一屆妖物的傑作。

除妖,成了必然。而最好的除妖辦法便是請求神明裁決。

妖物,連同收留妖物的人——一個是神明的囚徒,一個是祈求神明動手的酬勞。

無論是對它、對妖,還是對那傳說中高高在上的神明,當真是一種諷刺。

現在這般被打折骨骼封入洞穴等死的境地。

“血淚斑駁猶未涸,悽屈怨懟青稚歿。你要怨的不該是神明……或者說……你最該怨的不該是神明,而是人心。”望着她徹底沉睡過去,臉上血淚痕跡還帶着刺目的腥紅,冰冷的神情,沒有半絲安然,而是定格在了迷惘,疑惑。

它竟覺得瀰漫在四周的寒氣都開始圍繞着它打旋,一縷縷暗色的陰鷙毒瘴氣息像黑色的絲帶,將它層層包裹起來。

……我的靈力……便用來……化作詛咒吧,……詛咒那些人……

“呵呵呵~你的怨氣倒是不小,可惜若是能像她那般,將矛頭直指神明,爲我所用。本座或許會賞識你。與你做個交易,也無關緊要。”

簇然,又是那個聲音!充斥着張狂與桀驁,在這樣的夢裡……

似乎他的每一次出現都是一次對宿命的戲謔與逆轉。

這一次的聲音攪碎了寒涼,只餘讓然心悸的灼灼。

怨青雲,便要逆蒼天……你……究竟是何種存在……

便讓我循着這聲聲詞牌,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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