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濛,只有一點渾黃黯淡的玄月光亮從遙不可及的蒼穹之中投射下來。
原本陰暗的道路,此刻雖然因爲有了這一絲月光而有隱約得以辨清。可也正是因爲這一絲撕裂雲層掙扎投下的月光而顯得越發詭異空曠。
曈霄停下匆匆腳步,仰頭稍作喘息。
臨近中秋的時節,本該是天高氣爽。奈何今夜雲層卻聚集濃重起來,就連月光都險些要遮蔽了。
秋風襲來,裹着層層難以言喻的寒。即便是在這樣四野空曠的官道上,竟也頗有着山雨欲來的氣勢。
叫曈霄,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層寒慄,身體一陣抽緊。
一襲溼稠緊貼在皮膚上的葉黃色的衣衫,被風吹得掀飛起來。
分不清是爲汗水浸透,還是爲夜露打溼的地方,漸有了轉幹的跡象。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倒是希望能夠靠取火來烘乾衣裳。畢竟在這樣更深露中的夜裡,有一點火光,不僅可以取暖;還可以照亮四周,順便將壓抑在心裡的不安悸動全部驅散。
可作爲殺手的日子,已經讓她習慣了潛伏在夜色裡。不管有多黑暗,都要學會忍耐,哪怕是強迫。
越是陰暗便越是安全。相反倘若真的暴露在了光線下,對於一個殺手來說,那纔是猶如飛蛾撲火般的自取滅亡。
是以她在這死氣沉沉的夜色之中,就連喘息,也是小心壓抑着的。
“七夜……此番總算了解了吧?”不待多做停留,她還要趕着去覆命。
風帶起的衣衫烈烈作響。在速度的衝擊下,驟風打在面上,一片麻木。
麻木的還有她身爲蕭氏的崇遵。
“七夜作爲江湖組織,爲金侍從。在這樣一個羣雄分據的天下,隨時可能被僱傭成爲他國細作刺客之屬,對我朝堂始終是一威脅。
這,是吾王無能容的,更是我蕭氏滿門忠烈不能容的!
而今王名將此剷除七夜的重任交付於我蕭家,蕭曈,你該知道自己所揹負的有多重。
即便身爲女兒,也是我蕭氏一族。生來就該有所擔當,誠不辱蕭氏之名!”
風狂亂掠過耳畔,壓迫得顱內一片嗡鳴。在這煩擾聲中,似乎夾雜了那一日領命時,家中長者單獨對自己所說的那一番話。
字字語重心長,入耳聲卻是不帶語氣的麻木。就好像她對所謂滿門榮光的看法;亦如同這天生使命的辭令。
“混入七夜,伺機動手。”
只因她是女兒身,不容易被懷疑出蕭氏身份;只因這寥寥八字,理所當然;她便要棄之自身感受、安危,義無反顧的去完成。
即便她不喜歡‘殺手’的身份。
儘管在別人看來這可能是神秘孤高又帶有危險氣息的職業。
可她還是不喜歡。原因嗎?殺手不同於刺客的忠勇,或許表面上都是一句受人所託,忠人之事。可刺客能夠一諾不改,不惜捨身忘記。而殺手則會時刻權衡利弊,做出改變。
不乏有時目標給出的佣金比僱主高出許多時,調轉利刃的事件。
至於那些表象虛名什麼的,只有那些通過層層考驗九死一生的人才會知道。
神秘孤高,不過是掩藏起內心。畢竟作爲一個殺手最基本的素養,便是要少些情感牽絆。沒有太多感情的人,才能做到足夠專注;也才能在接受任務的時候,足夠果決。他、乃至他的所學所用,纔可以完全成爲爲殺人而存在的利器。
沾染的人,若非授命人,便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一個時刻準備殺人的人,自然也會有着時刻被人殺的準備。所以一個真正的殺手,不會建立冗餘的羈絆與牽連。註定孤獨。
當孤獨被一些畏懼者敬而遠之的假以光環,成爲神秘冷傲的氣質所在,其後嚥下的除卻可笑盡是無奈。
這一點,是她在經歷最後一場考驗時真切認識到的。
那場考驗——與昔日同在一起接受訓練、並肩闖關的人,相互廝殺。不論手段規則,只要最後剩下的一人。最後留下來的,纔夠聰睿、夠決絕;才配稱之爲強者,授之爲殺手;纔有資格進入‘七夜’。
“這也是使命的一部分嗎?”她在心底發問,不自覺的緊了緊握拳的手。
這雙手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她也不清楚了。記憶裡當第一抹血腥肆虐開來的時候,她就在殺戮吶喊和慘叫聲中消弭了自我。
爲了一個使命,她殺伐染血。當然有些亡魂是死在兵不血刃的情況下的。比如用毒……
呼吸之間,就可能帶來窒息。即便所使用的並非那種無色無味的劇毒也無妨,因爲濃烈的血腥氣息已是最好的掩護。當然,天下間最厲害的毒,並非藥物……
人心更毒。這是她早在第一場試煉裡就學到的。人心之中總是少不了芥蒂,即便是密友至親,也可能因爲寥寥幾語的暗示被挑撥了心絃,於是不經意間便成了假以他人的毒手。
第一場學到的東西,在最後一場中使用。看似不太可能,但實際難度卻並不是很大。
儘管這些人之間早已沒了牽連羈絆,不會再相信任何人。可他們還有自我,會相信自己。哪怕只是錯覺……
過度的自信,就會演變成自傲。乃至於不將對手放在眼中,尤其是她成功僞裝出的——連以魅惑術依附強者都不會,只會因眼前景象而顫抖驚呼‘試煉泯滅人性’的弱質女。結果被眼前的對比助長了自信,忘記了有一句話叫做‘大智若愚,大勇似怯’。毫無置疑的爲自己的自負錯覺與欺軟怕硬,付出了性命的代價。
“驕兵必敗!”唾棄的口吻再次響起,曈霄的速度越發快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便那片密林已被甩得不知所蹤,即便眼下還無人追來,即便自己已有些體力不支。可只要還未真正的覆命,她便始終要恪守着一個殺手的素養,謹慎無挑燈夜行、無車馬相架。
回帝都的路,有些太過漫長。讓回憶與思緒不住的滋長,糾結了她的頭腦。
當她趕回去的時候,已是破曉。就如化名一般——曈霄,太陽初生起,天色微明。
“是該卸去‘曈霄’這個名字的時候了。”長舒一口氣,蕭曈緊鎖的眉頭平緩下來。擡手叩門。
一扣之下才發覺,蕭府朱漆的大門竟然沒有落閂!
“難道……”作爲殺手的經驗讓蕭曈心頭猛然一緊。想要反身從暗處窺探院內情況,已是不可能了。這一扣早把她暴露了。
“砰——”不做猶疑,朱漆大門被她竭力踢得半開,隨即而來的是一道冷箭的寒芒。
側身避在門側,蕭曈並沒有傻到要情急之下衝殺進去。觀察到那伏擊的一箭來得太快,便不難知道是早就被人裝好的箭弩機扣所致,看來院內已是陷阱重重了。
“怎麼?你還沒有死嗎?!”突如其來的震驚,讓蕭曈眼前一黑,頭腦暈眩發矇,加下也隨之沒了力氣,飄忽一遍勉強撐着。
“你早該知道。”優雅的笑聲透了幾絲溫和,儒生公子般清幽的從門裡傳了出來,似乎是怕打碎了這清晨的寧靜一般,並沒有太大的聲響。卻足夠她聽清。
“偃月!”狠狠的咬了咬牙,蕭曈越是想要使力,便越是覺得疲乏難當,旋即冷眼環顧尋找。如她所料不錯,那這裡必定還有一人,同樣是一個早該死了的人,“魎眅!那個真正懂得用毒的高手!他也如你一般還沒死嗎?!”
“看來,你的行跡也暴露了吶。”聲音忽而又換爲了神秘恬淡的笑音,彷彿是溫和爛漫的少女。言辭卻帶了幾分哀婉可惜與嘲弄之色。
“等等……”聽着這聲音,蕭曈心下又是一涼!憑她一個人,單打獨鬥的話,還可以維持取勝,可如今隱藏在暗處的竟然又多了兩人!“這聲音……不是偃月在回答!魍顧……難道你也……”
“嗯?嘁,被發現了啊?真沒意思。早知道就不來此了!反正憑你們幾個收拾一個叛徒綽綽有餘。”這一次聲音轉爲了血氣方剛的少年音色,與方纔的溫和截然相反,透着一股暴戾與盛怒。然而即便是這樣的語音,也是僞造出來的。
畢竟七夜之中魍顧最拿手的便是易容喬裝。變盡千般面孔白色聲音,僞裝成其他人潛伏在暗殺目標的身旁,讓一個又一個的人死在自認爲關係親厚的人手中,帶着不明不白的驚愕與猙獰歸入黃泉。
極度的震驚與惶恐霎時間就已佔據了蕭曈的心,不可置信的搖首。她感知到危險的臨近,想要後退,腳下卻乾脆徹底沒了支撐的力氣,倚門綿軟的滑坐了下去。
漸趨模糊的視線裡,只映出一道暗紅色的曲裾下襬。她心知那是偃月貫穿的服飾,眨眼間卻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你真的沒想到嗎?還是又在施展你套見長的僞裝攻心術?”被魍顧模仿的溫和優雅聲貼近耳邊響起。
沒由來的陰鷙感讓蕭曈一個激靈,“明明是你們用毒吧?我究竟是何時中的……”勉強打着精神,蕭曈與其實在說話,不如說實在呵氣。
然而對於她好不容易纔問出的問題,偃月卻沒有給予回答。轉而凝眸向一旁望去,一襲雪衫的魎眅,正垂首擺弄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感覺到有人看自己,也沒有要擡眼的意思,只是轉手以指間研磨出的粉末彈點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對方皓月凝水般的眼眸之中。
“呃!”一聲悶呼,偃月轉勢抵住眼睛,抓狂般的掙扎,捂着眼睛的手恨不得深深嵌入進去般,骨骼摩擦得咯咯作響。
“你——!你剛剛弄得是什麼?!”
“翳月——花粉可直供人眼入盲。是不是很適合你。”語氣平板的有些僵硬以至於明明是在詢問的一句話,被他說出來,卻完全不像是在提問。
相應的,偃月竟也沒有再開口叱責,轉而是不遠處響起一聲拍手鼓掌。
“不錯,可惜這花向來適配女子。偃月堂堂男兒,不屑此物。”語聲悠,竟又是一紅衣墨發的華貴公子從樹後走了出來。
“這次是真身嗎?”門內忽而發問,這一次魍顧的語音是一滄桑老者。
“呵,你的真身向來除了主上,都無人見過。怎麼還好來問我?”不想回答,偃月還是轉了委婉玩笑般的語氣。說話間,指間操縱,倒在地上的那個‘自己’赫然關節扭曲反轉,沒幾下變成了牢牢縛住蕭曈的囚具。
木製的關節有些原本銜接的地方此刻突出了鐵刺,恰好刺在人體要穴之上,有些是爲了讓人無法行動,有些則是剛好要人夠痛卻不得昏迷,以達到折磨的效果。儼然是一副刑具。
“沒想到,機關術就用在此種境地。你是不相信我嗎?”一記眼刀冷冷瞥過偃月,魎眅手中不知何時一拈了不下數十包毒藥,花花綠綠的紙在有些蒼白薄涼的指尖分外顯眼。
“當然不是。”偃月安撫般微笑,“我只是擔心再好的藥終歸有藥效過去的時候,到時在要你浪費苦心研製的藥物在這個將死之人的身上,豈不是不值。”
“呵。”似是認同了他的話,魎眅只是冷笑,不再做聲。轉手揮袖間一團渾濁煙塵盡數抖在了蕭曈身上,再觀那些彩紙包,已然盡數被打開,成了廢紙飄零在地上。
“啊呀?你把所有藥都一次用上啦?這次試驗會是個什麼效果?!會不會也和上次一樣,最後剩下的屍體發黑腐敗,蜷曲不成人形?”門內幼童的聲音帶着稚嫩與興奮。
“誰知到呢?魎眅從不會做同樣的實驗。能肯定的左不過就是個痛字吧?可若是叫她看了逢魔撤去幻術後蕭家頹敗的模樣,我想……和她心裡的痛比起來,這軀體上的痛也就不算什麼了。”滿是哀婉同情的說了狀似最後的餞別話語,偃月側身望向院牆。
不知何時,着了冰藍宮紗錦衣的人,已然端坐在上面。被面具遮掩的半張面孔,顯得極度淡漠。
目光如同看穿一切般直直的盯着刑具內強忍抽搐顫抖,脣角被自己咬出血的蕭曈。
“你還在想我們爲什麼會沒有死嗎?究竟是你太過自信了,爲自己的雙眼所欺騙。還是七夜七人的手法已到至臻之境。”
“……”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嗎?想知道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不是我們把蕭家怎麼樣了。是我們來的時候,蕭家就已經這樣了。”口吻悠長的說着話,逢魔隨着話音嫋嫋落地。
她離開的牆頭好像瞬間被火焚過一樣,殘缺焦黑也一片。而且這種灰燼蔓延的態勢還在不斷繼續,一整片院牆、接着是大門、再往後是院落……零零散散的斑駁潰然呈現在眼前。
蕭曈極度瞪大的雙眼中,充斥滿血絲,顧不上鑽心刺骨的疼痛,她狠命掙扎,撞動刑具伶伶作響。
逢魔眼神冰冷的俯視着她的悲哀,眼中沒有一絲波瀾。擁有讀心術及幻術的她,不屑開口。
“你認爲這纔是幻術?呵,人啊,總是這樣,認爲痛苦的便要逃避。給你看真實的,不是你想看的,你便偏要說那是幻像;給你看虛妄的,只要是你所想,你便硬要承認那纔是醉生夢死的真相。自欺欺人之物,永遠不可能活得清明。所以——我不喜歡世人。”
“吾……吾……”目眥欲裂的雙瞳,蕭曈直愣愣的盯着眼前這一片尊榮退卻,炭痕狼藉,只餘一座殘架焦木還在緩緩地、苟延殘喘般冒着縷縷青煙的白地。
若不是地上還散亂的橫着不知被被多少人踐踏到殘碎了的匾額,赫然拼湊着——忠烈將軍府幾個大字。她真的百死都不能相信這竟是她的家!她昨夜之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