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帶你離開。”原本就壓得極低的淡漠語聲,在一陣陣的呼嘯風聲中像是被衝散了一般。
蕭曈只覺得迷迷糊糊的,身後遠遠的站着什麼人,待到她想要轉身去尋找的時候,那人便如霧氣一般的飄散開了。不留一點痕跡。
唯有那句話,還忽而進忽而遠的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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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溼陰涼的空氣中,帶着些許清新與泥土芬芳的味道。
和那些不久前還瀰漫滿都城的血腥味比起來,着實好了不知多少倍。
儘管魑離也是個慣見生死的殺手,死在他手下的人一樣不勝枚數,他所染的血不比一朝盡毀的蕭氏一族所流的少。
可他始終討厭那個味道,腥苦、令人作嘔。
擡手輕撩了竹簾,任秋夜裡沁骨蕭瑟的風夾雜着無數雨絲狂亂的吹拂進來,很快便濡溼了自己的半邊衣衫,他依舊是衣服頗爲享受的恣意樣子。
“你最好快些放下。她受了這樣的傷本就不適宜移動,若是再加上風寒。只怕你的所有冒險就都要失去意義了。”
淺斟半盞薄茶,馬車內另一人語氣似是警告。
“現在時處雨夜,道路泥濘不說,且這場滂沱大雨激起的水霧就足矣遮蔽視線。你還擔心會有人追上來嗎?”平合着雙目,魑離側臉始終望向着窗外。
馬車飛馳的速度讓周圍一切的景物都化作了融於夜色的一抹不辨重彩,實際上什麼也看不清。
而隨着他的目光眺望,那位與之說話的女子,眼中卻透出一種洞徹一切的異彩。
“我說的並不是指那個,而且也算不上擔心。畢竟這世上能讓我爲之擔心的事,並不存在多少。我說的——是她。”
緩緩垂下眸子,七重宮紗飄然拂過枕在自己腿上沉睡不醒之人的面孔。
儘管之前那些塵土、血跡與傷痕都被處理乾淨了,可那死死鎖住的眉頭與愈發難堪的臉色卻是怎樣也改變不了的。
“她?”聞聲,魑離終於微微偏回了一點頭,餘光淡漠的打在蕭曈身上。
“你就不怕她會病死?而後你不惜背叛七夜忤逆天下的所作所爲,最終除了換來一具屍體與失敗之外,別無其他?”
“呵,怕這個字用的不合適。”一把放下了竹簾,魑離半晌被空氣沁得冰寒的手隨着返身的動作應勢撫在了蕭曈的額頭之上。“你一手幫她處理傷口,負責照顧她一路,卻不知道她早就因爲身上的傷而引發高熱了嗎?”
“是嗎?”猛然被一雙凜冽的目光盯住,被面具半掩的容顏全無變化。“畢竟只是個偃術製造的傀儡,感觸不可能像活人那般靈敏,也很正常。”
“什麼?”
“嗯?你不知道嗎?我以爲你從一開始就看出來呢。在你面前的不過是我要求偃月替我製造的一具傀儡而已。”面對魑離越發陰沉的臉色,還在說話的傀儡隨意將遲遲未喝的茶水潑灑向了窗外。
“逢魔!”幾乎的低低的怒喝,“你該知道我爲什麼要你跟着!”
“這個當然。爲了躲避追兵,你需要我的幻術作爲掩護。”
“你明知道,卻還……”
“所以纔會有你喜歡的這場大雨不是嗎?”不等對方出言訓責,婉婉語聲便乾脆利落的截斷了對方懸在口邊的話語。
“是你要知道,我一面要在顛簸成這樣的馬車上控制好水盞的平穩,沿途施術給你們製造掩護的條件;一面還要在王城之外施展困術,叫那些無用的追兵以爲自己跑了幾十里路,其實都還只是原地繞圈。已經足夠辛苦了,如果再不能夠有個舒服些的環境……”
“就看誰礙眼,殺了誰?”搶過她後面的話,魑離鄙夷出聲。
“不錯!所以,爲了你和她不會枉死,你該慶幸我換了傀儡。”
“呵,有意思。”輕聲冷笑,魑離沒有傻到在去瞪一個傀儡。轉而又將目光瞥向了窗外。心下一沉,‘這樣的天氣也是她用幻術操縱的嗎?僅憑每隔一個時辰潑出去的那半盞薄茶?還有這個並非被偃術操縱的傀儡;以及她所說的被困城外的追兵。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她的能力的極限究竟在哪裡?倘若是這樣一個對手的話……會不會足夠稱之爲可怕了?!’
“我很好奇,你是在憑什麼幫我?”
“幫你?不如說是在幫我自己得到想要的東西。
就像你控制偃月、魎眅那樣。你承諾給他們他們需要的東西,所以——偃月雖然聽從那位主上的安排,用囚籠困住了獵物。但最後還是假借留下來監視的機會,提醒了貿然開籠會觸發的機關,並且將鑰匙偷偷交給了你,離大人。”
逢魔的話,透過傀儡,顯露出幾分陰鷙。
魑離雖心下一凜,但知曉她的能力,也就不足爲奇了,旋即沒有做聲。
“說實話,你們的戲演得很逼真。包括他提醒你牢籠杆內灌滿了石漆,若貿然用劍去砍擊出火花便會一發不可收拾的那句話,衆目睽睽之下也並沒有什麼紕漏可言。畢竟離大人與公子月太像是死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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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嗎?”魑離聲冷,撫着蕭曈額頭的手驟然又涼了許多。
“或許是因爲長路漫漫,有些無聊吧。你不是想知道我出手的理由嗎?離將軍!”是以,逢魔最後兩字咬得極重。令魑離空餘的手不知不覺間就撫上了腰間的佩劍。
“將軍?這個稱呼倒是有些意外。魑離不過一介殺手……”
“一介敵國派往此地,暗中潛伏。或籠絡七夜或除掉七夜,以備一戰全勝的暗衛將軍。”
逢魔說的斬釘截鐵,已是篤定。
由此,下一瞬,魑離閃着寒芒的佩劍徑直架在了她的頭上。
“只斬下一具傀儡的頭,有用嗎?你該相信我,這些如果我要說,你們早在踏上這條通往敵過的路之前就已經沒命了。被你欺騙的公子月,更是不會幫你。”莞爾笑着的聲音從表情僵直木訥的容顏下傳出,幾根手指輕巧靈活的將架在頸間的劍推向了一旁。
垂首,逢魔將魑離的注意力轉引向蕭曈。
只見漸趨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彷彿是睡夢中重溫了什麼,又或是朦朧間聽懂了什麼。
胡亂的一陣掙扎,蕭曈身上那些原本綁好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在新換的素服上染出片片血跡。
魑離只是晃神的觀望着,記憶似乎回到了昨日的楓葉林。‘如果當時要你死在那裡,你便不會有現在的痛苦。可我知道,你不願死。你已經成爲了一個殺手。’
又是一陣顛簸,蕭曈終於奮力將眼睛睜開了一道縫隙。在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之後,猛地掙扎起來,下意識的探手還要去腰間摸隨身的佩劍。
可惜癱軟的身子不待多一刻的支撐便在下一陣顛簸中沉沉摔倒下去。
瞬息剎那之間,魑離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但只是閃過,之後餘下的便全部都是冷漠與輕蔑。
“還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嗎?”淡淡的一句話,毫不留情的直捅蕭曈心窩。
惶恐不安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怔忪渙散,再一點點的轉變成爲驚詫痛苦,隨着大顆大顆眼淚漫過急劇瑟縮的瞳孔,魑離知道,她的回憶徹底甦醒了。
“啪嗒”一滴眼淚摔碎在魑離腳下,他垂眼望着。或許在蕭曈心裡,自己已經成了救她的人。那句‘我會帶你離開’已經奠定了一個唯一值得信賴依憑的位置。
可他不是!下一刻,按照常理應該滿懷關切與同情的將她扶起,任她肆意放開聲音大哭一場的。正因爲他不是那樣的存在,所以,下一刻,他擡腳,狠狠踩在了那摔碎的眼淚之上,將其碾壓的徹底支離破碎,滲入馬車鋪就的軟緞之內。
蕭曈渾身猛然一震。
審視的目光如同一柄直穿透胸腔的利刃,殘忍可以得到詮釋。
“還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嗎?世代榮光,鐘鳴鼎食的蕭氏一族,最後落得了什麼樣的收場?”
與窗外寒風一樣蕭瑟的語調,讓蕭曈有些錯愕的仰起臉來迎上他睥睨投下的目光。
像是沒有聽清一般,半晌,魑離終於發出了第二聲不急不緩的淡漠,“那個時候,你並沒有昏厥。應該說是我要魎眅施下的藥物,令你雖然痛苦卻不會昏厥。”
這一聲莫名帶了些惡寒,便是一旁的逢魔都不由得以幻術操控着傀儡做了個瑟縮的動作。心下卻是一陣腹誹‘這……明明就是你害死她蕭氏一族吧?怎麼,現在倒像是她害死了你一家滿門似的?泄憤之舉是不是顛倒猶爲懸殊了!’
終於,如同遭受了戲弄羞辱一般,積壓的火氣一下子暴漲起來。促使蕭曈全然忘卻了病人應有的姿態,倔強的支撐着起身,不忘狠狠揮動一拳向對方臉上打去。
極度無力的一拳,就連速度也是緩慢的。可魑離卻沒有躲開。任憑這一拳打下後,支撐一般抵在自己的臉頰之上。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如視草芥螻蟻的笑容。
“這就是你的憤怒與仇恨了嗎?呵,難怪蕭家會被滅門。”
“魑——離——!”聲嘶力竭度怒吼,不亞於車外狂風驟雨間投下的雷霆。失去了知覺,一片麻木也好,她渾然不顧的將手向對方頸間抓去,一把死命掐住了魑離的脖頸,勢要令之斷氣的架勢躍然眼前。
“砰”是蕭曈被打到一旁撞上車壁的聲音。緊隨其後的便是魑離冷笑一掃而光的嚴肅。
“現在想要拼命了嗎!那個時候是誰聽了我的話?爲了保命,真的可以裝作假死!可以對和自己有着同樣血脈的人橫死法場而無動於衷。”
“……”
“是誰在聽到廝人已死,頭身分離,輾落塵土卻還要遭受的謾罵折辱的時候,連出聲辯駁都不敢?”
“……”
“那個時候,你不想死。就算你聽到了,王命人將屍體棄之荒山深澗,留下頭顱埋入蕭府廢墟底下,上鎮辟邪鎮物。如此不顧昔日君臣的命令,爲了活下啦你都沒有半聲異議。
現在你如願以償了,還有什麼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