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

路非從辛笛家告辭出來,下意識再看看院子裡那兩株合歡樹,他欣賞寫意山水芙蓉寒梅,這種豔麗的花並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清香,看着陽光下那樣盛放的姿態,他不能不承認,確實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見那個陌生女人仍站在馬路對面,他躊躇一下,走了過去,一時不大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按輩份講應該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輕得最多隻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請您別站在這裡了,這樣對辛辰確實很困擾,哪怕出國了,以後也能想辦法跟她聯繫,突然相認,又說要永遠離開,您讓她怎麼可能接受?”

她點點頭:“我知道我這次來得很荒唐,也許反而對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個念頭。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沒了力氣,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歐洲,那麼遠的路等着自己,簡直有點絕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嗎?”

她說着軟糯嬌脆的普通話,語速聲音居然和辛辰頗爲相似,讓路非感嘆遺傳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當然也算她的朋友。”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打開白色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裡面是我將在奧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願意和我聯繫了,請交給她。告訴她,我就算搬家,也會請人轉交信件的。”

路非遲疑一下,她懇求地看着他,那雙漂亮眼睛裡蘊藏的深切哀愁打動了他,他接過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會要,我會找合適的時機給她,可別的我不能保證。”

“我再不會違揹她的意願打擾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樣,對自己血脈連着的那一端有了想多點了解的念頭,那麼我在那裡,等着。”

路非在和辛辰熟識後,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勸過她,但她的回答始終是搖頭,拒絕談論那個在某天盛夏午後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個信封。

於是,這個白色的信封至今沒有開啓,仍由路非保管着。他帶着這個信封輾轉生活在舊金山、紐約、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終將它妥帖放在一個文件夾內。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沒有遇到任何異樣狀況。她照樣做着作業,戴耳機聽WALKMAN裡放的港臺流行歌曲,看電視,看辛笛瞞着媽媽買回來的時裝雜誌,有時充任辛笛的模特,讓她做素描練習,或者跟她學畫畫,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暑期過了快一半,路非堅持每週過來幾次給辛笛補課。偶爾他也給辛辰講一下功課,只是辛辰對學習比辛笛還要漫不經心得多,而且頗有歪理:“我知道是這樣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爲什麼是這樣呢?”

這樣的不求甚解,讓路非無可奈何。辛笛在旁邊大笑,只覺得辛辰這口氣可不活脫脫象足了她爸爸辛開宇。

兩姐妹閒時都畫畫消遣,只是辛笛畫的是時裝設計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國留學的姐姐路是幫她買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時裝畫技法,藏在自己臥室一大堆參考書下面,得空便拿出來臨摹學習,不會的英文查字典或者問路非。路非一邊幫她翻譯一邊嘆氣:“你若把這份心思分三分到數學上,成績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會他的勸告,她只跟路非說過自己打算學服裝設計的志願,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我爸大概還好,最多吃一驚就算了,不過我媽聽到準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畫那些工筆花鳥、簪花仕女,要不畫油畫也行,總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畫漫畫人物畫得不亦樂乎的辛辰,只好承認,辛笛多少還是在朝着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記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着她畫的的幼稚卡通畫還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導,你就畫得有模有樣了,我們家的人的確都有美術天份啊。”

辛辰笑得無憂無慮,路非幾乎以爲,面前這個少女膚淺快樂,沒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頭一次看到她陷入了夢魘。

那天下午,辛笛臨時接到美術老師的電話,去他家裡拿一套考試資料。路非獨坐在書房裡看書,出來倒水喝時,發現電視機開着,而辛辰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飲水機放在沙發一邊,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見辛辰雙手合在胸前,一隻右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那隻腳形狀完美,白皙纖細,貝殼般的粉紅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腳趾圓潤,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紅痣,讓他驀地想起那天自稱是她媽媽的女人說的話。

路非爲自己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和突然沒來由的心緒不寧大吃一驚,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遙控器關上電視,正要回書房,卻只見辛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驚地問:“怎麼了,辛辰?”

辛辰沒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滿是汗水,有了一點扭曲,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全然不是平時健康的模樣,彷彿正在用盡全力掙扎,卻沒法擺脫重負一般。

路非大駭,在沙發邊蹲下,遲疑地伸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覺察到她在瑟瑟發抖,而手是冰涼的,那個樣子,分明是處在極度恐懼中的一個小孩子。

他再度遲疑,可是還是伸手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輕輕拍着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鬆馳了下來,瞳孔慢慢恢復正常,伸雙臂抱住他,將額頭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溼了他的T恤。隔了一會,他感覺到她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

他將她放回沙發上,仍然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問:“是不舒服嗎?不然我現在帶你上醫院吧。”

“不,我只是……好象做了惡夢,然後醒過來,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全身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動。”她擡起另一隻手,捂住眼睛,聲音輕微地說,“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過過一會就好了。”

“以前這樣過嗎?”

她搖頭:“最近纔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躺在牀上,大媽在外面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聽得到,我想答應,可是怎麼發不出聲音來。”

那天李馨不見她答應,走了進來,看她睜着眼睛躺在牀上,表情怪異,頓時頗爲不快:“叫你怎麼也不應一聲,基本的禮貌還是要講一下的,出去吃飯吧。”辛辰卻完全不能辯解,只能等恢復了行動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麼夢?也許說出來就沒事了。”

“記不清了,有時好象是在跑,一條路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有時好象在黑黑的樓道里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縫裡滲出了淚水,聲音哽咽起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小小的手在他掌中仍然顫抖着,他握緊這隻手,輕聲說:“別怕,沒事的,只是一個夢。”

“可是反覆這樣,好象真的一樣。”她的聲音苦惱,他伸手指輕輕將一粒順着眼角流向耳邊的淚水抹去,再扯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胡亂按在眼睛上。

他蹲在沙發邊,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才起身:“明天讓李阿姨帶你去看醫生吧。”

辛辰拿紙巾擦拭眼角,搖頭說:“做惡夢就要看醫生嗎?太誇張了,也許像你說的,說出來就沒事了。”

她很快恢復了活潑模樣,辛笛回來後,姐妹倆照常有說有笑,她仍然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6月3日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