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

辛笛會來這裡一點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這間酒吧的老闆阿風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話說,這裡是她“喝喝小酒,發發酒瘋最安全的地方”,不僅可以打折簽單,萬一喝醉,阿風還保證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沒想到會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對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對他們點點頭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嗎?要不要一塊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個人我似乎在哪見過。”Bruce有點納悶,可是他想,這男人如玉樹臨風,氣質溫潤,光華內斂,如此出衆,沒理由見過卻轉眼忘了,只笑着搖頭。

辛笛與路非坐到了另一邊,而路非再度掃過來一眼,表情不同於他素來的鎮定,頗有點含義不明。但辛辰不願意談論他:“剛纔說什麼來着,對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會去歐洲自助遊一趟,我比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還特意買了一本書,書名叫《開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着很有趣。奧地利嘛,再說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準備也行,我們約好,明年暑假行嗎?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跑。”

“還要跟我一塊出行呀,上次夠衰了,我害你斷了鎖骨,兩個人都差點丟命。”

“不是絕處逢生了嗎?合歡,那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經驗,我永遠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別玩了,我堂姐在那邊,回頭她要我解釋,我可說不清。”

“很好解釋啊,跟她實說,我是你的忠實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幾個永生難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後大概每隔一個月會向你表白一次,有時是王家衛式的,有時是周星馳式的,有時是古典深情的,有時是後現代狂放的,可是你從來不買我的帳。”

辛辰無可奈何地笑:“Bruce,你這樣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險的,小心從開玩笑變成半真半假,到後來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視着她,桌上那簇燭光印入他眼內,閃爍不定:“也許我說的全是真的,並不是玩笑。”

辛辰卻開玩笑地豎一根手指,做個警告姿勢:“我對朋友會很好,Bruce,不過我對愛我的人是很殘忍的,不要愛上我。”

路非沒想到約辛笛來散心,卻會碰到辛辰和一個漂亮大男孩意態親密地坐在一起,尤其這男孩子對他來說,其實並不算陌生人。他似乎從來沒見過如此妝容明豔的辛辰,在黯淡搖曳的燭光映襯下,她笑得美麗、陌生而縹緲。

那邊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會,喝完面前的酒,起身結帳,跟他們點頭打個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興索然,並不說話,只悶悶地喝着酒。

“男人吃醋是這個樣子的嗎?”

能跟路非言笑無忌的朋友大概也只有辛笛了,路非並不介意她的調侃,只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時候我想,莫非我過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脫節了嗎?”辛笛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讀中學的時候,坐我旁邊的女生和坐我後面的男生談戀愛,我一無所知,後來還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發雷霆,讓他們寫檢討,我才曉得在我眼皮底下發生的這樁羅曼司。念大學了,戀愛的人不講究低調神秘,我師姐公然單戀校草好幾年,據說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後來跟她聊天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維凡,辛笛的師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裝設計,發展得不錯,辛笛過去出差,多半會和她約着聚聚,交流設計心得,談談內業趣事。那次聽到師姐藉着酒意說起年少心事,兩人還相對大笑。師姐是放下了舊事,而她純粹是覺得以師姐這般人才,“有啥好單戀一隻開屏孔雀的”。

“知道這些事並沒什麼意思吧。”

“怎麼沒意思,生活太平淡,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點綴。”

“畢竟是別人的生活,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樣啊,去年同學聚會,有個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對我招供,他一直喜歡我,並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卻沒有反應。周圍同學還起鬨,說他們都看出來了。”

提起這事辛笛有點惱火,不知道是對那個過於含蓄的男生還是對過於遲鈍的自己。她倒並不爲錯過和那個沒留一點印象的男生可能的發展而遺憾,可是確實覺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學習、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面前:“爲什麼突然想起了這麼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對感情沒有感覺嘛,連我媽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卻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麼來了?”

辛笛不想轉述她媽說得比較刻薄的那句話,只聳聳肩:“總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沒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過,阿姨一直把你保護得很好。”路非在心裡默默地想,不象辛辰,沒有任何保護,太早接觸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於現實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護成了……”辛笛本來想說“28歲的聖處女”,總算及時縮了回來,心想這也怪媽的話,未免不公平,莫不是當處女當得失心瘋了,在戴維凡那傢伙面前坦白了就已經夠丟人了,她只能長嘆一聲,“保護成了感情白癡。”

“你哪裡白癡了,你是光風霽月。”路非莞爾。

辛笛擺手:“拉倒吧,這聽着不象安慰象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問你了,你這次回來,表現得很奇怪誒。你出國連讀書帶工作快四年,回來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術不好也知道,前後加起來有七年了。這不是一個短時間,中間你差不多從來沒跟辰子聯繫過,你不會以爲她會因爲16、7歲時喜歡過你,就一直玩什麼寒窯苦守默默等着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認識,她也是他保持聯繫和友誼時間最長的朋友,他並不想瞞她什麼,可是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停了一會纔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小笛,我從來沒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資格對小辰有什麼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嗎?”

“如果她還肯給我機會。”

“我不得不說,你真的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你在國外是沒辦法,可是三年前回國時就應該留下來直接跟她說啊,爲什麼一聽她去西安旅遊了,你一天也不願意多等,馬上改簽機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間再沒回來。以前還時不時發郵件打電話告訴我行蹤,這三年也不怎麼跟我聯絡了。”

“發生了一些事,小笛。”良久,他才繼續說,“而且,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了一些我早該知道的事。”

辛笛當然好奇,可是知道他不想細說,而她也並不願意追問,她不喜歡這樣沉重的氣氛:“真受不了你啊,你表現得好象突然陷進了情網。”

“我早陷進去了,而且一直陷着,只是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路非的聲音低沉,伴着室內低迴的爵士樂,辛笛只覺得心中有微妙的動盪,她隨口一問,根本不指望從來不輕易坦白心思的路非會交代什麼,沒料到他今天卻如此直白。

辛笛看向剛纔辛辰坐的角落,那邊空空如也。她再度長嘆,拿起啤酒瓶,大口喝着,然後放下瓶子,仰頭對着天花板笑了:“路非,原來你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不是一直持重得像生下來就成熟了。我沒看錯啊,我家辰子在少女時代果然是無敵的。”

路非早習慣了她看問題詭異而與衆不同的角度,只微微苦笑。意亂情迷?這個詞對他來說倒真是確切,面對那樣陽光的微笑,那樣柔軟的嘴脣,那樣勇敢到全無畏懼和猶疑的眼睛,他的確違背理性,亂了,也迷了。

“不過辰子變了很多。”辛笛依然看着天花板,輕聲說。

誰能不變呢?就算是在她眼裡一直遊戲人間的戴維凡,尚且感嘆“沒有人能一路年少輕狂下去”。而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職場規則,學會了妥協,每個季度做着同樣的事情,一邊盡力主張自己的設計,又一邊融合整個設計部門意見修改定稿,這個反覆的過程猶如拉鋸一樣來回磨蝕,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她。

可是對着辛辰,眼見曾經生機勃勃、任性張揚的堂妹現在變得冷靜大方斯文得體,辛笛只覺得迷惑,她不能接受心目中那個恣肆揮灑的青春現在泯然衆人,只能在自己的設計裡去找回那樣的奔放不羈。

然而辛辰的改變其實也是在不知不覺中來的。至少沒有任何標誌性的大事發生,沒有諸如一夜白頭一夕轉性那樣戲劇性的劇變。辛笛的父親對他一向偏疼的侄女的變化只認爲是“女孩子長大懂事了”,就連一向不喜歡辛辰的李馨,也勉強點頭同意這一說法。

辛笛再次對自己的記憶力和對感情的觀察感到無力。

“辰子現在對什麼都不太在意,沒以前那麼尖銳,甚至能說得上寬容了。”

路非白天見過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她這幾年工作還順利吧。”

“還好啊,她大學畢業那會,我爸爸自作主張給她安排了一個事業單位打字員的工作,說是有轉正式編制的機會,她去上了不到一個月的班,就跟我爸說她不想做了,”

想起往事,辛笛笑了,父母爲這事都很不高興,可是她能理解辛辰,到一個暮氣沉沉的單位當打字員,換了她,大概最多隻能勉強待三天:“她說她只任性這一次了,然後去西安玩了大半個月,回來後自己找工作,後來開始在家接平面設計和圖片處理方面的活,已經做得很上道了,收入也不錯。”

辛笛突然一怔,她頭次意識到,從那以後,辛辰果然再沒任性了,後來甚至同意按父親的安排去相親,讓她大吃一驚。

提到那個“西安之行”,路非沉默了,辛辰白天說的話浮上他的心頭。

“我的生活並不是你的責任。”

“後來我再也沒讓自己成爲任何人的責任。”

說話時,辛辰並不看他,聲音和神情都帶着疲憊無奈。

而在少女時代,辛辰不是這樣的。當時,她帶着倔強,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希罕當任何人的責任。”

她說的話,她真的做到了。也許是他逼她做到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從她第一次吻上他的脣,流年偷換,人事全非,一切都不復當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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