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慶安堂內屋裡,牆角的燈燭仍舊執着的散發着光亮,白老太爺身着寢衣坐在牀榻邊,錦被裡,白老太太坐起身,披了一件厚襖。
“有什麼事兒,明兒睡醒了說不行啊,非得夜裡說,你身子本來就不好,着了涼,又該咳嗽了。”
責備的說着,白老太爺伸手將白老太太身上的厚襖裹緊,又把她身邊的被子圍嚴實了。
臉上的笑容透着不常有的柔和,白老太太嗔道:“屋子裡暖和着呢,哪那麼嬌貴了?白日裡只要一睜開眼,身邊就沒消停過,哪還能像現在這麼清靜的說說話兒啊。”
“怎麼了?老二屋裡又出什麼糟心事了?”
輕微的點着頭,白老太爺蹙了蹙眉,擡頭看着白老太太問道。
上個月,二房有個丫鬟被杖斃了,原因是偷了二夫人房裡的銀票,被二夫人身邊的楊嬤嬤帶着人抓了個現行,人贓俱獲。
銀票數額巨大,若不是二夫人心血來潮,興許早就被帶出府去了。
二夫人當即就黑了臉,那丫鬟被粗使的婆子捂住嘴拖到了柴房,打了三十大板,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一副草蓆卷着擡出府去扔到了亂葬崗上。
直到後來有婆子收拾殘局,才發現,地上好大的一灘血,看着,不像是杖責打出來的血,倒像是小產了。
這件事,雖沒人提起過,可府裡的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已經人盡皆知。
雖說二老爺有些色令智昏,連房裡的丫鬟都不放過,可二夫人這一招,也着實有些狠毒了,讓人想起來就有些不寒而慄。
知曉白老太爺想起了什麼事,白老太太的面色也跟着一黯,旋即,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不是二房,是珞姐兒。”
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要說的正事,白老太太伸手拍了拍白老太爺的手。
眉毛一跳,白老太爺眼中一緊,“珞姐兒怎麼了?”
見他這般着急,渾不似平日裡那般雲淡風輕的模樣,白老太太啞然失笑,“你別一驚一乍的,都多大歲數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
白老太爺笑了笑,起身走到錦桌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見水溫適宜,白老太爺另取了一個茶碗沏了茶,端來遞給了白老太太。
喝了一口,白老太太說道:“珞姐兒在府外認識了一家人,前些日子,那家人落了難,珞姐兒便來央了我,想讓那家的女兒進府來服侍她。珞姐兒的話說的隱晦,可我卻聽的明白,她是想身邊多些自己人,將來出嫁,也有可信的人手可用。”
白老太爺聽的認真,臉色不由的凝重起來。
“哎……”
白老太太長嘆了口氣,“我以爲,咱們多疼着些珞姐兒,便算是對的起士鳴和他媳婦兒了,那天珞姐兒一說,我才發現,我們太疏忽她了。過了年,眼看珞姐兒就十四了,給她擇一門好親事已經迫在眉睫,而眼下,就說不提親事,咱們要多養她兩年好好相看相看,可嫁妝啊陪房啊,這些咱們都得商量準備起來了。”
“嗯,你說的在理。”
附和着白老太太的話,白老太爺猶豫了一下道:“大丫頭這麼大的時候,都開始跟在她娘身邊學習打理家事了吧?”
說的,便是白瓔萍。
白老太太點了點頭。
“那,是該準備起來了。”
白老太爺肯定的說道。
“這些都是其次。我看士忠他媳婦兒對珞姐兒也親熱着呢,回頭讓珞姐兒多往茗雅園走動走動,再叮囑她多費心,讓她把內宅這些事情,也好好跟珞姐兒說道說道,那孩子聰慧過人,定能很快學會的。至於將來她出嫁,身邊跟去的那些人,也好辦,咱們莊子裡,有幾戶都是我孃家帶來的,要麼就是跟着你走南闖北過,最是忠心不過的,實在不行,把那幾家人都給了她,也就是了。”
絮絮叨叨的說着,白老太太面色間有些猶豫起來。
一起生活了近五十年,白老太太的猶豫,白老太爺哪裡有不清楚的,當即,直率的問出了口,“你的意思,是想給珞姐兒多準備些嫁妝?”
摩挲着茶碗的邊沿,白老太太商量道:“士忠襲了靖安侯世子爵位的那年,我們便當着他們兄弟三人的面說過,待到我們去了,靖安侯府的家產,一分爲四,四房各佔其一,這些,他們雖沒點頭,卻也沒提出異議。我是想着,如今,便提早分了吧,三房的那一份,便算是給珞姐兒的嫁妝。”
白老太爺的面色愈發沉重起來。
思忖了好一會兒,他有些爲難的說道:“珞姐兒出嫁後,便是別人家的人了,雖說嫁妝多些,婆家對她能好些,可若是太多了,萬一想和咱們結親的人,是衝着珞姐兒的嫁妝來的,那豈不是害了她?再說了……”
頓了一下,白老太爺擡眼看着白老太太說道:“如今,咱們是老了,不會爲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有什麼念想了,可你想過嗎,就是士忠沒意見,他媳婦兒沒意見,進遠也沒意見,那老二和老四,還有他倆的媳婦兒,也能同意讓珞姐兒帶着靖安侯府四分之一的財產嫁到別人家去?破家還值萬貫呢,莫說侯府都積累了好幾代的財富了。”
“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想過?可三房那一份,本就是屬於士鳴的,他走了,他的東西傳給珞姐兒,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雖心中也知曉有些不可能,但想及最疼愛的那個兒子,白老太太仍舊據理力爭着。
白老太爺深嘆了幾口氣,接過白老太太手裡的茶碗放回錦桌,安撫着說道:“這件事,先放放吧,咱們再好好想想,也好好爲珞姐兒打算打算,終歸她現在還小。”
說到還小,白老太爺微一怔忡,這一年多,白瓔珞每日都在眼前晃悠,不論什麼時候見到,她都一臉明媚的笑容,甜甜的叫自己“祖父”,有時候,還親暱的攙着自己的胳膊。
滿府的孩子裡,便連最大的白進遠,見了自己也有些輕微的畏懼,似乎就是她跟自己最親,滿以爲,她如今纔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原來,不知不覺間,小女孩兒已經長成豆蔻之齡的少女,到了要出嫁的時候了。
“珞姐兒的親事,你有什麼打算?”
本打算吹了燈燭就寢的,白老太爺走到牆角,倏地轉過身子問起起來。
聞言,白老太太有些爲難的搖了搖頭,“高不成低不就的,咱們覺得好的,人家嫌棄珞姐兒是個孤女,怕咱們走了,靖安侯府和珞姐兒便越發疏遠了。好不容易有相中了珞姐兒的脾氣秉性的,我又覺得,配不上我的珞姐兒,哎……”
做父母的,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全天下最優秀的。
年輕有爲的白士鳴,是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最疼愛的兒子,他的英年早逝,給二老心裡造成了巨大的創傷,每每想起都會挖心撓肺的疼。
而白瓔珞,從小到大更是非比尋常的乖巧懂事,一點兒錯都挑不出,試問,偌大的京城,大家大戶裡的小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偏偏就是白瓔珞得了皇后娘娘和六公主的青睞,最後,還得了那副讓人一提起來就又羨又妒的墨寶。
是故,再提起白瓔珞的親事,白老太太便愈發覺得難以抉擇。
“珞姐兒自幼無父無母,在二房處處要看人臉色,這麼多年過來,也不易,我倒是覺得,男方家的身份背景什麼的,可以都不考慮,重要的是一顆憐惜珞姐兒的心,這纔是頂頂要緊的。”
返身走回牀榻邊坐下,白老太爺說着自己的看法。
“正是這麼個理兒。可是,就是相看,也只能見幾面,到底那兒郎是什麼脾氣秉性,咱們不相處,哪裡就瞧得出來了?所以,你說的這要求,聽起來雖簡單,可實施起來,卻是再難不過的。”
白老太太說道。
心中似是已經有了什麼想法,白老太爺的面上,顯出了一絲猶豫。
白老太太注意到,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你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遲疑了一下,白老太爺沒有否認。
心理有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在晃動,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白老太爺猶豫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搖了搖頭道:“我想,要不咱們多留珞姐兒兩年,等到後年會試過了,咱們從新科進士裡挑個家世清白、家裡人口簡單些的兒郎相看相看。到底也算是青年才俊,只要自己上進,未必博不出個好前程來,這樣,把珞姐兒嫁過去,咱們也能放心。至於侯府這邊,到時候便看珞姐兒了,她如果有心,能把夫家和孃家兩邊的關係處理好,侯府自然是她身後的助力,若是不能,男方家娶之前應該也有心理準備,到時候定然不會藉此爲難珞姐兒,你說呢?”
慢慢的消化着白老太爺的話,白老太太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舒心的笑容,“好,就按你說的辦。”
舒了一口氣,白老太爺笑眯眯的起身,吹熄了燭火,黑暗中,白老太太如小孩兒一般嘟囔了一句,“後年會試完,珞姐兒可都十五歲了,及笄了親事都還沒定下,傳出去,又要被人笑,我可憐的珞姐兒……”
啞然失笑,白老太爺知曉她就是抱怨幾句,嘀咕着安撫了幾句。
天地間一片靜謐,蘭心閣裡,白瓔珞早已進入夢鄉,她定然未想到,片刻前,她的終身已經大致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