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無人能眠。
茗雅園內屋,靖安侯長嘆了口氣,囑咐着身邊的薛氏道:“爹和娘,真的是老了。要不然,也不會這麼着急的想把珞姐兒的那一份東西給摘出去。”
黑暗中,薛氏撇了撇嘴,“侯府積累了幾輩子的產業,便連咱們的萍姐兒出嫁也只得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如今二老這樣偏頗珞姐兒,我想起來真覺得寒心,要知道,萍姐兒纔是侯府的嫡長孫女呢……”
“婦人之見。那是珞姐兒的嗎,那是三弟該得的。”
厲聲說着,靖安侯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道:“再說了,長房得四成,其餘三房各佔兩成而已,你若是連這些都容不下,豈能當得起這侯府的女主人?”
靖安侯這話,說的便有些重了,薛氏有些委屈的嘟囔道:“我哪裡容不下了?不就是替萍姐兒覺得委屈嘛,也就抱怨兩句罷了,人前人後,我可都是贊同珞姐兒得三房那一份財產的。”
靖安侯點了點頭,有些蕭索的說道:“這麼多年了,爹和娘,一直都沒把三弟放下,也幸好如今有了坤哥兒,否則,爹和娘怕是要時時想起此事了。這次的事,咱們一定要態度堅決的支持他們的意見,人老了,要像孩子一般哄着,咱們順着些,他們心裡也好受些。至於老二和老四那兒,哎……”
輕嘆了一聲,靖安侯再未說話,薛氏瞬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侯爺的意思,妾身記下了。明日,我找二弟妹和四弟妹說說話。”
秋然軒和晨曦閣裡,二老爺和四老爺夫婦都徹夜未眠,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的態度不堅決卻也不柔和,臨到頭也沒給出個說法,可那麼大的一筆財富橫亙在衆人面前,讓他們都有些抓心撓肺的煩躁。
儘管,那筆財富本不屬於他們,可一想到就這樣白白的給了白瓔珞,將來成爲了別人家的東西,他們那心裡就沒辦法平靜。
一夜,衆人心思各異。
天亮時,白瓔珞再到慶安堂請安,便見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的精神都有些懨懨的,用了早膳,白瓔珞偎在白老太太身邊撒了會兒嬌,眼見她面色柔緩了些,才起身去了鳴翠居。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府裡的風傳,課堂上,姚夫子講了“二兩金”的典故。
二兩金,顧名思義,就是二兩金子的意思。
很早的時候,有個莊戶人家,老妻早些年就撒手西去了,老漢又當爹又當爹,辛辛苦苦的將三個兒子拉扯大。
臨終時,老漢將畢生的積蓄,二兩金拿了出來,要平均分給三個兒子。
可三個人分二兩金,哪裡能分的均勻,一時間,土炕前,三個兒子爭執起來,各自都有一番讓旁人辯駁不了的理由。
不知過了多久,眼看老父親已經快嚥氣了還有些不瞑目,三個兒子幡然醒悟。
最終,三兄弟決定,將二兩金兌換成二十兩銀子,三兄弟每人五兩,剩下的五兩歸到公中,歸三人共同所有。
老漢含笑而去。
三兄弟爲父親操辦了後事,在那以後,兄弟齊心,白手起家,從無到有的將生意做大,最後,竟成了當地赫赫有名的大戶人家。
而二兩金的故事,也風靡一時。
聽着姚夫子柔和沉穩的聲音在屋內迴盪,白瓔珞的心裡,卻泛起了漣漪,再擡眼時,便一臉的若有所思。
白瓔芸上課時向來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此刻也是一般無二,老神在在的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而一旁的白瓔歡和白瓔蘭,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下了課,白瓔珞落在了最後,而白瓔芸三人都雀躍的朝外去了。
白瓔珞擡眼看着姚夫子,“夫子,您的意思,瓔珞明白了。”
姚夫子抿嘴淺笑,故作不知的說道:“一切都要你想明白纔是,二兩金,可不是誰都能放得下的。”
白瓔珞笑的愈發柔婉,鄭重的衝姚夫子行了謝禮,起身出了鳴翠居。
歇了午覺起身,白瓔珞便覺得格外的神清氣爽,到了慶安堂,白瓔珞從秋紋手裡接過茶碗,衝她說道:“秋紋姐姐,我和祖母說會兒話,你帶着小丫鬟們去玩吧,我服侍祖母便好。”
知曉白瓔珞有體己話想和白老太太說,秋紋看了白老太太一眼,見她點了點頭,規矩的退出了正屋。
小丫鬟們在院子裡踢起了毽子,秋紋和秋月則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做針線,屋子裡,一片靜謐。
“怎麼了?”
感受到白瓔珞緊緊的抱着自己的胳膊卻不說話,白老太太慈和的問了起來。
聞着祖母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白瓔珞的心裡,漸漸地安寧下來,手臂緊緊的抱着白老太太的胳膊,白瓔珞靠在她身上甕聲甕氣的說道:“讓祖父祖母爲難了……”
心頭一顫,白老太太側頭看去,便見女孩兒的睫毛上,掛着一滴晶瑩的淚珠。
午後的陽光柔軟而溫暖,從半開的窗戶裡透進來,在少女的身上,落下了一片和煦的陰影,從女孩兒的側臉看去,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出一片陰影,而那執拗的沒有落下來的淚珠,讓女孩兒平添了一份嬌弱的美,別有一番動人心魄。
“好孩子……”
抽/出胳膊,將白瓔珞攏在懷裡,白老太太聲音刻意的柔和下來,“好孩子,祖父和祖母都是半截身子埋在黃土裡的人了,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這點兒小事,有什麼爲難的?你呀,該玩的時候玩,該笑的時候笑,別想那麼多,啊?”
想起自己這麼大的時候,還在母親的懷裡撒嬌,而她,卻要小心翼翼的揣摩旁人的一舉一動,甚至於一句話一個眼神,白老太太的心裡,便有些微微的酸澀。
眼前,不由的又出現了那雙無論什麼時候都帶着淡泊笑意的眼睛。
若是他們還在,此刻的白瓔珞,定然是另一番活潑開朗的模樣吧?
不自禁的便嘆了口氣,白老太太擡手輕拍着白瓔珞的後背哄道:“你放心,祖父祖母雖老了,卻沒有老糊塗,該你的,一分都不會少,祖父祖母絕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心中的酸脹無以復加,白瓔珞卻執拗的坐起了身子,雙眼坦然的看向白老太太道:“祖母,珞兒心裡都明白,都明白。可珞兒真的不要,真的……”
只當白瓔珞在說孩子話,白老太太嗔怨的笑道:“傻孩子,說什麼呢?”
“祖母……”
白瓔珞執拗的喚了一聲,方正色說道:“祖母,有多大的頭,就戴多大的帽子,珞兒是說認真的,並不是玩笑話。”
白老太太斂正了面色,一臉認真的看向白瓔珞,似是頭一回認識這個孫女一般。
白瓔珞吸了吸鼻子,放柔話語說道:“珞兒父母早逝,這麼多年,都是祖父祖母爲珞兒做主,可這一次,珞兒不想祖父祖母爲難,便是父親母親在天之靈看到,也會心疼的,所以,珞兒想自己做主。”
這個女孩兒,打小便乖巧可人,及至搬進了承歡居,更是日日陪伴在左右,讓白老太太多了許多的天倫之樂。
可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竟然也有了這樣堅毅的一面,白老太太不由正色的打量起來。
見白瓔珞目光清澈意志堅定,白老太太心疼的伸手輕撫着她的臉道:“傻孩子,你可知道那是多少東西?”
“珞兒不知……”
搖了搖頭,白瓔珞擡頭笑道:“可珞兒記得夫子說過的一句話,該是我的,便怎麼都是我的,誰都搶不走,若不是我的,便是如今得到了,遲早也要失去。”
點頭應着,白老太太的笑容中,有些勉強的失落。
白瓔珞環住祖母的身子,靠在她身前輕聲說道:“祖母,珞兒知曉您和祖父心疼我,怕我沒有財產傍身,將來嫁到夫家去受委屈。可是,若是因爲這些身外之物,讓叔伯嬸嬸們生了罅隙,纔是珞兒最大的損失。只要珞兒還是靖安侯府的小姐,只要靖安侯府的人還在意珞兒,珞兒便是嫁到天南海北去,也有孃家人給珞兒做主。再說了,即便真得了那些好東西,珞兒自己若是個沒本事的,看護不住那些東西,最後不是便宜了夫家?若真是如此,還不如留在孃家,讓孃家人受益呢。”
聽白瓔珞說的頭頭是道,顯然是想了好久的,白老太太的心裡有些欣慰,懷裡,白瓔珞繼續說道:“女子出嫁從夫,珞兒相信,祖父和祖母定然會替珞兒選個好夫婿,既如此,珞兒倒要看看,那人何德何能,能讓祖父祖母相中他,若是他不能讓珞兒過上好日子,便是辜負了祖父祖母,就更不能便宜了他。若他有能耐,自然能憑真本事讓珞兒錦衣玉食,若真是那樣,珞兒便是不得那些東西,也一樣有好日子過,祖母,您說呢?”
說罷,白瓔珞仰起頭,滿目期待的看向白老太太。
因爲談及將來的婚嫁,女孩兒的臉頰邊,滿是羞赧的紅暈,可她眼中的堅定和對未來的憧憬,卻讓人只看着都滿心的愉悅。
白老太太釋然的長嘆了口氣,讚賞的拍着孫女的背道:“祖母的珞姐兒,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