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過後,蘇伊爾納從薩多爾口中得知了杜轅請她出宮一見的消息。
沉吟許久,回頭瞥見御案上高高摞起的奏章,蘇伊爾納柔聲說道:“時間我也不能確定,不過,這幾天我一定抽空出一趟宮便是,你讓他們稍安勿躁。”
點頭應諾,將督察院的要事彙報完,薩多爾恭敬的退出了御書房。
蘇伊爾納輕聲問道:“太后這幾日可安好?”
書房內空無一人,蘇伊爾納這句話,問的有些詭異,可是,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虛無縹緲的話語聲從蘇伊爾納身側的窗口響起,“與往日一般無二,只不過,國師出現的時辰都是在白日,而且身邊也都有一大羣侍候的人在。”
“掩耳盜鈴罷了……”
冷聲說着,蘇伊爾納的脣角邊,有一絲自嘲的笑容。
“進來吧,陪我說說話。”
輕嘆了口氣,蘇伊爾納放下了手中的御筆,下一瞬,窗戶打開,一個黑衣人躍身縱了進來。
男子一身武士裝扮,即便是在人後,也依舊身姿筆直的站在窗前,一副警惕的模樣,顯然,是素日做慣了的。
“澤坔,倘若我去了,你該何去何從?”
蘇伊爾納走到錦桌旁,端起桌上的點心盤子走到男子身前遞給他,見他搖了搖頭,蘇伊爾納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捧着盤子坐在了軟榻上,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被喚作澤坔的男子面上表情漸漸柔和,可眼中卻仍舊一片冷酷,“倘若兩位公子所猜測的是真的,果然是臬兀沙和她害了你,我便是拼盡全力,也會取了他們的項上人頭祭奠你。到那時事了,我便帶着你,走遍你曾經嚮往的那些山山水水,然後永遠陪着你。”
幾句話,讓蘇伊爾納的心裡暖暖的,放下盤子,擦了擦嘴邊的點心渣子,她起身看着澤坔道:“我以爲,你會不管不顧的去送死呢。既然你已經想好了,那我便放心了。”
說罷,蘇伊爾納轉身走到御案後坐下,仔細的看起了摺子。
年輕女帝的閒餘時間不多,身邊更是無時無刻不圍着人,這短暫的獨處時光已經實屬不易了,澤坔極有默契的回頭看了她一眼,轉身躍出窗外,體貼的合上了窗戶。
窗戶緩緩合起,女子柔美的面孔在腦海中,卻更加清晰,澤坔緊緊抿着薄脣,眼中滿是柔情,可心中,卻是壓制不住的殺氣。
所有傷害過她,或者試圖傷害她的人,終有一日,他要手刃他們,讓他們品嚐百倍於她所嘗過的苦痛。
窗戶終於合起,再沒有了一絲縫隙,蘇伊爾納回頭看着緊閉的窗戶,眼中,沁出了一抹晶瑩的淚。
相伴十二載,他們早已熟知彼此,他要做什麼,會怎麼做,她怕是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自己怎麼能讓他這一生都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虛度大好年華呢?
而自己……
輕咳了一下,感受到口中涌起的淡淡血腥氣,蘇伊爾納咬緊牙關吞嚥下去,翻開了面前的奏章。
剩下的時日,怕是不多了吧?
如今,雖然表面看來一切都平靜安然,可是,平靜下壓抑着的暗流,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爆發了,到那時,自己便是不能護得雲嬤嬤和澤坔他們周全,最起碼,也不能太狼狽吧?
暗自想着,蘇伊爾納長舒了口氣。
與太后那次爭鋒相對過去已經好幾日了,太后寢宮那邊卻一點兒異常都沒有。
臬兀沙依舊每日過去爲太后誦讀佛經,而太后,也依舊每日差了身邊得力的人來問詢蘇伊爾納的身體狀況,二人好像並未鬧過不愉快。
一切都正常的有點,不正常。
第三日傍晚,處理完了一應的朝政事宜,蘇伊爾納便準備出宮。
剛出了寢殿的門,迎面,遇上了太后身邊的女官。
“陛下,太后娘娘請您過去。”
女官俯身行了禮,恭敬的說道。
面色不虞,蘇伊爾納卻未說什麼,轉身去了太后的寢殿。
“深夜相邀,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擡眼看着玥姬,見她竟然穿了一身從未穿過的褐紅色宮裝,整個人平白顯得蒼老了幾分,蘇伊爾納只覺得可笑,說出口的話,便帶了幾分疏離。
而玥姬聽到蘇伊爾納喚她“太后”,身子搖搖欲墜。
“不知我做錯了什麼,你竟然要這樣對我。囡囡,你不喜歡佑哲羅,母后以後不見他便是,可是你不能聽信奸人的胡言亂語,就懷疑你的母后,要知道,母后十月懷胎才生下了你,你怎能用那樣無中生有的話來誣衊我?”
看着站在面前不肯上前,面目也不似往日乖巧可人的女兒,玥姬的情緒有些激動。
“誣衊嗎?”
輕聲嗤笑,蘇伊爾納卻不願意在此事上與她糾纏過多,有些不耐的問道:“太后宣我前來,到底所爲何事?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那我便走了,還有許多政務等着我處理呢。”
“你是要去見他們嗎?”
玥姬有些緊張的問着,眼中有期待,有不安,還有一絲蘇伊爾納看不清的意味。
而蘇伊爾納卻在玥姬問完後,倏地變了臉色,“我怕是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母后與其費勁心思的安插人在我身邊盯着我的去向,不如說服那些老臣,讓他們同意立佑哲羅爲儲君的好。再有下次,我不介意將身邊的宮人全部換成禁軍。”
蘇伊爾納的話,玥姬瞬時變了臉色,可她知道,蘇伊爾納不是說着玩的。
可是,不等她辯解,蘇伊爾納已經轉身出了宮,便連閃現在屏風邊的裙角,也透着幾分決絕。
“是我錯了嗎?是我錯了嗎?爲什麼會這樣……”
喃喃的說着,玥姬柔弱的歪倒在了身側的軟榻上,面容頹敗,在褐紅色宮裝的映襯下,顯得愈發憔悴。
“我早說過,她是不會心軟的,你偏不信,非說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你瞭解她,怎麼樣,還是被我說中了吧?”
從內殿走出了一個黑衣男子,正是臬兀沙,此刻的他,面色更顯陰鷙,從暗處走來,像是從地獄歸來的惡魔,讓人心生懼意。
玥姬看都不看他一眼,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難以自拔,“她自小就聰明伶俐,親政後,爲了不讓我憂心,她總是看奏章到半夜。別人家的小姑娘,這個年紀還在孃親懷裡撒嬌,而我的囡囡,卻要憂國憂民,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心疼的淚水從眼角滑過,玥姬擡頭等着臬兀沙,“你不是說,囡囡的身子並無大礙,只要繼續服藥便會好轉嗎?可我瞧着,她比前幾日又瘦削了些,你到底做了什麼?”
想到他一直勸說自己早些立儲,對那些不肯屈服的朝臣要採取強硬的手段,玥姬嬌軀一軟,一臉不可置信的擡頭看着臬兀沙問道:“那藥,那藥並不會讓囡囡痊癒,還會讓她的病越來越重,對不對?你說啊……”
說話的功夫,臬兀沙已經到了玥姬身邊,將她箍在了自己懷裡。
“你不相信我嗎?我對你的心是怎樣的,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看不清楚嗎?”
似是有滿腹的委屈,臬兀沙的話語中,有些不虞的抗議,“當年我去了疏勒國,那疏勒公主屬意於我,我若應下,此時,說不定我已是疏勒國主,威霸一方。可我有嗎?我沒有,我孤獨的躲在那裡療傷,直等到能泰然面對你,纔回到樓蘭,緊接着,便聽聞你難產的消息傳來,那時的我,比任何人都心疼你。這麼多年,我忍辱負重,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我,我都陪在你身邊,可是,你怎能這樣疑我?”
見玥姬面色微怔,卻不似方纔那麼激動了,臬兀沙心中暗鬆了一口氣,輕撫着她的背道:“陛下的病,來的奇怪,等我從太醫院那兒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再無回天之力,我雖是巫醫,卻也不能和天鬥,只能開些良藥,讓她不用受那麼多的苦,這其中,我又飽受了多少的非議,你可知?”
“玥姬……”
柔聲喚着,臬兀沙揉捏着她肩窩裡的穴道,似是情人低語一般的輕聲說道:“我待你的心,日月可鑑,你要相信,無論我做了什麼,都是爲了你好,爲了我們好。”
眼神漸漸的渙散,玥姬似是累極了,身子發軟的癱在了臬兀沙的臂彎中,可一雙眼,卻半睜着,似是仍舊醒着。
“玥姬,只有我和佑哲羅,纔是你可以相信的人,其他人對你好,都只是因爲你是樓蘭的太后,你的一句話,都可以讓他們富貴滔天,或是滿門皆死,所以,他們對你,都是有目的的,你知道嗎?”
臬兀沙的話語,似是有魔咒一般,讓人昏昏欲睡。
玥姬的眼睛睜了又睜,複述着他的話道:“你和佑哲羅,纔是我該相信的人,其他人,都是有求於我,不能信。”
“陛下將不久於人世,所以,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強撐罷了,你不可心軟,不可動搖,要做的,是說服她,同意將佑哲羅立爲儲君,要不惜一切代價,知道嗎?”
臬兀沙繼續在她耳邊說道。
玥姬緩緩點頭:“不能心軟,不能動搖,要說服蘇伊爾納,不惜一切代價。”
臬兀沙的脣邊,泛起了一抹滿意的笑容,低下頭在玥姬額頭上吻了一下,他柔聲說道:“玥姬,你累了,睡吧,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
似是極聽臬兀沙的話,玥姬乖巧的合上了眼。